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三百七十六章 求榮
永樂元年的五月,隨著老朱忌日的臨近,大明帝國內外都陷入了某種異樣的寧靜。
說內憂外患,倒也談不上,畢竟只要刀把子捏在手里,天下總是太平的。
然而有心人盤算著時間表,卻能明顯看出,按照“太祖忌日(這個時間點以前不能動刀兵)曹國公回國諸將定階征伐安南”這個節奏,明軍主力一旦大量外調,局勢便沒那么穩當了。
不過,這是明面上定下來的對外計劃,可大明如今對內的局勢,并不穩當,可以說是內外兩條矛盾線在并行發展且互相影響。
正所謂大惡多從柔處伏,哲士須防綿里之針,沒多久,捧殺就來了。
“昔孔孟抱匡濟之志,棲棲齊、魯、宋、衛之間,曾不得一試以終其身。周、二程、張、朱,學孔孟之學者也,間或登朝,曾未數月而退。國師遇神明之主,受心樽之托,宣布道化,潤澤黎庶,豈非斯世之大幸乎!
夫會萬物而為一身者,圣人之德也;散一身而為萬物者,圣人之才也。才與德備者,道之周也。故周于道者,天不能害,地不能殺,而世不能亂也。今方屬多警,而才用每空。天下囂然恐卒然之變起,而莫之救也。獨君子以為必不然者,非恃有道之在高位乎哉!”
“這是把我比作超越孔孟和北宋五子的‘超圣人’啊,人間若有‘天不能害,地不能殺,世不能亂’凌駕于一切之上的真圣人,誰又能睡得安穩呢?”
看著眼前的一紙文書,總裁變法事務衙門里,剛才正在逐字逐句修改《南京內各部、寺衙門考成法試行條例》的姜星火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又傳給了屬下。
“娘希匹!這是要把國師架到火坑上烤啊!用心當真歹毒!”柴車忍不住破口罵道。
“唉……”郭琎嘆息了聲:“輿論能殺人,就算咱們現在去辯解什么也沒有用,反而覺得,是我們在給國師造勢。”m.42zwla
卓敬捻著銀須,抖了抖紙張。
“這東西最早是從哪傳出來的?”
“國子監。”
南京國子監學生數以萬計,這可是眼下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學校,以及最大的知識分子聚集地,而且這些監生,其中一部分以后是要做官的,雖然沒有進士那般的起步,但監生在明初同樣是一條重要的階層跨越渠道。
年輕士子們滿懷慷慨報國的理想和走上仕途的夢想,理所當然地,會對時事產生一些自己的想法更何況,之前監生孔復、楊鈍、張文明、李時秀、蔣彥祿、歐彥貴、何器、劉先等八人,就因為言論積極支持變法,直接提拔為為監察御史,一步登天的先例就在前面,如何不讓人心動?
當然了,既然有真心實意或借機投機的人支持變法,自然也有心懷陰暗的人反對變法,抹黑變法,乃至捧殺姜星火。
不用問,一定是有人在故意搞事,而且只是前奏。
當輿論愈發發酵,再疊加之前的李至剛事件,恐怕在太祖祭日那一天,保守派關于“祖宗之法究竟可不可變”的大反攻,就要開始了。
郭琎和柴車對視了一會兒,便不再多言,沉默地看著總裁和副總裁。
他倆剛剛換上了一身鵪鶉服緋的綠袍,當上了官,自然是不愿意看著姜星火真出事的。
可有句話說的好,周公恐懼流言日嘛,捧殺這種事,難不成你還真能把心肝剜出來給人看?證明你沒有別的心思?
嗯.說個地獄笑話,若是姜星火真把內心剜出來,怕是能把天下人都嚇到趕緊勸他塞回去。——我們原本以為您只是想當皇帝、圣人來著,看來是時代局限性限制了我們的想象力邊界啊!
卓敬說道:“還是得反擊,捧殺不解釋,反而成了默認。”
當然要反擊,但問題是,怎么反擊?
