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三百九十五章 龜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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詔獄中。
“外面為何如此聒噪?”
孔希路從顯微鏡上挪開了視線,蹙眉問道。
很明顯,研究的思路三番五次地被遠處傳來的噪音所打斷,他有點不高興了。
在這片監區里,只剩下孔希路、黃信、李志剛三人,除此之外,就是監區走廊盡頭那扇厚實的鐵門,以及站門口的兩名看守獄卒和牢頭老王。
“是…是外面犯人又鬧事了!”
負責管理這幾間特殊囚室的老王小心翼翼回答道,額頭滲出冷汗。
他并不敢告訴孔希路,外面之所以吵鬧,都是因為大江南北的大儒、士子們集合起來,打算闖過“王霸義利古今”三座擂臺救他出來。
然,此間樂,不思蜀也。
“嗯,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好、好的,孔公您繼續,我就不再打擾您了。”
說完,老王便退出了監區。
長長的走廊盡頭,“嘭”地一聲,鐵門被關上。
待到監區鐵門關閉后,黃信把頭探過來,焦急道:“孔公,現在情況危急,你怎可再次沉浸于格物當中呢?”
自從今日孔希路醒來后,他便投入到對于姜星火口中“微生物與細胞技術”的研究當中,直接無視了周圍獄友實際上只有黃信的勸阻。
不過見黃信如此關切,孔希路微微笑道:“只是‘體物’的一種方式而已,并沒有其他什么意思,莫要多慮。”
說著,孔希路拿出放在桌旁邊清洗干凈的小酒盅,將里面的東西倒掉,然后取出了另一片物品,赫然是生肉的碎片。
黃信嘆息一聲,搖了搖頭,沒有再勸,在進入都察院系統前,他本身也是一位儒生,深知一些儒生對于格物致知研究的狂熱與執拗,這是誰也攔不住的。
“只是外面恐怕已經鬧翻天了。”黃信嘆了口氣。
孔希路淡然一笑,他并沒有將黃信的話放在心上,反而還加快了手中動作,見狀,黃信不禁嘆了口氣,只能坐在一旁靜等著時間緩緩流逝。
一覺醒來的李至剛聞言,打了個哈欠說道:
“《明報》上沒什么異常啊。”
自從進了詔獄,李至剛感覺整個人都佛系了,沒有了白日繁忙的公務,也沒有了晚上的加班與應酬,遠離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的宦海生涯,整日里喝喝茶看看報,無聊了就睡覺,實在睡不著了就思考人生,很多已經想不清或者說不愿意去想的事情,現在都琢磨透了。
《明報》確實沒什么異常,似乎大明依舊海清河晏。
“啪嗒。”
片刻后,孔希路停止了動作,緩緩抬眸望著囚室的天花板,眼神迷離。
“怎么了?”
“昨天這塊肉不是這樣的,里面的小東西還充滿活力。”
說話間,孔希路用鑷子戳了戳試驗器皿底部的生肉碎片。
“果然,又是同樣原因引發的結果。”孔希路收回手指,若有所思道,“可壁虎為什么可以再次長出尾巴呢?難道人的‘道’與壁虎的‘道’截然不同嗎?不,不僅僅是人的.”
孔希路沒有煩躁,他只是撓了撓花白的頭發。
“可惜啊…”
“如今缺少的,是足夠數量的材料,僅靠這些東西,難以進行更多的格物。”
孔希路嘆息一聲,夾出了碎肉,將手中的工具扔在桌案上。
然而他沒有注意到,囚室天花板上的青蘚碎屑恰好落在了下面。
雖然他的天資無與倫比,但依舊像是在一片黑暗中艱難地摸索,這種全新的體物方式,似乎能夠看透事物的本質,但卻沒有任何先賢能夠給他提供經驗。
花草和蟲魚、猛獸,不同的物體之間“道”的差異為什么有時有共同性,而有時卻截然相反?
人真的是這個世界天道的核心嗎?
