退下,讓朕來 394:十烏橫禍(四)
“文注推薦的人,那必是人中龍鳳了。”沈棠一副極為感興趣的模樣,頃刻眉梢又染上淺淺憂愁,嗟嘆道,“只是,這等人才尚有大好前程,跟隨我去隴舞……”
沈棠欲言又止。
將茶藝精髓捏得死死。
徐解忙道:“吾那頑劣堂弟若能跟隨沈君,是他幸事。他自小父母雙亡,是解當成半子養大的,只是性格頑劣、不服管教,還擔心他會給沈君惹麻煩……”
沈棠問:“文注的同族堂弟?”
“是,今年十六。”
沈棠蹙眉道:“這年歲也太小了……隴舞那地方,這孩子未必能吃得了這苦。”
徐解:“……”
莫名覺得這話從沈君口中說出很有喜感,十六歲的堂弟是沈君口中的“孩子”,那么堪堪十四的沈君豈不是幼童?
他笑道:“沈君不用擔心,倘若連這點兒苦都吃不了,他也別整天嚷嚷著‘封狼居胥’、‘飲馬翰海’了,白白讓人笑話。”
話說到這個份上,這人若不收下來就是結梁子了。沈棠便應了下來,表面上與徐解把盞同歡——徐解喝酒她喝茶——內心淺淺勾唇,將一切算計不著痕跡地掩藏。
盡管徐解沒跟吳賢明面上離心……
但是,跟徐解同族的有為少年入自己帳下,什么信號,不是一目了然?
關鍵是,這不會引起任何人警覺——吳賢不會介意,秦禮不會質疑,甚至身處局中的“獵物”徐解更不覺得自己遭了算計,只以為此舉是為報答沈棠的信任。
所以說——她這般剔透玲瓏似水晶的真誠之人,哪有什么心眼兒呢?
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
之后幾日,沈棠基本是帶著徐解熟悉各處,保證他能無縫銜接上任。徐解越了解越心驚,同時也積攢更多的疑惑。沈棠見他欲言又止:“文注可是哪里有疑?”
徐解道:“沈君不帶人走?”
沈棠佯裝茫然:“我帶人走啊,文注,我總不能孤身一人走馬上任……”
徐解:“河尹庶民,不帶走?”
雖說亂世人命如草芥。
但人力卻是珍貴的資源。
在河尹落腳,并且修生養息一兩年的庶民,早已不復流民時的瘦骨嶙峋,特別是正值青壯年的勞力,正是隴舞郡急需的。沈棠完全可以借著這個當口,散播流言動搖人心,嚇唬庶民收拾包袱跟著沈棠一起走。沈棠走到哪里,他們便在哪里扎根經營……
徐解蹙眉著給沈棠出主意。
散播流言蜚語引發恐慌是極其常見的操作方式。人人都嫌棄難民草寇,但他們不會嫌棄能立刻創造勞動價值的勞動力。沈棠在他們中間還有著極高的名望……
哪怕達不到振臂一呼、萬民跟隨的程度,但只要沈君愿意,多得是人追隨。
帶著他們,隴舞郡經營起來也容易。
但沈棠不一樣。
自打使者帶來平調消息,她就命令官署上下官吏各自安撫治下庶民,讓他們安安心心準備秋收,經營好自己的小日子。
沈棠聽完呆了良久。
喃喃:“還能這樣?”
徐解:“……幾位僚屬沒提醒?”
沈棠好笑道:“他們知道我脾性,即便能這么做,也不能這么做。咱們耗費多少心血才讓他們脫離盜匪難民身份,安心種田經營?為一己私欲將他們帶走,踏上生死未卜、前途不知的路,豈不是本末倒置?我當年一窮二白來,能將河尹治理成如今模樣,自然也有信心讓隴舞成為第二個河尹。”
沈棠真不知這法子?
祈善幾個lyb不會提醒?
她知道,祈善幾個也提醒過了。
但結論是沒有必要。
且不說這一路過去會消耗糧草,即便糧草足夠,庶民到了隴舞郡,最大的作用也只是幫助開荒。他們的效率能比武膽武者更高?因此,思量過后便將其擱置了。
徐解聞言道:“沈君,仁義。”
發自肺腑地認可對方。
好人,真的是大好人!