柴車沉默了片刻,說道:“屬下建議,還是要再等等,不能貿然反擊,等等總歸是有更好的辦法的。”
看著又熬了兩個晝夜的姜星火疲憊的神情,卓敬深吸了一口氣,忽然覺得胸中壓抑得厲害,仿佛空氣都被什么東西抽干凈了似的,讓他喘不過氣來,他閉了一下眼睛,強行將腦海里翻騰的情緒壓制下去。
不管有沒有結果,他都必須得盡最后一份力才行,畢竟這樣的廟堂斗爭很殘酷,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復。
而今天,隨著事態愈演愈烈,他終于徹底確信了,把最后一絲懷疑都掐滅掉.之前的所有事情都不是偶然,不是為了對付李至剛,而是這就是沖著變法來的,姜星火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國師,要我去尋人上奏折嗎?”
卓老頭宦海沉浮多年,畢竟是資歷侍郎級別的高官,若是需要反擊,找人當槍,還是能找得到的。
“不用。”
姜星火抬起了頭,他的臉色蒼白憔悴,卻依舊掩蓋不住眉宇間凌厲決絕的神采,目光灼熱而堅毅,他說道:“這個時期,越亂越好。”
卓敬愣了半晌,苦笑道:“國師,亂對我們不利。”
“無妨。”
姜星火搖了搖頭,說道:“待我寫一篇文章,他們不是要亂起來才好火中取栗嗎?那我給他們添一把火!”
說罷,他也不管身旁幾人,文思涌上,徑自提筆揮毫。
卓敬在旁邊窺得清楚。
《師法先圣疏》
“不惟先圣之所欲為,所已為者,為之承之;雖其所不及為,不得為者,亦皆為之承之。
師法先圣,不惟所不及為,不得為者,為之承之雖其所已為,有時異勢殊不宜于今者,亦皆為之,變通之。”
郭琎和柴車亦是凝神,從開篇這兩句可以看出來,所謂“時異勢殊需變通之”這便是自變法發起以來,第一份正式的,吹響號角式的文章了。
姜星火的筆鋒還在繼續。
“天理不變于人心,只人心公平處便是天理之公;天理不外乎人情,人間之情勢時刻異也。
是故,事以位異,則易事以當位;法以時遷,則更法以趨時。
然圣人以近人情為天理,而后儒遠人情以為天理,豈不謬哉?”
所謂“人心公平”,自然就是姜星火昨天講的那些,而所謂的“人情”則是人間的情況、形式變化,如果事情發生的情況變了,自然不能刻舟求劍,所以要“易事以當位、更法以趨時”,也就是說,變法是必須要變的,而圣人的理解,不是后儒的理解,后來儒者的理解大多都是荒謬的、錯誤的。
卓敬長出了一口氣,深以為然道:“權循舊制,茍且安逸,可以僥幸一時,而不可以曠日持久,國師筆鋒犀利,端地是驚世大作!”
姜星火頓了頓筆尖,一滴墨落在紙上,稍稍暈染開來。
犀利的還在后頭呢。
“宋儒窮理務強探力索,故不免強不知以為知。
后儒信道之篤者,莫如伊川(程頤)。
然伊川每事好硬說硬做,故于圣人融洽處,未之能得.注《春秋》,用功雖多,然太著力卻有穿鑿。
所謂學者窮理,正須虛心平氣,以得精微之旨,若有意深求定然執著。
強為貫通,必至牽合;過為分析,不免破碎。由是后來者,得其理者愈鮮矣。”
這段話說的是什么意思呢,簡單翻譯就是說,宋代的儒者都是縫合怪,強行把含義穿鑿附會,對字句過分解讀分析,想要好好探究道理應該心平靜氣、按部就班,這樣才能得到幽微深邃的含義,你非要先射箭再畫靶子,那么得到的一定是伱想得到的,這種得到的道理結果,本來就是錯的,那么后來的儒者(明儒),能繼承理解宋儒自的真道理自然就更少了。
宋儒是怎么斷章取義的,之前姜星火在講“太極”和“格物”,講“敬”和“集義”的時候都講過,這里就不再贅述了。
總之,噴的有點狠。
郭琎的腦殼“嗡嗡”的在響,一時間竟有些天旋地轉之感。
柴車扶住了他,同樣有些口干舌燥:“國師,這未免有些太過.”