孔希路陷入了沉思,如果人和其他動物的肉,看起來并無區別,那么人到底是怎么做到開啟靈智的呢?
“我還需要更多的格物材料”
孔希路側過身盯上了黃信的腦袋。
“你想想辦法,把姜星火找過來,有些事情我需要問問他,而且我需要他提供更多的材料,獄卒和牢頭不肯給我。”
黃信無奈道:“這般絕世奸臣,滿口蠱惑人心之言,孔公莫要信他。”
孔希路沒說話,轉身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在試驗器皿中。
他的雙眸緊盯著水晶器皿中的東西,嘴唇蠕動,似乎正在喃喃自語著什么。
突然,他的神態驟變。
整個人像是受驚的兔子般跳了起來,滿臉震驚地看著試劑中漂浮的青蘚的纖維。
“這、這是.”
黃信見狀,連忙把頭湊了過來。
“這是.什么?”黃信疑惑道,伸長脖子看向器皿,但他什么都看不出來。
“有東西分裂了。”
孔希路咽了咽口水,表情呆滯道:“這些東西居然分裂了?”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李至剛看熱鬧不嫌事大。
孔希路一愣,旋即恍然大悟道:“難怪.”
他之前就猜測過,這些肉眼不可見的東西,一定是能夠像人的宗族一樣繁衍和壯大的,如此看來,真的擁有繁衍生息的能力,也不是毫無道理,畢竟“道”是相通的。
孔希路凝視著那些飄散在試劑中的微生物,心潮澎湃:“這是格物道路上巨大的突破!”
李至剛繼續信口開河:“既然擁有強大的繁殖能力,一旦將其培育到一定程度,它甚至能夠替代血肉,使人的斷肢像壁虎一樣獲得再生,甚至復活!”
“復活?”黃信被這倆人忽悠的睜大雙眼,滿臉駭然。
生老病死,乃是天道輪回,豈有逆天行事之理?
孔希路思考半晌后,反而認真頷首說道:“沒錯,確實有這種可能,如果可以分裂和增長的話,既然這意外墜入水晶片上的東西有這種能力,那么腐肉也能獲取的話,理論上確實甚至能夠創造生命,甚至令文明永恒地延續下去”
李至剛撇嘴道:“那伱還在猶豫啥?”
孔希路搖頭苦笑:“哪有那么容易,你以為血肉的基礎是由什么支撐的?哪怕是小拇指甲蓋那么大的碎肉,都復雜的難以想象,它們之間的連接,就像是是由一根又一根的絲線牽連而成,一根根絲線相互聯系,最終形成基礎框架,如此龐雜的結構,想要讓其運作起來,必須有完整的規律,才能保證每一根絲線都處于平衡穩定的狀態。”
“但現在根本不清楚這些東西的原理,原來我們的文明延續了數千年,卻對世界的真相一無所知。”
說到這里,孔希路頓了頓,目光幽邃道:“更重要的是,想要改變血肉結構,就算有了格物方法,也非朝夕之功,除了極少數特殊的條件,否則想要達到這種效果,必然需要無盡歲月的積累,以及不知道多少代人的研究,才有可能成功,而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內,弄明白在這種更加微小層面上體物的原理,并且將其化為后代儒者可以進行實際操作的標準。”
“那您的意思是?”黃信詢問道。
“你幫我聯絡一下姜星火,他是我最初發現這條格物新路的啟蒙者,或許也能成為這門學說的奠基人”孔希路深吸了一口氣,壓抑住心中的激蕩,“我想讓他幫助我,完善格物的方法,并且在未來,通過《明報》將這種技術推廣開來。”
“當然,我不會讓他白幫忙的。”
“老和尚這是要輸了嗎?”
重新穿上赤金龍袍的朱棣在二樓居高臨下地看著擂臺,從他的角度可以看到,沙漏似乎快要走到頭了,而姚廣孝卻被曹端的那句“三綱五常,天理也,亦是天禮也”給壓得半晌未曾出聲。
除此之外,旁邊傳來的議論聲顯然都是不看好姚廣孝的。
“唉!”
