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師 第二百九十九章 發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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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之法,可解太極陰陽,可探究天理真相,可明世間萬物發展之規律。”
“然矛盾者,卻非只有矛與盾兩面。”
“需知其然,解其道,方能調和陰與陽,以致中庸。”
姜星火的聲音輕柔而溫和。
他的每一句話語,似乎都融入了某種玄妙深邃的意境。
令在場所有人的思維,仿佛都跟隨著他的聲音而跳躍。
這是從來都沒有人探索過的方向,數百年來,無數代理學宗師前赴后繼,試圖探索出“天理”究竟是什么,但最后,卻都紛紛止步于“氣生太極,太極與無極合一”。
換句話說,他們只做到了“一生二”,并且能確認“三生萬物”,但是中間論證“二生三”,也就是太極如何在萬事萬物上運動,讓這個世界充滿了天理,無法論證出來。
這是程朱理學的終極難題。
沒有人會想到,今晚,他們將從這位年輕的國師口中,得到這個終極問題的答案。
而在此之前,這位國師,還是他們口誅筆伐,勢要叩闕除掉的“奸臣”!m.42zwla
而且,在柳樹下沉思的鳳雛大人,隱約感覺到,國師的目的,似乎并不僅僅是解開這個程朱理學的終極難題,而是有著某些更深層次的含義。
但這個更深層次的含義,他還暫時想不透。
宋禮看向太平街上。
直至,姜星火將這關于陰陽和矛盾、動靜與運動的一番話徹底闡述完畢。
整條太平街上,已經陷入了死寂般的安寧。
唯獨,一陣風吹拂過來,卷起一陣涼意,才讓他們從那種奇特的狀態醒轉過來。
他們是讀書人,也是年輕人,誰的心里,沒有一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志向呢?
須知道,正是因為血未涼,才會有今日聚眾叩闕啊!
此時,此刻。
稍有理學認知,稍有學術進取心,稍有對宇宙至理探索之志的學生們,都不可能對這樣當眾聽到終極問題得到解決而無動于衷的。
畢竟,在這個年代,理學就是很多讀書人的一切。
理學的根深蒂固,不僅僅在于它只是科舉的敲門磚。
更重要的是,它是整個社會的道德標準乃至整個“世界”的運行規則。
萬事萬物,都離不開理學。
所以變法如果不從理學上面找到理論依據,不能做到“六經注我,我注六經”,那么先天的輿論就處于極度劣勢。
這種事情,無論是學貫三教的道衍,還是號稱道門碩儒的張宇初,都做不到!
只有一人,能擔此任。
而“矛盾”之說甫一現世,就無異于振聾發聵的黃鐘大呂!
任誰都知道,用矛盾來解釋太極陰陽,乃是最巧妙不過的辦法,而且矛盾一旦與運動相聯系,便如陰陽魚流轉開來。
太極,不再是死的、靜止的!
而是時時刻刻、每時每刻都在流轉不休!
這就是,道啊!!!
呼啦啦!
一剎那間,幾乎前排大多數跪坐著的人,都心頭澄凈地朝著那青衫國師拜倒。
“——請國師傳道!”
不知是誰率先喊出了一聲。
緊接著,更多的人都跟著高喝了起來。
“請國師傳道!”
浩蕩的聲浪,如滾滾潮水,回蕩在這座古老的城池當中。
絕大多數人此時的心情都是無比地震撼,哪怕再遲鈍的人,也知道,眼下,他們將親眼見證歷史了!
聽著排山倒海般的呼聲,姜星火的心緒也出現了幾分激蕩。
他勉力壓住心頭起伏,開口說道。
“矛盾之法,其一,曰普遍性與特殊性。”
“《易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
“一陰一陽,所謂‘二元’,表萬物之對立性及根源之虛實相成。”
“二元者,對立也,這便是為何我說陰陽乃是矛盾。”
姜星火隨口講了矛盾之說來源的小故事。
“楚人有鬻盾與矛者,譽之曰:吾盾之堅,物莫能陷也;又譽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無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其人弗能應也。夫不可陷之盾與無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
講完小故事,姜星火提問道。
“何謂矛盾之普遍性?”
姜星火隨手指了指第三排的一個監生。
“這位生員,你不妨來回答一下。”
被點到的監生受寵若驚地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大概便是說,矛盾乃是太極陰陽,既然天理存乎于萬事萬物,那么太極也存在于萬事萬物,矛盾也是如此,所以具有普遍性.便是說,事事有矛盾。”
這是程朱理學的天理觀,把太極陰陽替換成矛盾,幾乎毫無滯澀就能理解,為什么矛盾存在于世間萬物中。
因為天理和太極就是這么存在于世間萬物中的。
“你講的很不錯。”
姜星火頷首予以認可,隨后繼續道:“不過,這只是矛盾普遍性的第一種表現。”
眾人聞言微微怔然,非止一種?
