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唐華彩 第243章 取代(二合一)
第243章取代(二合一)第243章取代(二合一)→:風把偃師縣城里的喧囂聲吹到了洛河邊。
碼頭上的燈籠已全被點亮,岸邊的篝火也被點燃,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夜里又有大漕船到了。
漕工們已推舉出了十二人。雖有幾個人認得任木蘭并愿意推舉她,但人數實在太少,她最后還是落選了。
十二人登船后,首先與薛白談。
“我是新任的偃師縣尉,已到任半月有余,今夜才有機會認識你們。”薛白雖在笑,身上卻帶著股官威,“希望不會太遲。”
如果可以,他本該更早地插手漕運,因為他整個奪權計劃的核心就是瓦解漕工。
高崇的權力何處來?以安祿山為靠山,因走私而結利益,權錢使他能夠上下打點,而漕幫則是其武力基礎。
要打破這個武力基礎,需要更大的權錢。
于是薛白撒了個謊,說圣人派他來查案,其實他說“想替圣人去看看”只是順著李隆基“朕十年不出關中,天下無事”的幻想,若打破這個幻想,昭應縣令李錫就是前車之鑒。好在,這個謊言暫時就沒人能戳破,而現在是它威懾力最強的時候。
以皇命在身為背景,加上杜有鄰這個專管漕運的轉運副使,這是薛白的權,但還不夠,計劃要實施,有兩個人必須殺掉——郭萬金、李三兒。
郭萬金人如其名,除掉他,薛白才可以抄沒其不義之財,作為收買漕工的錢袋子。
李三兒更是得要除掉,只要這個渠帥活著一天,接觸漕運的任何機會都不會給薛白。前幾日,薛白不過是剛到碼頭津署查了查孫主事的賬,李三兒馬上便出頭,豈能容他把手伸進漕運里?
讓暗宅劫張三娘、查抄暗宅、殺郭萬金、激高崇動手、誘殺李三兒、驅官紳拖住高崇,薛白則趁此機會打出杜有鄰的旗號拉攏漕工。
這就是整個計劃,關鍵只有三步,制造證據、除掉關鍵人物、分化拉攏。
核心在于拉攏漕工,他們既是高崇的武力基石,又最容易拉攏。
若說偃師縣的世紳掌握著一半的田地,是主人;那漕工、農戶、耕農則是奴隸,但其實也是另半個主人。
漕工比佃戶更聚集、更兇狠;比世紳更堅定,也沒有世紳那么大的胃口。
當然,薛白不可能在一夜之間讓偃師縣的四千漕工全都站到他這一邊,只需要讓他們不再支持高崇,這就夠了。
留給他的時間非常短,只有李三兒死了、高崇還未反應過來之間這段時間。
話雖如此,薛白卻還是表現得非常從容,他掃視著這十二人,先不慌不忙地寒喧。
十二人大多數是替漕工接活且比較實在的渠頭,或是船主,唯有一名老者不是。
“小老兒姓邴,縣尉喚‘老邴頭’即可,偃師人,是縣署戶曹算吏。”
“邴老既是縣署吏員,緣何夜里還在碼頭上?”
薛白選擇在夜里過來,就是盡可能地避開高崇的人手,縣吏、商賈夜里大多數都進城歇息了,轉運使的大官船一開來,燈火一照,聚過來的全都是苦哈哈,這些才是沒從漕運上得到好處的人,才有可能被瞬間收買。
由他們推舉人選出來,才是平日人品值得信任的。
老邴頭道:“小老兒妻兒都不在了,就住在津署邊,夜里聽得動靜大,便過來了。”
薛白問道:“漕工歸你們管嗎?”
“回縣尉,漕工不屬官府,自發推舉人來攬活。若說歸誰管,他們亦是民丁,歸由縣令管。”
“縣里可有設專門的曹署?”
老邴頭撫著稀疏的胡須,應道:“以前朝廷有個‘舟楫署’管理漕政,三十年前就廢了,轉運使管的是綱運,不涉具體由哪些漕工拉船,‘長運法’改‘轉般法’之后,明確由沿河縣令主持所在地段漕運。”
薛白想問的就是呂令皓有沒有專門設置人來管漕運,聽他這般說便知是沒有了,漕運完全是把持在高崇手里。
他目光落在老邴頭那襤褸的衣服上,問道:“邴老與孫主事相處得如何?”