穿回了蟒袍的朱高燧交代完任務從樓下上來,聽聞此言嘆息了一聲,有些遺憾:“本來還想看看老和尚如何能夠將對方駁斥倒呢,可聽得汪與立和高遜志的意思,都覺得曹端贏了,卻是讓人氣沮。”
“父皇,要不咱們上去幫忙吧。”身后站立的朱高煦說道。
朱棣擺了擺手,拒絕了:“不用!想來國師應該有辦法的,若是實在沒準備,老和尚也答不出,就讓老和尚吃點苦頭吧!省得外人老以為朕會偏袒他,對了,你吩咐下去,讓御膳房今晚準備好老和尚喜歡的菜式……朕記得他挺喜歡吃筍的,應該會喜歡這個。”
身邊的緋袍太監恭敬領命:“遵旨。”
擂臺上,姚廣孝依舊靜默無語。
他現在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面,根本就沒空關心周圍人對于自己的議論。
他的腦海中只剩下一條又一條駁雜難明的信息。
那些意識并非由他所創造出來,但是在他的“眼前”卻如同活生生的文字一般呈現出來,甚至比文字更加清晰。
其實,這樣的感覺并非是什么新鮮事情,每個人都有過,因為當人的精神集中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便能夠出現這種心無旁騖的感覺。
就像此刻,姚廣孝的意識正處在一片清明之中,他根本聽不見四面八方響起的嘈雜聲音,仿佛整個人置身于靜室一般。
忽然,他的目光移動了。
那些原本混亂嘈雜的喧囂瞬間沖入耳膜。
姚廣孝的回答極為簡練。
“三代之時,可有三綱五常?”
這里要明確的是,“三代”這個概念,在姜星火的前世的網絡論壇里有人認為是“唐堯、虞舜、大禹”,也就是俗稱的堯舜禹這三代君主,但事實上這種說法是經不起推敲的,“三代”一詞最早見于春秋時期的《論語·衛靈公》,“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該詞一直到戰國時期,都是指夏、商、西周,秦朝之后,“三代”的含義才開始包括了東周,并一直沿用下去,在周朝初期還有統稱夏、商為“二代”的現象。
而先秦主流學派的著作,更是對于三代有著明確的界定,譬如《墨子·明鬼下》記載“昔虞、夏、商、周,三代之圣王,其始建國營都日,必擇國之正壇,置以為宗廟”;《孟子·卷五·滕文公上》記載“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庫,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禮記·禮器第十》記載“三代之禮一也,民共由之,或素或青,夏造殷因。周坐尸,詔有武方,其禮亦然,其道一也。”
所以,“三代”毫無疑問是指中國最早三個統一政權——夏、商、周。
而“三代之治”的說法則是西漢時期的儒者提出的,他們認為夏、商、周是華夏治理得最好的三個典范朝代,“三代”之時的帝王的道德人品和治國態度(不包括夏桀、商紂、周幽王三個末帝和其他個別昏庸君王)乃是后世帝王的楷模,尤其夏禹、商湯、周文王被尊為“三王”。
而儒家學術經過上千年的發展,如今的明儒更是到了言必稱三代的地步,將之當做一種政治理想國來作為當世的參照標準,以及無堅不摧的學術正確。
曹端怔了怔,卻也沒急著回答如此顯而易見的問題,而是沉思幾息后方才說道:
“三代之時,固然無三綱五常,可《詩》《書》《禮》《易》《樂》《春秋》六經已存,禮之根本便源于此,天禮未分于天理。”
“朱子有言:大學之書,古之大學所以教人之法也,蓋自天降生民,則既莫不與之以仁義禮智之性矣,然其氣質之稟或不能齊,是以不能皆有以知其性之所有而全之也。一有聰明睿智能盡其性者出于其間,則天必命之以為億兆之君師,使之治而教之,以復其性,此伏羲、神農、黃帝、堯、舜,所以繼天立極,而司徒之職、典樂之官所由設也。”
曹端繼承的觀點,依舊是朱熹的那套,也就是“禮是圣人、先王制定的,要以圣人、先王為師”,只有以這個目的進行學習,才能夠學到五經(《樂》失傳了)的真諦。
而朱熹這里說的伏羲、神農、黃帝、堯、舜等作為萬民君師,有著超凡的天賦,是“眾人中能盡其性者”,所以理所應當地就要制定從天理中體悟來的“禮”,用來教化百姓,這是君師的使命。
“孔子是君師否?”