“矛盾存在于一切事物,或者說一切事物的運動、發展過程中,這沒錯。”
“但矛盾普遍性,還有另一種表現。”
“那就是任何一件事物的運動、發展過程中,都存在著自始至終的矛盾運動。”
說罷,姜星火左手舒展豎立,右手并指如槍,做矛盾狀。
左右手互相推拉,運動不休,矛盾永無休止。
大約明白,這些國子監的監生和教師,理解起來還是有些困難。
“不理解沒關系,等我講完這個故事,你們結合一下,就明白什么是普遍性里的矛盾運動了。”
姜星火舉了一個哲學上的小例子,幫助他們理解。
“假如有一艘可以在海上航行很久的舊船,舊船上有著大量的備用木板和部件,歸功于不間斷的維修和替換部件,只要一塊木板腐爛了,它就會被替換掉,以此類推,直到所有的部件都不是最開始的那些了。”
“那么我想問,最終產生的這艘新船是否還是原來的那艘舊船,還是一艘完全不同的船?”
“如果不是原來的舊船,那么在什么時候它不再是原來的舊船了?”
眾人,陷入了沉思。
不久后,柴車舉起了手,剛才是郭琎暴露了,他的身份還沒暴露。
“伱說。”
隔得太遠,姜星火并不能看清這位只有一面之緣的詔獄小吏,也不曉得對方已經是自己的老學生了,只是見有人招手,便點了他。
柴車沉吟剎那,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緒,隨后說道:“船的航行,便是事物矛盾的運動,是太極陰陽的流轉,陰陽時時刻刻流轉,腐朽和更替的矛盾也在不斷發生,船的部件替換過程,就是二生三的過程,一個嶄新的船,會在舊的船上誕生,其中的根源,便是矛盾。”
柳樹下,宋禮的身邊,出現了一個身影,不自覺地停住了腳步。
“榮國公?”宋禮回頭道。
“噓。”
姚廣孝罕見地露出了不耐的神色,他跟宋禮一同站在樹下,靜靜地聽著。
跟宋禮不同,姚廣孝對姜星火的講道,理解的更加深刻。
因為這一個破解理學的“撒手锏”,便是在敬亭山下,他與姜星火一同探討.或者說姚廣孝提供理學知識,姜星火想對策,研究出來的。
這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有矛盾運動。
變法維新,是不是在大明這艘舊船上縫縫補補,拿新的木板,堵上腐朽的窟窿?
那么是不是說,長此以往,大明,也會在不知不覺的矛盾運動中,成為一艘新船?
事實上,這才是姜星火提出此番破解理學無法解決的“二生三”之法的意義所在。
還是那句話,既然六經能注我,我姜星火為何不能反過來注六經?
天下屠龍至理,盡在我胸腹之中,隨口一吐,便是橫壓當世,摧枯拉朽!
同時,更深更深的一層含義,也是目前只有姚廣孝和姜星火所探討的。
那便是即將孵化出來的邪龍,該如何控制?
邪龍,也是矛盾運動的產物,而且是必不可少,無法繞過的產物。
變法固然重要,但如何控制邪龍,不讓其為禍人間,其實才是姜星火和他最為在意的事情。
姚廣孝思慮之時,柴車這邊繼續道:“至于這兩個問題的答案,在下暫時沒想出來。”
姜星火頷首示意他可以坐下了。
隨后,緩緩說道。
“答案并不困難,對于最終產生的新船,既是舊船,也是一艘完全不同的船。”
“在矛盾產生的第一個瞬間,不是木板被縫補上的時刻,而是更往前的,舊船下水木板開始腐朽的那一個瞬間,舊船就已經不再是原來的舊船了,因為矛盾的運動已經產生了。”
“而矛盾特殊性,其實你們早就知道了,理一分殊。”
聞言,眾人都有些恍然之感。
“多謝國師解惑!”
“國師之才,當真曠絕古今!”
“國師,您的才華足以媲美圣賢!”
不知不覺間,眾人的態度已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他們已經初步明悟了天理太極陰陽矛盾的推導關系,明白了天理存在于萬事萬物之中,所以矛盾存在于所有事物之中,而正是矛盾的運動,讓太極陰陽流轉,天理存乎世間。
這從根本上解決了理學趨于靜態地看待天理的觀點。
也就是傳統的“天不變,道亦不變”。
嗯,其實此刻已經有聰明人想到,既然矛盾是運動的,陰陽流傳,天在變,道在變,那么變法,從法理上,依然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這些能想透這一層的聰明人,看向姜星火的眼神,絕不乏畏懼與駭然。
這位國師,三言兩語,用矛盾的普遍性與特殊性,就把變法的理論根基,牢牢扎下!
而隨著今夜講道結果必然的大規模擴散,變法的地基,就算是打牢了!
可誰還記得,他們明明是來聲討姜星火,反對變法的啊!
如此手段,當真是匪夷所思!
眾人紛紛發表感慨,望著眼前這個青衫國師,眼中露出崇敬之色。
剛才那番話語,他們雖然有人聽不懂其中奧秘。
但那種深沉博大的意味,卻令所有人震撼,敬佩!
尤其是,對于這些士紳階層出身的監生而言,更是如此!
天理之道,豈是一日之功?
但偏偏,眼前這個青衫國師,竟然只用短短一盞茶的時間,就闡述了圣人之道的精髓。
這樣的講道,簡直駭人聽聞。
甚至,還能夠給予他們啟迪,使得他們對于天理之道,有了新的領會。
這樣的人,怎么可能不值得尊重?
“諸君謬贊。”
姜星火擺了擺手,淡淡地說道。
“接下來,要說的便是主要矛盾,與矛盾的主要方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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