柴車后面的話沒敢說出口,須知道,北宋五子雖然沒有封圣,可在明初這個時代,全面繼承了其理論體系的明儒們,可就是將其當圣人看待的,甚至由于版本的原因,這個時代的儒者,對孔子原始儒學的理解,都沒有對北宋五子“斷章取義”后縫出來的理學的理解深刻。
而姜星火這話,基本就是對程頤的治學方法論,進行了否定。
再結合之前對先圣的解析,那么姜星火這篇文章寫到中段,主旨涵義已然呼之欲出了。
——托古變法!
先不要急著對這個詞產生反感,事實上,否定宋儒,是因為理學是如今儒教思想禁錮的最大牢籠,也是變法最大的理論阻礙,所以必須要予以否定,而且宋儒確實是斷章取義,確實理論還沒到無懈可擊的程度。
相比于留下了大量書籍、著作的宋儒,真正的儒學,也就是原始儒學的那撥“先圣”們,他們是不會說話的,而且留下的東西,解讀性極高。
就比如“人情”這個詞,你宋儒可以解釋到跟“天理”對立,我自然也可以解釋為是人間情況、情形,先圣們又沒留下標準答案,你憑啥說我錯?大不了辯論嘛。
而辯經這種東西,當你陷入證偽的惡性循環時,就已經輸了,而且確實無法證明姜星火是錯的。
與此同時,姜星火自然可以抱著原始儒學的經典,跟宋儒一樣,挑對變法有利的東西來解釋。
怎么,這斷章取義你宋儒做的,我姜星火就做不得?
沒這個道理。
只要把“事以位異,則易事以當位;法以時遷,則更法以趨時”這個地基打牢了,鑿實了,變法的理論基礎自然就有了。
姜星火筆鋒依然不停。
“以空論對談,穿鑿牽拘,曲說以窮理,終至虛無。
長此以往,徒為空中之樓閣,而卒無所有于身心矣。
須知,道問學即是尊德性,博文即是約禮,明善即是誠身。
然未有知而不行者,不行不可以為知也。”
這便是批評宋儒治學方法論的危害,順便推行一下自己的“知行合一”了。
在這篇《師法先圣疏》的最后,姜星火總結道。
“先圣博達,變通不拘;時勢不同,尤有所變。
所謂師法先圣,需慎斟酌損益,務得其理,推行擴充。
如此方使幽明、上下、親疏、貴賤無不周洽,而無非所以仰體先圣之意,是謂‘善繼圣之志,善述圣之事’者也。”
也就是說,先圣都是懂得變通的,我們師法先圣的時候,也要斟酌一下利弊,需要具體分析當時先圣話語的原理,如此才能進行使用,只有按照這個原則,才能讓天下都周全。
真正的學習先圣,不是拘泥于先圣的只言片語,非要死摳字眼,或者頑固地守著已經被時代浪潮所改變了發生情況的言論,而是與時俱進,這樣才算是繼承先圣的志向和學問。
嗯,總而言之,你們不是要把我捧成超越北宋五子的“超圣人”嗎?
好的,那我姜星火絕對不會推辭,天不能害、地不能殺、世不能亂的“超圣人”,簡簡單單地噴個北宋五子,不過分吧?