“唉。”老邴頭先嘆了一口氣,道:“朝廷每年從洛陽往長安轉糧,征召漕船之費,每一千貫,孫主事給李三兒五百貫,由李三兒再挑選漕夫運輸,因而漕工都聽李三兒話。”
能這般回答,可見這老邴頭是看出了些什么的,知道薛白與李三兒不對付。
大概這般了解了情況之后,薛白才開始傳達他的想法。
“我與杜公都是從長安來的,圣人很關心你們,囑咐杜公一定要善待漕工。我趁機讓杜公先到偃師縣來。”
“好!杜公、縣尉大恩大德!”
“首先,要做的就是提高漕工的收入,一天十錢,日子只能勉強糊口,何況大部分漕工一天掙不到十錢,盛世不能讓人活不下去。”
這些人一天拉纖十五里只能掙到五個餅,是以什么樣的心情繼續苦捱著,薛白其實不能體會,換作是他,他早就造反了。
此事他不是說說而已,而是已經讓殷亮做了一整個的方案。
“此前圣人賞賜給漕工的這筆錢,杜公也會查它的去向,縣里則會補濟給漕工。”
“縣尉是說……發錢?”
“嗯,你們可知漕河上有巨商郭萬金?此人掠買良人、走私偷運,已被縣令拿下了。轉運司、縣署打算從抄沒的家財里拿出錢來補濟。以兩個辦法發到漕工手上,一是漲工錢,二是重新分田,讓那些因為失去田地才拉纖的人能回去種地,剩下的人領到的錢也就多了。”
“先說工錢,得分順游、逆游,我們偃師的拉的是從洛陽到河口這一段路,順游一里二錢,逆流一里三錢,我至少先保證,官府的這個工錢,每一錢都到漕工手上。”
漕工們沒有人回去睡,都聚在岸邊等著。
許久,官船才敢靠岸。
十二人從官船下來,在碼頭上各自招過手下人,把他們轉運司、縣署要傳達的意思傳達出去。
“都別急,杜公才剛剛來。”
“漲工錢是肯定的,郭萬金都抄家了、李三兒都殺了。”
“圣人都親自關心了,朝廷的決心還不大嗎?”
“一里二錢?那不是原來的三倍嗎?!三倍?!”
“逆流時還有四五倍?!”
“關鍵是大伙兒得配合……”
與此同時,杜有鄰也站在船頭許諾,并派人去高聲宣揚新的政策。
好在,如今吏治雖開始壞,朝廷卻還是有威望,以轉運使擔保,漕工們是信的。
怕就怕的是連朝廷信用都崩壞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
將政策與數千漕工說清楚比殺人還費時,直到晨光隱隱從東面的洛水下游泛起了。
而高崇手底下的一些吏員、幕僚終于趕過來了,他們住在城中,夜里一直盯著查辦“假張三娘案”,此前顧不上碼頭,還不了解碼頭上發生的變化。
有幾個吏員便要召集更多人手到縣城里為高崇助陣。
“都聽著!”
“安靜!都給我聽著,有妖賊假冒皇親,攻擊縣署,現在縣丞招你們捉拿妖賊,事后每人賞十錢,助個拳就相當于拉纖十五里,體壯忠心的站出來!”
這聲音也傳到了官船這邊。
薛白希望能夠說服漕工們不再受高崇支配,可惜,留給他的時間太短了。
高崇、李三兒以走私、幫會之利分潤小渠頭、威懾漕工,經營多年;薛白卻只有這半夜的機會,只能給他們許三倍到四倍的工錢。
不論結果如何,已不容退縮了。
“你等可知,朝廷為何誅殺李三兒?因郭萬金、李三兒、高崇,乃驪山刺駕案之主使,謀反大罪!圣人只誅賊首,前提是伱等不可助紂為虐!”