哪怕徐解想從對方身上找出一絲偽善的痕跡都難,對方舉止坦蕩,言行真誠,宛若一泓能一眼見底的清泉。乃是徐解平生所見最純善之人,但又帶著一定的鋒芒。
沈棠被他夸得微微臉紅。
嘿嘿,怪不好意思的。
沈棠沒打算帶走普通庶民,于是有人不爽了。對方聽到消息,不待喘口氣、喝口茶就殺到官署。定睛一看,不正是醫館的董老醫師?老人家滿眼寫著憤怒。
沈棠擔心對方氣出個好歹。
忙讓人給他沏了茶。
“喝一口,靜靜心。”
這可是她自己弄的花茶呢。
清涼敗火,花香四溢。
董老醫師鐵青著臉,問道:“沈君是準備將我等丟在河尹,不管不顧了是嗎?”
沈棠被劈頭蓋臉質問。
一臉懵逼道:“您老這話怎么說?那可是隴舞郡,一把年紀去那兒作甚?”
沈棠沒打算帶的人多了去了。
連她精心調教的廚子都留下了大半,只有幾個有賣身契又孑然一身的跟著走。
董老醫師道:“老朽,何懼死?”
沈棠:“……”
她也沒說董老醫師怕死啊。
只是一把年紀了,待在河尹安安心心經營醫館,又有徐解在上面罩著,他有空看看病人,沒空帶帶徒弟,好好養老不行?
非得哪里混亂哪里鉆?
董老醫師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
啪得一聲,拍在沈棠桌案前。
后者被驚得縮了縮肩膀,可憐兮兮又無辜,奈何董老醫師不吃這一套,兀自放狠話,擲地有聲地道:“倘若沈君不肯帶著老朽,那必是覺得老朽上了年紀,老眼昏花、醫術淺薄,是無用閑人……老朽無顏見人,只能自盡以全名聲。沈君,您看著辦吧!”
董老醫師剛得很。
給了沈棠兩個選擇。
帶他走,或者讓他走!
沈棠:“……這、犯不著這般……”
將匕首拿開,遠離上火氣的老人家。
年紀一把,肝火比年輕人還旺盛。
沈棠又給對方補了一杯敗火花茶。
生怕對方血壓飆太高,原地腦溢血。
“……董老醫師愿意跟著去,我哪有不肯的道理?只是您畢竟上了年紀了,路途遙遠,得找幾個體貼仔細的學生隨行照顧,免得路上出差錯……這才耽擱下來……”
沈棠將責任推了個干凈。
不是她不肯帶人走,而是這事情還未提上日程,再過幾天就輪到他了嘛。
董老醫師聽到這忽悠,面色好轉。
沈棠見狀,便知自己糊弄過去了。
暗中舒了口氣。
一把年紀還這般熱血,真遭不住。
董老醫師前腳剛走又有人“打上門”。
沈棠看著精氣神都極好的楊都尉,詫異:“楊公不會也是來‘以命相搏’吧?”
“什么‘以命相搏’?”
沈棠簡單說了董老醫師的事情。
楊都尉失笑:“雖不中,亦不遠矣。”
沈棠:“……”
怎么一個個都不想留下來養老?
楊都尉看出她的疑惑,淡聲道:“不能戰死于沙場,那便死得離它近點。”
活著,但不想庸碌活著。
這兩年,他一邊養傷一邊盡可能找事情做,不管是幫著共叔武他們練兵、訓練新兵蛋子,還是無聊幫著浮姑百貨雜鋪當掌柜……他的身體是個廢人,但心不能。
沈棠心中一震。
隱約有些后悔自己那時的搭救。
楊都尉寬慰道:“沈君勿要自責……”
盡管他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恨得牙癢癢,但沈棠對他也真是仁至義盡。再者,那時候各有各的立場,無法說誰對誰錯。
不管如何,他因為沈棠多活了兩年。
這是恩情!
楊都尉親自上門,沈棠也只能帶著。
一樁樁事情有條不紊地安排下去。
時間平靜流逝,轉眼便是秋收。
正如沈棠預料那般,今年是大豐年。
但庶民卻沒有因此狂喜。
甚至有人一邊收割,一邊悲從中來——河尹易主,如此盛年,再不復矣。
“……實粒大且堅,較歲增三倍……”
田埂之上,沈棠與徐解并行。
后者向她投來狐疑的目光。
沈棠道:“這是今年春耕的主禱詞,想必文注也對我的文士之道有所了解?”