柴車嘆息了一聲,說道:“國師,這次,咱們真的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了。”
“不用洗。”
姜星火淡漠地說道:“越亂越好,道理不辯不明。”
卓老頭咳了一聲:“你們倆去接著做考成法吧,等國師審完了,便要開始全面試行了。”
如今總裁變法事務衙門的架子已經搭起來了,該配的官員都已經配齊,郭琎和柴車,雖然職位低,但有點類似于姜星火的秘書/助理的角色,加之二人乃是從詔獄里帶出的,如此方能聽一些機密,但接下來說的,就不方便二人聽了。
柴車和郭琎識趣地點頭,離開了姜星火的房間。
卓敬則繼續向姜星火說道:“李至剛一案牽涉頗廣,我們現在唯有死守,等待榮國公方面的消息。”
姜星火把白紙上的奏疏用楷體謄寫到了奏折上,這時候還沒有“館閣體”,所以他用自己習慣的字體并沒有問題:“老和尚已經在追查了,這件事他很上心,手下的探子、秘諜都撒出去了。”
“不過.我擔心朝中在觀望的人會受到某些人的蠱惑,不僅不肯消停,反而跟著煽風點火。”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姜星火把手中的草稿紙燒掉,然后捏著奏疏冷靜地說道:
“跟很多人素無往來,這種事情,不管放誰頭上,都是會想著借著博取點什么的。”
卓敬頷首:“不錯,確實沒人傻,但我們必須賭一把。”
姜星火道:“賭什么?”
卓敬語重心長地說道:“我們賭,陛下會在這次事件中袖手旁觀。”
姜星火頓了頓,“我明白了。”
他和卓敬都是聰明人,只需點透即可。
現在這個世界的歷史線已經完全變了模樣,皇權似乎從根基上被姜星火悄悄撅了,但是,皇權仍在,甚至看起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大。
不管是捧殺姜星火“超圣人”,還是姜星火反手噴北宋五子,這種涉及到儒教、乃至影響統治秩序的事情,皇權的態度都很關鍵,最起碼,要保持足夠的定力。
在這一點上,朱棣其實一直都做得很好,因為他本來就不是名正言順地繼承大統,而是篡奪來的江山,作為儒教倡導的統治秩序的破壞者,朱棣天然地具有反儒教的特性。
如果沒有姜星火,朱棣無法單獨對抗儒教,那么他或許會走向另一個極端.也就是,自己是篡位來的,所以反而更加注重正統,但這無疑是在自己否定自己。
但眼下有了姜星火能站出來跟儒教打擂,朱棣當然可以不用委屈自己的心意,他只要不站出來給姜星火搗亂,就已經是在拉偏架了。
因為換成別的穿越者,只要邁出了對抗儒教、理學的這一步,皇權和整個官僚體系,都必然會如泰山一般鎮壓下來。
朱棣不敢對儒教大刀闊斧,而姜星火則可以肆無忌憚地打壓這些學閥,并且獲取開展變法和解錮思想所必須的條件,可謂是一石數鳥。
“接下來的太祖忌日,禮部這個位置非常關鍵。”
“李至剛徹底完了嗎?”卓敬捻須詫異道。
按他對時局的判斷,僅僅對家人管教不嚴,岳父成了廟堂權力的掮客,不至于讓李至剛徹底完蛋的。
“完了,但不徹底。”
姜星火端起茶壺,澆滅了火盆里的余燼,緩緩說道:“我聽陛下說,他是有意讓李至剛去安南將功贖罪的.獅子搏兔用全力,大明打安南出不了什么岔子,只是贏得有多漂亮的問題。”
“繼黃淮布政使司以后,大明第十五個布政使司?”
姜星火點點頭:“嗯,交趾布政使司,李至剛去當布政使,那地方亂了點,但也好出成績,尤其是這是變法所獲得的第一個傾銷市場,不用自己人反而不放心李至剛經此一遭,算是無路可走了。”
卓敬心頭一跳:“那空出來的禮部尚書呢?讓宋禮從江南回來?可是他資歷太淺,還是禮部右侍郎,沒有跨過禮部左侍郎王景直接升尚書的道理。”
“你。”
姜星火指了指卓老頭。
“原本建文朝的時候,你就是戶部右侍郎了,陛下也欣賞你,上次禮部左侍郎董倫致仕,就有意讓你接左侍郎的位子,是老和尚攔下來的.如今任了總裁變法事務衙門副總裁,考成法的諸多細則敲定,都是在你手里完成的,升尚書沒人能說什么。”
“至于宋禮,等夏原吉那邊做好輔助,把治水、辦場這些事情都告一段落了,他來回來接你的位置歷練一番。”
就在兩人敘話之時,忽然王斌過來敲門通傳:“國師,解侍讀穿著便裝走側門前來求見!”