“郭萬金、李三兒已死,唯有高崇負隅頑抗,清除這枚毒瘤,才能讓漕工們過上好日子。”
一方是縣丞,一方是縣尉與水陸轉運副使,雙方互相指責,皆言對方有罪,還是“假冒皇親”“謀反”等大罪。
高崇需要的是讓漕工去助拳,而薛白只需要他們待著不動;高崇有更多人手控制漕工,薛白則許諾了更大的好處。
漕工雖然比佃戶們有組織,實則雜亂無章,是一群烏合之眾。若只有一個聲音還好,兩個縣官的命令齊齊壓來,他們確實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吵鬧了許久,元義衡也趕到了。
他撥開人群擠向大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薛白。
薛白是從縣署門房趙六口中得知,元義衡被派往洛陽了,于是派人截下了他。
而能說服元義衡,是因為拿死掉的郭萬金頂罪,最符合偃師縣大部分權貴的利益,只損失高崇的利益,元義衡作為縣令幕僚,看得清這一點。
“縣尉,出事了!”
“元先生來了。”
元義衡急道:“高崇帶人去搶武庫了,只怕衛兵們守不住!”
“縣令畢竟是一縣之長,不能調動更多人手?”
“明府只是個當官的,豈比得了高崇一個造反的心狠手辣?”元義衡作為幕僚,倒也非常了解呂令皓,“到最后一刻都還想著和稀泥,明府可攔不住啊!”
“可有官文?”
“帶了。”元義衡連忙把文書拿出來,“明府下令了,捉捕反賊高崇。”
“是‘捕殺’。”薛白道:“你與杜公在此,傳達縣令的官文給漕工……還有,我的人呢?”
“從驛館被帶到縣牢了。”
元義衡明白薛白的意思,直接把法曹的牌符遞了過來,道:“明府要求盡快消彌事端。”
“好。”
呂令皓的態度早就說過了,縣丞與縣尉,誰再動手誰就是反賊。
薛白這邊都放下刀了,高崇卻還要去搶武庫,呂令皓再沒脾氣也得發怒了。
至此,給漕工們的好處以轉運使的名義許出去了,一縣最高長官的官面文書也有了,世紳也愿意讓高崇一個去頂罪了。
薛白打算帶老涼、薛嶄去,杜妗卻是直接帶著公孫大娘的兩個弟子就跟上了他。
她一襲紅衣,顯得像是個劍師,其實不會武藝。
“你留下吧。”
“那些人是我帶來的,我得去。”
薛白道:“留下來幫你阿爺拉攏漕工更重要。”
“阿姐更能做好這件事。”
薛白遂握了握杜妗的手,本想說說她在驛館遇到放火燒樓的事,對上她那雙野心勃勃的眼,會心地沒再提,而是小聲道:“我想要一個活的高崇。”
“為何?”
“往后你會知道。”
城門處正亂成一團,看守城門的衛兵是呂令皓的人,而高崇也派人來奪門。城內既有世紳家丁,也有郭家家丁趕過來。
與其收拾這亂局,倒不如擒賊先擒王,薛白干脆直奔縣署。
高崇帶著心腹手下去奪武庫,縣署此時是由差役們看著。
“縣尉。”
趙六遠遠看到薛白,連忙奔上來,道:“孟午投奔高崇了,帶人守著縣署呢。”
“齊丑、柴狗呢?我讓他們押人回來。”
“縣尉。”
另一邊的巷子里,齊丑、柴狗這才上前,道:“我們一直在縣署等著哩。”
“進去。”
薛白二話不說,整理了官服大步趕進縣署。
前方,孟午帶著差役們迎上,道:“薛縣尉,你牽涉‘假張三娘案’需……”
“薛嶄!”
薛嶄大步上前,拔出刀來,一刀劈下。
孟午還在說話,尚沒反應過來,已直接被劈倒在地。
薛嶄殺了人,低頭深深看了孟午一眼,心知當差役的投靠縣丞也不是什么大罪,但沒辦法,一個縣只有一個班頭。
爭權不是過家家。
“還看?!”
齊丑與孟午在縣署共事多年,眼看他一刀就被殺了,沒有悲傷,只有害怕,大喝道:“高崇造反,河南府的大船都到碼頭了!不想當從犯的讓到一邊!想戴罪立功的,跟著縣尉干!”
他這話,比薛白抬起牌符都要快。
薛白遂把牌符丟給他,帶著人直奔縣牢。
公孫大娘不在縣牢,被安置到了會館暫時監視,薛白也不打算再讓她們摻進來。
縣牢里,施仲與伙計們還被關著,連提審都沒來得及。
還有崔祐甫,正在努力策反獄卒。
“我是博陵崔氏嫡支,高崇是瘋了才敢拿我,你也想與他一起授首……薛白?你沒被燒死?”