徐解點了點頭,并無隱瞞。
他是暗中打聽過。
奈何沈棠帳下僚屬嘴巴嚴。
就在他以為不可能有進展的時候,今年春耕有了結果——沈棠曾在大庭廣眾之下跟姜勝解釋其文士之道,施展言靈能滋養一小片地方,增加豐年的可能。
說實話,起初徐解很心動。
經商很賺錢,但遠不如耕種穩定。
田產才是最穩的收益來源,而掌控糧食相當于捏住這世道的命脈——當然,前提是有能力守住食物,同時不被敵人弄死。
不然,糧食再多也是給他人做嫁衣。
例如徐氏為了靠山,交好吳賢。
但,當徐解深入了解這一文士之道,卻發現實際上并沒有那么誘人——僅僅河尹一塊地方,便需要沈棠、褚曜、祈善、顧池、康時、姜勝幾個文心文士的文氣。
其中還有人文宮大成。
徐解:“……略知一二。”
這陣容真效仿不來。
他們中間也沒有類似的文士之道。
他看著庶民收割下來的粟米,笑著打趣道:“沈君,你看。‘實粒大且堅’,這倒是不假,但這‘較歲增三倍’卻言過其實了。”
三倍沒有。
但一倍多點兒還是有的。
因為粟米的畝產上限有限,即便有言靈祝福增加肥力,再多也多不起來。而沈棠近乎“孤注一擲”,劃出三成田地耕種的小麥,確確實實迎來前所未有的大豐年。
小麥畝產本就比粟米高許多,用的還是徐解精心收購的優質麥種,加之今年春耕投入使用的水渠灌溉,產量自然更上一層樓。
只可惜小麥不易脫殼,煮的麥飯口感不好,容易劃拉嗓子,吃起來也沒有粟米香。但——這個世道能吃飽已經殊為不易。
口感?
那是衣食無憂的富人才講究的。
小麥豐收,那些接到命令種植小麥的佃農更是喜極而泣。其中一家人口多,分到的田多,按照小吏報出的數目,當場扣完田稅,剩下余糧也足夠他們一家吃兩年!
這可是兩年啊!
足足兩年!
若將新鮮小麥換成陳年舊糧,能堅持更長時間,這期間再也不怕餓死了。
思及此,一家人抱頭痛哭。
類似情形也在各地上演。
光是聽著他們的哭聲便覺得心酸,便聽沈棠略帶欣慰地道:“唉,自古民生艱苦……但至少現在,他們能活得像個人樣。待我走后,文注,他們便交給你了。”
場地很隨意,但她語氣很鄭重。
如果說河尹還有什么是她放不下的,便只有這些受盡苦難的庶民。沈棠不是不能違抗旨意留下來,畢竟鄭喬對地方政權的控制力度,也只能用“呵呵”二字形容。
但她心里更清楚,孰輕孰重。
她可以在河尹猥瑣發育。
可在這之前,隴舞郡已被十烏沖破,他們積攢數百年的怨氣會盡數發泄在無辜庶民身上。鐵騎之下,盡是冤魂。哪怕最后僥幸力挽狂瀾,可逝去的人如何回來?
季壽說——
該自食惡果的人是鄭喬!
那也不能指望鄭喬良心發現。
宴興寧說——
明主,當兼愛天下。
她愛河尹,也憐隴舞。
所以,必須將危險阻擋在邊境之外,即便困難重重,吾輩自當逆流而上!
徐解鄭重點頭:“唯。”
仿佛從沈棠手中接過的不是一個河尹郡守職銜,而是千萬人的沉重未來。
因為情況特殊,今年秋收很趕。
各方人馬下場幫忙,前后七天就進入尾聲,剩下的入庫工作是徐解的事兒。沈棠帶著足夠的糧草兵馬,整裝待發。而徐解推薦的堂弟也在最后一天抵達,被沒好氣的徐解一把拖過來,帶他見一見未來的新主。
一路上還不忘千叮嚀萬囑咐。
聽得人耳朵都起繭子了。
那堂弟小拇指掏著耳朵,抱怨道:“阿兄,你待吳公都沒這般小心謹慎吧……”
會不會太小題大做了?
徐解一個凌厲眼神甩過來,堂弟被瞪得渾身激靈,挺直脊梁,不敢懶散。
徐解見狀才稍稍滿意。
跟著呵斥道:“渾說什么?沈君此人,再好不過——唉,這不是怕你犯渾冒犯人家么?若你出仕主公,你犯渾,族里還能顧著點你,但若在沈君這里犯渾,哼!”
堂弟:“???”
是不是哪里不太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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