“解縉?他來干什么?為什么要走側門”
姜星火微微一怔,自己跟解縉并不算熟悉,嚴格地說,他聽說解縉以前似乎跟自己還是有些明里暗里的不服氣的。
“或許是來拜拜碼頭的?”
卓老頭經歷了洪武、建文之交的風風雨雨,自然知道些內幕消息。
“建文元年,解縉是受董倫(剛才提到的前禮部左侍郎)推薦,才歸京擔任翰林待詔的,并且建文二年解縉能擔任殿試受卷官,也是董倫這種資歷人物出了大力氣。”
“董倫別看是侍郎,他只是歲數大了升不上去,威權比一般的尚書也不差什么,而如今董倫致仕,解縉在朝中高層無依無靠,名聲雖響、圣眷雖隆、實權雖重,可到底是上下不著力.他跟同僚的關系很不好,大多官員都對其避而遠之,或是嫉妒其才華橫溢,或是厭惡其孤高自賞。”
“還有這層關系?”
人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姜星火家里全是老頭,能聽到的陳年往事、八卦內幕倒是管夠,他是真沒想過,董倫這個之前印象不深的耳背老頭,竟然是解縉在朝中的靠山。
“不管來意如何,沒有拒之門外的道理,讓解縉進來吧。”
片刻后,一位身穿藍色圓領長袍的清瘦男子緩步踏入院落里,此人約莫三十來歲的樣子,五官端正儒雅,眼神銳利卻又隱隱透出幾分疲憊倦怠,仿佛整天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似的。
“見過國師。”
解縉躬身施禮。
“不必多禮,解侍讀請坐。”
姜星火抬手虛按,示意解縉隨便找張椅子坐下。
“謝國師賜座。”
解縉拱手再次感激道謝,旋即坐定。
這畫風.不對吧?
姜星火仔細打量了解縉一番,從他臉上的表情與姿態,看不出絲毫異常來,就連剛才的那一揖和謝座時的動作也沒有太大的破綻,若非親眼所見,他甚至要懷疑是否有哪些記錯了,解縉這個人根本沒有什么傲慢、孤高的性格,反倒顯得溫潤如玉、謙遜有禮。
當然,這僅僅是解縉的表象而已。
如今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而解縉這樣的人一旦得勢,囂張的氣焰爆發出來,那絕對會讓人措手不及,難以承受,因為他們不需要裝,他們骨子里就是傲氣沖霄的。
“解侍讀此行,是有什么要緊事嗎?”
姜星火微笑著問道,語氣并無特殊之處,但任誰都聽得出來,他話語間蘊含著淡淡的警告之意.要是沒啥要緊事,就別浪費大家的時間了。
姜星火當然有資格這樣說話,大明的變法握在他的手里,他是皇帝陛下最倚重的心腹,地位堪比過去的宰相,可以說,除了當今皇后和皇子殿下外,他算是權力巔峰之人,別說區區一個解縉,即使面對六部尚書、國公勛貴這等朝堂高官,只要他愿意,一樣可以這么不客氣的說話。
更何況,在這偌大的大明朝,敢跟他平起平坐、且能鎮得住他的人,怕是根本沒有,就算是皇帝都沒法做到這點,姜星火和朱棣是各取所需的合作關系,朱棣需要他變法維新增強國力實現自己千古一帝的目標,姜星火則需要借助朱棣的力量來實現自己的理想。
所以在雙方見面的第一個回合,姜星火極為強硬,亦或者說極有底氣用這種方式,向解縉施壓。
解縉目光沉靜,他自然知道,姜星火是在給自己下馬威。
所以解縉果斷地慫了。
解縉一本正經地站起身來,就在姜星火以為他要激憤之下做出點什么偏激舉動的時候,解縉直接長揖到地。
“——國師救我!”