曹端原以為姚廣孝破釜沉舟地選擇了再次提問,雖然這個問題有點白給。
“君師”的定義是:擁有統治權的圣賢。
這個概念有點類似于柏拉圖的“哲人王”,反正上古時期的智者都思考過類似的問題。
但無論如何,“君師”這個概念是篤定的,不容更改的,而姚廣孝如果這么選擇,白白浪費了一次機會,接下來就將無法提問,顯然會陷入到了萬劫不復的深淵里。
而姚廣孝下一瞬,就自問自答了起來。
“孔子處周衰之際,不得君師之位以行其政教,于是獨取先王之法,誦而傳之以詔后世,非君師也。”
曹端忽然覺得自己明白了姚廣孝的用意,孔子的行為在《孟子滕文公下》中被描述為“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學者”,也就是圣賢沒有得到相應的廟堂地位,所以選擇學習先王并且傳下去這門學問以詔后世,然而正是孔子作為分野人物,劃分了三代與三代之后最主要的政治區別,也就在圣賢是否在位。
莫非姚廣孝打算從孔子與三代之間進行切割?這種辦法不是不可行,但在曹端看來,成功的概率無疑是很低的。
畢竟《朱子語類》說的清楚。
弟子問朱熹:一有聰明睿智能盡其性者出于其間,則天必命之以為億兆之君師,何處見得天命處?
朱熹曰:此也如何知得,只是才生得一個恁地底人,定是為億兆之君師,便是天命之也,他既有許多氣魄才德,決不但已,必統御億兆之眾,人亦自是歸他,如三代以前圣人自是如此.及至孔子,方不然,然雖不為帝王,也閑他不得,也做出許多事來,以教天下后世,是亦天命也。”
弟子又問:孔子如何不得命?
朱熹曰:《中庸》云‘大德必得其位’,孔子卻不得,氣數之差至此極,故不能反。而天只生得許多人物,與你許多道理,然天卻自做不得,所以生得圣人為之修道立教,以教化百姓,所謂‘裁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是也,蓋天做不得底,卻須圣人為他做也。
所以孔子到底能不能跟三代君師相比這個事情,朱熹早就打了補丁,雖然補的不是很牢固,但想戳個窟窿也不容易。
按理來說,這是曹端能猜度到姚廣孝最有可能的進攻方向了。
可姚廣孝的選擇,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的話鋒一轉,來到了一個幾乎沒什么人涉獵過的領域,一個極少有人質疑過的“事實”。
“孔子非師君而理六經,六經皆史乎?”
這句話讓曹端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壓力襲向自己。
而原本以為曹端守住陣腳就能穩扎穩打贏下來的高遜志,也是同時面色凝重了起來。
為什么姚廣孝短短的一句話就能讓人感到這么大的壓力?
原因就在于孔子整理了包括《禮》在內的先秦著作六經,孔子是整理者,也是傳承者,禮作為儒家的根本,并不是孔子所創造的,而是三代君師創造的,這既構成了儒家源遠流長的學術源頭,也造成了一個弊端,那就是正如朱熹解四書,解得是別人的東西一樣,孔子修六經,同時也用了別人的東西,而這些東西并非完美無瑕的。
六經皆史,問的不是六經是不是都是史書,而是問的,六經是不是都是歷史真實記載的載體?