“郎君!”
“打開。”
“咣啷”一聲響,鐵鏈掉在地上。
“你們的刀呢?”
“被高崇的人收走了。”
薛白遂讓齊丑去繳了差役們的二十余把刀,其余人則拿上水火棍。
此時,高崇大概還有二百多武力,唯不知道那些世紳蓄養的家丁能否攔住其奪取武庫。
縣城東。
幾撥人正亂糟糟地斗毆。
“縣令呢?!”
崔晙急得嘴巴都干了。
他早都催呂令皓拿下高崇了,早動手是先下手為強、出其不意。拖到現在,是處處被動。全縣就三十多個衛兵,也是久不訓練的,要守著武庫、城門,最該死的還是要守呂令皓的宅子。
反觀高崇,狂妄得不像話,說殺人就殺人,此時前方的血泊里已經倒了好幾個人。
“縣令……縣令去守望京門了。”
“什么?”
“縣令請諸公也先避一避,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
崔晙道:“高崇都要奪武庫了!他奪了武庫,誰能制他?”
“縣令已派了衛兵,也安撫了漕工,還會請示河南府、請示朝廷。”
“就這幾個衛兵?他……”
“崔公快退!”
崔晙心知外鄉來的官就是這般,見勢不妙,隨時做好保命的準備,反正他們的祖產祖墳也不在這里。
下一刻,因又死了人,他的家丁竟是被打潰了,崔晙無奈,轉身就逃。
雙方都不是兵丁,相比起來,走私販、人販確實比欺壓農夫的家丁更兇狠一些。
這也是高崇最大的倚仗。
高崇冷笑一聲,又指著宋勉所在的方向,道:“殺退他們。”
看這形勢,彈壓住偃師的亂子是肯定行的,就看怎么平息事態。
若他說,今夜發生了這么大的亂子,還能瞞過朝廷,旁人肯定不信。
但事實上,韋堅案之后,江淮發生了許多比今夜要嚴重得多的暴亂,就是瞞住了。官員們層層掩蓋,民間請舉子到長安告御狀,最后搞出了“野無遺賢”的大案,皇帝查了嗎?
查不了的。
他掌著武力,打得縣中官紳滿地找牙;他還有著層層關系,能使他們沒辦法把事情捅出去。
若非今夜一發狠,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偃師的土皇帝。
“他們在那里!”
西邊的街巷上忽然響起了大喊聲。
高崇轉頭看去,見是許多漕工向這里跑來,不由笑了起來。
這就是人心所向。
昏君自以為的盛世,卻不知地方州縣已經爛了,稅法、兵制崩壞,利益關系盤根錯節,昏君還要天下人為長安輸送糧食,為太府運送貢品。
爛到昏君根本收拾不了,只敢躲在長安自欺欺人,掩耳盜鈴。
十年不到洛陽,如今哪怕是昏君再臨洛陽,他高崇也不怕,到時振臂一呼,洛水上數萬漕工鬧事,連昏君都要頭痛!
“別跟著高崇造反啊!朝廷要漲工錢了!”
“圣人賞賜了二千貫給我們!”
“縣尉會把郭萬金的家財分給我們,別打了!”
漕工們終究是領會錯了薛白的意思。
總之他們沖入城來,圍住那還在幫著高崇做事的百數十名漕工,七嘴八舌地說起來。
“你們……”
高崇不太明白發生了什么,喝令身邊的范陽老卒去震懾他們。
“漕幫的都聽我說,替縣丞鎮壓叛亂,每人賞十錢!”
“二十錢!”高崇大聲喝道。
他皺起了眉頭,聽不懂那些漕工們吵吵嚷嚷在說些什么,大概是薛白也給他們錢,什么三倍、四倍。
這些漕工原本都是他的人,他帶著他們走私。
他絕不相信人心能這么快就翻轉,前一天還“高縣丞真好”,今日便是“除掉高崇這顆毒瘤,過好日子”,人怎么可能這么絕情?