姜星火和卓敬都沉默了。
“解侍讀莫不是在開玩笑?”
“在下不敢。”
解縉忙站起來行禮:“今日登門,只為向國師求一條生路,望國師成全!”
姜星火挑眉:“求一條生路?”
解縉苦笑道:“不錯,我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
嗯,你永遠可以相信解縉的節操。
這不,一轉頭,就把王偁給賣了。
解縉這個人怎么說呢人品節操全無,只為快速升官,掌握權力。
解縉到底服不服姜星火?文無第一,不見得心里特別服氣。
要是十九歲的解縉,絕對干不出這種事。
但經過了這么多年的蹉跎,解縉已經成功地認識到了權力的重要性,心里不舒服不要緊能往上爬才是關鍵。
為了往上爬,解縉已經舍棄了一切。
當他拋棄相約殉國的好友,第一個跪在朱棣的戰馬前祈求一個職位時,尊嚴什么的,對于解縉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只能說,王偁把解縉想的太天真了。
解縉又不傻,對自己的仕途抱怨歸抱怨,但怎么能快速往上爬他還是分得清的。
現在怎么爬得快?自然是變法!
有皇帝支持,有姜星火在前面擋著,大皇子也被迫表態,解縉怕什么?他又不用當出頭鳥。
解縉是借著酒勁兒慢慢了解王偁的計劃,以圖在姜星火這里賣個好價錢,王偁還真以為解縉上鉤了。
而等到解縉掌握了一些情報,計劃的其他內容,王偁怎么也不肯說了以后,王偁自然也就在解縉這里失去了利用價值。
主動技能賣友求榮發動,每發動一次,消耗一個解縉的朋友。
“這事說來話長,我有一個朋友.”
等解縉說完昨天的事情,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會知道這件事絕不簡單,王偁不會做無用功,既然王偁選擇了這么做,肯定是有原因的,最大的原因自然是要變法發起攻擊。
“他到底跟你說了什么?”
到了這里,解縉卻是不愿意無條件地交代了下去。
“聽說卓副總裁官.咳咳。”
解縉瞟了一眼卓敬,姜星火恍然,解縉的消息倒是靈通。
“希望國師能幫我在總裁變法事務衙門謀個副總裁官的美差。”
跟解縉《太祖實錄》、《永樂大典》的總裁官一樣,不論是總裁官還是副總裁官,都只是差遣,不是常設官職,所以任職人員的品級,其實沒有具體限制,但跟修書的項目還不一樣的是,參與主持變法,顯然權力要大的多得多,一旦做出成績,往外調任升遷也非常容易,可以說是眼下的大明,最容易出成績的地方。
解縉目光堅定,語氣懇切。
顯然,這就是解縉的交換條件了。
談生意嘛,哪有一開始就把自己底牌都曝光的,總得有個拉扯。
“解縉倒也現實,不過這樣做交易,自己反倒放心許多,人有所求,方才能拿捏住。”
姜星火心里暗道,面上卻露出淡漠的神色:“你覺得我應該怎么信你?”
解縉沉默,良久后才低聲道:“我可以先告訴國師您一個秘密,您聽完了,再決定要不要做這個交易。”
“哦?什么秘密?”姜星火頓時來了興趣,饒有興致地盯住了解縉。
解縉緩緩說道:“我知道這一切是誰在背后搗鬼。”
他這話一出,姜星火的神色終于有了些許變化,眼睛微瞇。
“你先說來聽聽,若是查有實據,自然可以。”
姜星火沒有立刻就答應,這件事涉及的方方面面極多,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弄巧成拙,更容易讓敵人有機可乘。
解縉猶豫了一下,似乎有些顧忌:“這個秘密關系重大不宜讓旁人聽見。”
卓敬卻壓根動都不動,坐在旁邊捻須笑著看解縉。
解縉的恩主董倫在他面前都不敢說這話,解縉卻是委實狂妄了點,這廟堂還真有什么秘密是他卓敬聽不得的?