曹端的心頭,隱約間籠罩上了一層陰霾。
儒家學術界有一個公認的“秘密”。
那就是,誰都不敢保證,六經記載的東西,都是真的。
六經之所以權威,還得歸功于秦始皇,政哥一把火燒了大部分先秦藏書,后面又經過戰亂,儒家的六經雖然也受損,但至少五經傳了下來,相當于成了孤證,說啥就是啥,這也是儒家能始終掌握話語權的原因。
歷史長,夠權威,懂迎合,換你當皇帝你也選儒家。
當然了,雖然先秦流傳下來的書籍不多,但還是有的,所以難免會跟六經里面的某些記載有沖突,可儒家關于歷史的話語權還是牢不可破,這就是因為,其他孤本證明不了自己是不是偽造的,也證明不了自己記載的就是對的。
兩個矛盾的記載,你憑啥說我就是錯的?
再加上儒家在大部分時間都掌握了話語權,所以即便是有質疑的聲音,也都被掩蓋了下去。
曹端不確信姚廣孝手里有沒有什么能證明六經記載是錯的的證據,但這話他沒法答,索性曹端也不是不懂變通的,眼見著沙漏時間要走完了,干脆來了次裝傻充愣。
是的,辯經是可以裝聽不懂的。
曹端一本正經地說道:“元代名臣郝經在《經史論》中有言:古無經史之分,孔子定六經,而經之名始立,未始有史之分也,六經自有史耳,故《易》即史之理也;《書》史之辭也;《詩》史之政也;《春秋》史之斷也;《禮》《樂》經緯于其間矣,何有于異哉?”
“經即是史,史即是經。”
這就是在裝傻混過一個回合,等對方主動戳破,借此多給自己爭取一個回合的思考時間了。
不過曹端還是要臉的,他倒也沒有強行去拿這個回合的主動權來反問一句,當然了,曹端也沒什么可反問的就是。
姚廣孝見對方裝傻,微微一笑繼續逼問道:“那到底是經在前還是史在前?”
曹端看著姚廣孝咄咄逼人的樣子,一時間竟是有些不確定,姚廣孝手里到底有什么,能讓他這么自信,但有些關隘他沒想明白,于是繼續搪塞。
“朱子有云:讀書須是以經為本,而后讀史,自然是先經后史。”
這里其實是朱熹治學的觀點,只有先讀經,在此基礎上體驗先王的意圖,然后再讀史書來知道古今興衰,除此之外,就是說儒家的經義是根本,史書只是考查古今治亂安危、禮儀制度的輔助。
姚廣孝此時干脆徹底攤牌。
“汝口口聲聲說《禮》乃是三綱五常之根源,三綱五常是天禮也是天理,那么想來《禮》代表了更根源的天理,可這《禮》,便沒錯嗎?”
曹端心中一凜,知道再也搪塞不過去了,不過他趁著這兩個回合的機會倒也思考完畢,連忙答道:“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六經皆先王之政典也,天下之術業,皆出于君師之掌故,道藝于此焉齊,德行于此焉通,天下所以同文為治。”
曹端正面回答了姚廣孝的問題,他的意思是古人不會離開事情去講道理,六經都是記錄三代先王政治的典籍,道藝和德行都聚集在這幾本書上,所以肯定不會錯。
姚廣孝問:“《禮》為官史乎?”
曹端答:“六經皆周官掌故,所有的典章著作都是藏在王室與官府的,當然是官史。”
姚廣孝長長地嘆了口氣:
“是人著史,就會有文過飾非。”
鏖戰五場的漫長辯論,終于到了最終結束的時候。
雙方從“古今之辯”這個命題開始,姚廣孝以“變通”為核心論點,而曹端則一開始就以《周禮》為核心進行反駁,堅持崇古不變。
姚廣孝遷延到“變通的關鍵在于人”,曹端反駁“禮就是用來約束和劃分人的”,姚廣孝說劉邦、劉秀等人都是隨著時代而改變的,曹端反駁說“禮是天地、先祖、君師的本源,周禮和三綱五常都是天理,是永恒不變的”。
最后,姚廣孝則通過一系列逼問,直接挑明了問曹端“記載和反映了三代歷史的六經,到底是不是真實的”。
辯論的最后一個問題來到了這里,如果是真的,那么曹端贏,說明禮就是天理,永恒不變,后人只能順著發展;如果不是真的,那么姚廣孝贏,六經都是假的你跟我說什么周禮是天理?