不會的。
翻臉也不會這么快。
“鎮壓叛亂,每人賞一百錢!”高崇還想挽回。
算上人數,這已經是一筆不小的錢了。
李三兒在時,命令漕工做事,還從來不需要賞錢。誰不聽他的,他就不給誰派活,甚至狠狠揍一頓。
高崇沒想到的是,今日他許之以厚利,那些漕夫竟然還在說著那些屁話,像是要反戈。
“薛縣尉來了!”
漕工們忽然喊了起來。
高崇望到薛白的一刻愣了一下,瞬間明白過來。
“一貫!”
“替本縣丞做事者,賞錢一貫。殺反賊薛白者,賞錢一千貫,可替代李三兒成為渠帥!”
重賞之下,還是有勇夫的。
有幾個持刀的郭家家丁當即向薛白那個方向沖去。
但薛白身邊的打手卻不像世紳家的家丁沒殺過人,毫不留情涌上將他們斬殺于地。
高崇也發了狠,咬咬牙,便要讓身邊的老卒上去殺薛白。下一刻,卻顧忌起自己的安危。
他四下一看,世紳們有了主心骨,又開始讓家丁們聚集過來。
局勢已經有了變化。
沒有李三兒,由他親自指揮人手,其實是沒那么得心應手的。
武力若不能彈壓,讓薛白與這些世紳們勾結起來,都不知道要如何構陷他了。
考慮來,考慮去,高崇臉上還有狂態,眼神卻閃爍起來。
他目光掃去,看到已有漕幫幫眾丟下了刀反戈,接著看到了世紳家丁們圍過來。
城外也有更多的漕工涌過來喊道:“除掉高崇毒瘤,過好日子。”
人數一多,已構成了莫大的心靈震撼,再好勇斗狠,眼看敵人越來越多,也難免心生怯意。
是拼?是退?
“保護我走。”
高崇沒必要冒生命危險,轉頭對身邊的范陽老卒道:“走東門,洛河上有我們的船……”
“高崇逃了!快追。”
喊聲響起,宋勉四下一看,迅速找到薛白,道:“縣尉,該殺了高崇。”
薛白一邊吩咐著人手去追,一邊問道:“為何?”
他其實知道為何。
從暗宅出來時,任木蘭說她來的路上殺了宋勵,薛白就順路過去做了一些手腳。
果不其然。
“高崇殺了我兄弟。”宋勉道:“縣尉若能為八郎報仇,宋家必有厚報。”
“好,我盡力。”
薛白面不改色,道:“讓你的人從北面圍過去,堵住高崇。”
“好。”
“今日,宋先生為朝廷立了大功。”
“應該做的。”
支開宋勉,薛白與杜妗對視一眼,杜妗會意,當即小聲吩咐了幾句,安排了幾人也追殺過去。
“殺出去!”
高崇趕到城門時,還有六名衛兵在那守著,披甲執戟,那陣勢一般人就不敢對沖。
有幾個跟著他跑的家丁便丟下刀,自往城中尋地方躲藏了。
唯有四個范陽老卒還敢沖上去,但雙方一打起來,追兵也就趕到了。
廝殺到最后,只剩下莊阿四護著高崇奔出城外。
“縣丞……”
“快!”
“我走不動了……”
高崇轉頭看去,眼看莊阿四背上插著一把斷刀,只好道:“我扶你。”
他一手扶住莊阿四,另一手握住刀柄,飛快地拔出刀來,又是一捅。
莊阿四“咯”了一聲,就此倒了下去。
死了也就不會泄露秘密了。
高崇拋下刀,飛快向河邊趕去,他還有一艘走私船就在伊洛河口。
“什么?”
“高崇跑了。”
薛白臉色有些不豫,卻不得不接受這結果。
宋勉比薛白還要想殺高崇,踱了兩步,隱隱有些憂心忡忡之感。
“宋先生,怎么了?”
“恨不能為我兄弟報仇。”
“宋先生放心,我身為縣尉,必會緝捕高崇。”
說話間,呂令皓終于是到了縣署。
“高崇逃了?”
“是。”
“唉。”
呂令皓嘆息一聲,道:“發生了這么大的事,不知如何與朝廷交代啊。”
薛白問道:“依明府之意呢?”
呂令皓卻是轉頭看向宋勉,道:“宋先生,可否與韋府尹說幾句好話?”