“你放心,你說與我和卓公聽,這間屋子里的談話,絕對不會往外泄露半個字!”
姜星火鄭重保證道。
解縉聞言,這才點點頭,吐出了兩個字。
“暴昭。”
聞言,姜星火的瞳孔驟然收縮了一下,臉色陡然陰沉。
竟然是他!
暴昭,潞州人,為人耿介有峻節,布衣麻履,以清儉知名,深得人心敬服,其人洪武年間以國子監生員的身份出仕,洪武二十八年升都察院左都御史,洪武三十年擢刑部右侍郎,次年進尚書。
在建文元年的時候,暴昭擔任北平采訪使,獲悉燕王朱棣密謀造反的情況,密奏建文帝,請求提前做好準備工作,建文帝由此把北平府和周圍與朱棣親近的將領、官員都調走,燕山三護衛也是一削再削,以至于朱棣身邊只剩下了幾百王府護衛。
可以說朱棣裝瘋吃的豬屎里,有一半是暴昭給塞得。
同年九月,朱棣發起靖難之役,建文帝在真定府設置平燕布政使司,讓暴昭以刑部尚書銜兼任平燕布政使,掌管給真定大營籌集兵源、糧餉的各項事務,在第一線跟朱棣繼續作對。
真定大營掐著山西通往河北的井陘道,天然利于不敗之地,而且滹沱河縱貫河北,真定大營也是在其上游,隨時可以經由滹沱河掐斷南下燕軍的糧道。
客觀地評價,暴昭這個平燕布政使的工作干的很不錯,真定大營雖然屢遭重創,可在暴昭的悉心調配下,從陜西、山西、河南等地運來的后勤物資和征調的兵員民夫,總是能在短時間內讓其快速恢復元氣。
河北真定大營的暴昭和山東的德州大營的鐵鉉,可謂是朱棣最討厭的兩個人,甚至超過了齊泰、黃子澄。
無論李景隆送多少次,這兩個統籌調度能力max的文官,總是能夠快速地將損失補充上。
靖難之役打到第四個年頭,朱棣盤算著自己已經在戰場上消滅了數十萬的南軍,可這兩座大營還是像鉗子一樣卡在兩側,與何福、平安駐守的徐州大營,形成了一個穩定的三角形口袋陣。
朱棣當然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最終,在姚廣孝的謀劃下,朱棣率領二十萬燕軍主力以不顧一切的姿態長驅南下,自己露出自己后路的破綻,同時猛攻淮淀,逼迫真定、德州兩個大營追上來。
朱棣靠著燕軍高機動能力的優勢,掉頭反咬,形成局部戰場兵力優勢,逐個擊破各支南軍,并且在靈璧決戰一舉擊潰南軍主力,隨后大舉渡江。
平安等諸軍大潰,暴昭也是從正面戰場跟著敗退回南京的,而在李景隆打開金川門投降這個時間點,跟在詔獄里躺平等死的姜星火不同,不甘心結束反燕大業的暴昭,卻是在兵荒馬亂之際,成功出逃了。
暴昭是建文朝最頂級的資歷大員,而且親臨平燕一線戰場長達四年之久,朱棣都評價是個極其難纏的對手。
暴昭這種人謀劃能力極強,眼光格局都頗為不俗,且信念堅定、心狠手辣,更何況說不得身邊還有小股從真定大營一路帶過來對他死心塌地的精銳武卒,能造成的危害,實在是不可估量。
解縉繼續說道:“根據王偁所說,近一年以來,那暴昭一直在暗中經營,且在朝中也拉攏了不少勢力,這次要發動,不僅是廟堂上,在士林和國子監等處,一樣有謀劃他們認為變法會極大損害士紳的利益,而士紳本就心念建文偽帝,一旦矛盾激化起來,他們就會有機可乘。”
姜星火敲了敲椅子扶手,道:“那你怎么不投奔他們呢?”