你家天理是人造的?
事實上,只要六經皆史這個論點得到證明,那么理學的道統論的根基就會被動搖。
之前介紹過理學的道統論,是從先王一直延續到孟子,由中唐韓愈進行古文運動時提出,繼而被北宋五子發揚光大。
那么,其實有個問題沒說透,為啥要把儒家道統從先秦孟子直接跨過漢唐,跳到理學這里?
因為漢儒以來內法外儒宋儒覺得不純,所以直接給開除儒籍了。
“我們宋儒的道統不從你們漢唐繼承,直接找孟子他老人家去。”
這就是北宋五子的想法,也是孟子地位被一路抬高到“亞圣”的原因。
但問題是,你們理學,可以把漢儒唐儒給開除儒籍,可如果道統這種東西追根溯源到了三代君師那里就是錯的,你們能不能把三代君師都給開除儒籍啊?
不能,因為剛才說了,朱熹已經明確了孔子的地位低于三代君師,在道統傳承順序上也是如此,根子上爛了,那可就真爛了。
而姚廣孝這手最后的殺招,自然也是姜星火研究出來的。
六經皆史這個論點,一直都有,但直到清末,才逐漸發揮了影響力,繼而對理學造成了重創,這是有歷史經驗證明確實管用的招數。
因為一旦這個命題成立,就說明六經的本來面目只是上古王官所記官書,是有曲筆和文過飾非的,權威不夠絕對。
權威不絕對就是絕對不權威。
一開始六經皆史還認為六經是“信史”,或者說還是待“證而后信”的可靠史料,但即便如此,就已經動搖了理學道統,因為這在觀念上將其與其他著作平等看待,抹殺了其神圣性,從而松動了六經高踞理學意識形態權威的地位而在此以后,隨著考古學的發展,三代的文物、墓葬、史料逐漸增多,胡適、錢玄同、顧頡剛等人發起了“古史辨”運動,通過對六經所載古史的考辨,揭示出“古史層累造成”的真相。
當然了,眼下如果只有姜星火給出的六經皆史的論點,雖然超前,但如果無法證明,那么依舊不能動搖理學的道統。
可現在,姚廣孝手里偏偏捏著能證明六經皆史的東西。
曹端并不清楚這點,他還在盡自己最后的努力。
“經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承載天地之道、圣王之法。”
“六經雖為人著,然乃天地至理之化身,與后世史書,不可概一而論也。”
事實上,統治了漢儒的經學,從那時候起,經就不是一般的權威性文獻,而是被看作記載古代圣人之法的經典,這個定義從這里就出來了,經不是一般的古典學術文化,而是一切天地至理的淵源所在,自漢武帝時代,“六經之道”就是華夏封建王朝官方認可的正統意識形態,傳統學術皆依附于經學,“六經載道”也成為歷代經、史學家的共識。
這是絕對不容動搖的。
姚廣孝點了點頭,從袖中取出來一個.龜甲。
“龍骨?”
曹端微微蹙眉,不曉得對方是什么意思,拿個藥材上來干嘛?
“認得這里面的字嗎?”
姚廣孝手里的龜甲被遞了過來,曹端在上午的日頭下,認真地端詳著,思考姚廣孝到底有何用意。
事實上,龍骨這味藥材也僅僅是他聽說過,曹端又不是做醫生的,根本沒見過幾塊龍骨,上面有字的更是聽都沒聽過。
龜甲上鐫刻著古樸的字跡,字體蒼勁渾厚,但絕大部分內容有些難以辨認,不像現在的楷體,倒好似秦漢時期的篆書但也只是有一點點像,應該是上古時期的文字,這不禁讓他心生疑惑,不知道對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不認得。”曹端誠實地搖了搖頭。
姚廣孝提示道:“旁邊用朱砂標點的四個字,可還能辨認?”
“王、人、無法辨認(看起來像是鳥形狀的字)、無法辨認(看起來像是向左開刃的斧頭的字)。”
姚廣孝并沒有任何意外,淡淡地說道:
“這四個字是王人民我,出土自紂王墓。”
紂王墓?!
臺下頓時一片嘩然,眾多儒生更是激動不已。
大家都知道,紂王是個昏庸無比的暴君,但也只是聽過傳聞而已,現在居然從姚廣孝口中聽到了它的消息,所以眾人都不禁為之震驚。
當然了,他們中絕大部分都只是知曉紂王之名,也知曉其大略事跡和為何而死,但墓葬地在何處卻完全陌生,甚至從未聽聞過它的存在,如今聽到紂王這個暴君的墓竟然真的被挖了出來,難免有些激動。
沒有人懷疑姚廣孝話語的真實性,第一,從可能性上來講,有比干墓,那么同時期的紂王也當然有可能墓,第二,這個話題很好驗證,有沒有真東西一看就知道,姚廣孝沒必要在這種大庭廣眾的場合撒這種一戳就破的謊言。
但曹端看著手中的龜甲,全身卻像是掉進了雪堆里一樣,冷的刺骨。
他意識到了姚廣孝,到底要做什么。
但他無力阻止。
姚廣孝接著解釋道:“不過王人民我這四個字,卻并非你們想象中的那樣。”
第一個“王”字不用解釋,甲骨文里的這個字,其實是“二”中間塞進去一個“大”,意思沒變化。
但從第二個“人”字,姚廣孝開始了解釋。
“《春秋》有言,人即是夷,由于出土自紂王墓,這里的人,指的是就是奴隸,直到春秋時期二者才有所區別,被征服的異族百姓在臣服后為‘人’,未被征服的異族百姓依然是‘夷’。”
“民者,形似小鳥站立,實則是被刺瞎的一目,在三代之時乃是戰俘的標志,商周之交,以敵囚為民時,乃盲其左目以為奴征。”
曹端看著那橫目而帶刺的字形,耳邊聽著姚廣孝的話語,已經徹底明白,這場辯經,他輸了。
因為對方拿出了證明六經記載歷史有偽的實證,而且既然敢給自己,就說明實證絕非這一件,恐怕是有很多。
事實上,民與臣兩個字,在三代之時本都是眼目的象形文,只不過臣是豎目,民是橫目而帶刺,古人以目為人體的極重要的表象,每以一目代表全頭部,甚至全身。豎目表示俯首聽命,人一埋著頭,從側面看去眼目是豎立的。橫目則是抗命乎視,故古稱‘橫目之民’,橫目而帶刺,蓋盲其一目以為奴征,故古訓云‘民者盲也’。
這些道理,曹端在古籍中看過,只是沒親眼見過真的上古文字,加上這龜甲上刻畫的有點抽象,年頭久了也有些辨認不清,所以一時才沒反應過來,如今聽了姚廣孝的講解,倒是能確認對方沒有胡吹。
因為這種有演變歷史的基礎字,字形是有可能找到古籍記載的,雖然沒有具體形狀,但脈絡大致清晰;字義,得益于五經保存完好,含義也能從其中得到印證。
所以曹端知道,對方說的是對的。
“我者,《說文解字》中有云:施身自謂也,然而我這個字,其實是代表著施暴力于人之稱謂,在三代之時,代表一件殺戮兇器,也就是鋸斧。”
曹端看著那個被稱為“我”的象形字,一把有柄有鉤的鋸斧,看起來像是用來行刑殺人和肢解牲口的兇器。
“這四個字的意思是,王拿著鋸斧,殺戮著奴隸和戰俘,維系著自己的統治。”
隨著姚廣孝的話音落下,現場頓時響起了蟬鳴一樣的“嗡嗡”聲,所有人都在討論。
很多儒生,并沒有意識到這里面事情的嚴重性,覺得這確實是紂王這個暴君能干出來的事情。