解縉苦澀笑了笑:“國師說笑了,我怎么可能會投靠他們呢?說的厲害,不過是暗中作祟的蛆蟲罷了,只是那暴昭等建文余孽,確實在朝廷中有著很大的影響力,他們不是明著要復辟建文,只是攻擊變法,若是如此,對國師的變革大計,怕是有礙。”
姜星火把之前郭琎從國子監帶來的白紙遞給了解縉,問道:“這些也是他們的謀劃之一?”
解縉消息靈通,是因為永樂帝頗為欣賞他,但在同僚乃至學生中間,解縉其實沒啥人脈,所以郭琎急匆匆帶回來的新鮮情報,其實解縉并不知情。
“這我倒確實不知情,王偁只告訴我,關于發動攻擊時,我需要做的事情。”
姜星火仔細觀察后發現,解縉臉上的愕然并不是裝出來的。
所以,解縉應該只是從王偁那里知道,他們有全方位攻擊的謀劃,但具體怎么做,王偁的口風很緊,并沒有告訴他,只告訴了解縉他所要做的事情。
“那在他們的計劃里,你到底要做什么?”
“上書。”
解縉坦誠道:“在太祖忌日那一天,他們組織了人,要當著京師所有官員的面,集體哭陵,而我要利用自己的文筆和身份,跟著一起上書推波助瀾.不需要抨擊變法,只需要繼續提我的井田制和周禮就行。”
哭陵是什么意思?
就是在大明太祖高皇帝的孝陵前哭墳!
這是在全天下人看著的永樂元年最重要的廟堂活動上,狠狠地抽變法派的臉。
這是要告訴天下人,祖宗之法,不可變!
同時,也暗戳戳地再次昭告天下,朱棣上位,與祖宗之法,不合!
而之所以王偁肯定解縉能參與進來,就是說,需要解縉發表的東西,是一件低風險的事情。
解縉天天抱著周禮和井田制不放,大家都把他當某種意義上的傻子看,所以老調重彈,沒人會把他跟什么秘密活動聯想起來。
而且,王偁還認準了,解縉在今年董倫致仕告老還鄉以后,在朝中沒了靠山,心里一定是慌得,而王偁能幫他引薦幾個大人物.這些大人物當然不見得跟暴昭勾結在了一起,但人的關系網絡都是很復雜的。
這里或許還有個疑問,解縉自己不能改換門庭嗎?
答案當然是不能。
沒有投名狀,沒有中間人引薦,誰敢收解縉啊?
可以說,是解縉自己把自己的路給走絕了,或者說,走通了。
是的,當無路可走的時候,解縉意識到,其實他還有一條光明大道。
給誰當小弟都是當小弟,為什么不抱最粗的大腿呢?
這樣就算不是老大,還算個老1.5。
王偁的設想里,真的沒想過解縉還有“投敵”這個選項。
王偁通過對解縉長時間的觀察,以及解縉發自內心的吐露,堅定認為,解縉是極不服氣,甚至是嫉妒姜星火的。
以解縉的心高氣傲,怎么可能向姜星火低頭,投入變法派的門庭呢?
要知道,眼下誰都知道變法隨時可能夭折,得多短視,或者多想權力想瘋了的人,才會這時候加入變法派啊?
很遺憾,解縉這兩項都占了。
聽完解縉所了解的一切姜星火瞇了瞇眼眸,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們就要做一件大事了。”
卓敬問道:“哪件大事?”
“先發制人。”
卓敬遲疑道:“國師,這樣做風險太大了,不如先按兵不動,等榮國公那邊的消息傳回來之后,我們再做決定。”
姜星火搖頭,斬釘截鐵地說道:“這件事宜早不宜晚,我們要趁他病要他的命。”
“可是.”
卓敬還是有些猶豫,解縉反而拱手道:“在下愿做國師馬前卒,還請國師吩咐。”
“不急,我們有足夠的籌碼。”
姜星火微微一笑:“他們開的這條爛船,早已千瘡百孔,只要我們能抓住一個機會,就可以一舉擊沉。”
“機會何在?”解縉眼神一亮。
“不是說祖宗之法嗎?恢復洪武舊制,先從整頓國子監的學風開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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