然而曹端、高遜志等人,卻清楚無誤地明白了姚廣孝想表達的意思。
——三代的統治,都是這般血腥暴虐,絕非什么圣人之治。
而誰也不知道,姚廣孝手里,到底還掌握著多少證據。
但他們都很清楚,這刻在龜甲上的文字,只要肯花功夫,去找古籍了解所有字的演變脈絡,然后嘗試去分類對應,終究是能翻譯出來這門文字的。
或許對于一個人來說很難辦到,但對于姚廣孝這種能直接影響整個大明的國家機器運轉的人來說,絕對不是什么難事。
而且,姚廣孝不僅不缺錢不缺人,恐怕連材料都不缺,因為他們馬上就聯想到,這東西既然是藥材,那么肯定除了紂王墓出土的,其他的龍骨上面也有可能刻有,只要以官府的力量在全國范圍內搜集,很快就會收到無數的龍骨,按照概率論來講,哪怕是萬分之一,到最后可用的材料都會非常多。
你能說紂王墓是孤證,那你能說不同年份的所有龍骨上記載的,都是孤證嗎?
六經不是百分百真實的,一旦被交叉證偽,那么就會引起山崩般的連鎖反應。
而這僅僅需要耐心等待,這一天就會到來。
誰都知道嘴硬是沒用的,要看證據。
但曹端此時被姚廣孝逼得實在是沒辦法,他還是選擇了裝著傻嘴硬,以圖一線勝利希望。
“紂王,暴君也,其人行此暴虐之事,不足為奇。”
見曹端還在揣著明白裝糊涂,姚廣孝也不以為意,除了最后一件事,姜星火交代給他的所有任務,他都已經順利完成了。
接下來,姚廣孝只需要做一件事。
“你說得對,我認輸。”
在一片驚愕的目光中,姚廣孝站了起來,大大方方地認輸,走下擂臺前意味深長地說道:“明日開始,《明報》新加一個欄目——走進甲骨文。”
曹端的大腦,此時是一片空白的。
他知道,只要姚廣孝繼續較真下去,他的嘴硬很快就會被戳破,他是必輸的。
但曹端不清楚,姚廣孝怎么就突然認輸了?自己怎么就突然贏了?
可這種“贏”,顯然是暫時的自我欺騙,因為隨著所謂“走進甲骨文”欄目的持續解讀,三代之治的歷史真相就會被戳破,基于六經體系的理學道統論將土崩瓦解,他這時候贏了,那不就是自己騙自己?
要知道,六經皆史的論點一旦被甲骨文的破譯而證實,那么他曹端就會被載入史冊釘在反派恥辱柱上的那種,這時候的“贏”,只會顯得他輸掉歷史評價后到底有多可笑。
就像是姜星火前世那句“沒有人記住失敗者,除了岳倫”一樣。
而這種侮辱甚至更勝一籌,是對方馬上就要滿血全勝,然后自己閃現進塔送了,送你“贏”。
曹端渾渾噩噩間,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下的擂臺。
他只知道,有人在他周圍盲目的喝彩,有人以極為憐憫的目光在看著他,而他被人群推搡著,來到了詔獄的門口。
詔獄的大門洞開著就仿佛是洪荒巨獸張開的血盆大口一般。
兩側的錦衣衛扶著刀集體注視著他,曹端提著腰帶跨過那高高的門檻。
隨后“砰”地一聲悶響,所有的喧囂都被隔絕在了門外。
年輕的勇士啊,恭喜你擊敗了所有守關的惡龍,即將來到那宿命之地,救出被惡龍囚禁的公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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