“明府放心。”宋勉道:“我亦是偃師人,必會為偃師考慮。”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呂令皓臉色終于浮起些笑意。
宋勉起身告辭。
呂令皓再看向薛白,臉上的笑意便淡下來,道:“謀反的罪還是太重了啊,依老夫所見,郭萬金掠賣良人、私鑄銅幣、與妖賊有勾結,昨夜,薛縣尉鎮壓了郭萬金。高崇與郭萬金利益勾結,畏罪潛逃了,如何?”
“明府便打算這么辦?”
“這不是薛郎一開始說好的嗎?”
“此一時,彼一時,當時高崇還未造反。”薛白仿佛才像是官長,臉一板,道:“眾目睽睽,瞞得了嗎?”
呂令皓重新笑起來,溫言安撫道:“薛郎且看吧,偃師縣的天,可還沒塌呢。此事啊,捅不上去的。”
“是嗎?”
“往后你我攜手并進,得齊心為偃師好才行啊。”
薛白見這位縣令如此好脾氣,方才稍稍有了好臉色,道:“如何稟報,縣令定奪便是。”
他起身告辭。
出了縣署,薛白依舊不甚高興。
忙來忙去,最后還讓高崇這個關鍵人物跑了,他當然不會高興。
“縣尉!”
遠遠的,任木蘭跑來,道:“盆兒病了。”
“帶我去看他。”
這邊。
任木蘭遂領著薛白穿過城東的小巷,七拐八繞,越走越偏。
今日還有許多逃散的妖賊沒有捉到,街上不太安全,城中居民多不敢出門,薛白幾次回頭,都沒有看到人。
終于他進了一間破敗的小屋。
里間的墻被打穿了一個洞,穿過破洞,是另一間黑漆漆的屋子,有人打開了地窖。
薛白臉色那不悅的神情一點點有了變化。
他的眼睛越來越亮,像是閃動著光芒,有些瘋狂。
那是野心的光。
“呼……呼……”
眼前是一片漆黑,高崇重重喘著氣。
忽然,有人一下子扯下了他頭上的麻袋。
火把的亮光刺眼,照得他眼睛生疼,他卻還是瞪大眼看去,赫然見到面前站著一人。
“薛白?”
薛白沒有回答,只是看著高崇,像是看著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
高崇笑了,用獰笑來壓住薛白的氣勢。
“哈哈,你以為你贏了嗎?你沒有。你治不了我的罪,你信嗎?因為我沒有打開武庫。我做的一切,都是因為你先犯了大罪,你找人假冒皇親。”
“我知道。”
“你也休想順著我查下去……”
“我知道。”
高崇道:“你知道個屁。”
薛白道:“我知道你背后是安祿山,我還知道他想造反。”
“哈哈哈。”高崇大搖其頭,道:“蠢材,你什么都做不了知道嗎?我告訴你吧,沒有人會信你。人,永遠也不可能把天捅穿,你大可試試。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信不過呂令皓,想把我直接交到河南府。”
“韋濟、令狐滔也被你收買了,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是想把我交到長安?交到圣人面前,你大可試試,我會讓你明白,你做的一切都是沒用的,你就像王彥暹一樣,是個傻子,沒用的……”
“嗞——”
“啊!”
高崇慘叫起來。
卻是薛白直接拿起烙鐵,烙在了他的身上,疼得他撕心裂肺。
一團煙氣冒著,薛白把手里的烙鐵丟了,方才道:“都說了我知道,你非要猜,猜的還全錯。”
他有些異于平常的興奮,但還在克制著。
因此,高崇沒有看到他眼睛里的野心勃勃。
“李隆基不會相信安祿山造反,哪怕安祿山打到眼前了,他都不會信。”薛白道:“他昏頭了,自私自利,狂妄自大,不可救藥了,我會指望他?”
“你說什么?”
高崇還在痛得嘶氣,聞言瞪大了眼,緊緊盯著薛白。
連他都沒有直呼圣人之名,薛白卻說了。
薛白道:“你一直篤定你能贏,因為你把我所有的能用的辦法都猜過了,我告狀沒用,告訴李隆基沒用,他身邊的宦官如吳忠實,只傳遞一個消息,你們就能要我的命;告訴李林甫沒用,他巴不得我死;告訴楊銛沒用,他的能力就不可能處理得了八百里之外的事;告訴韋濟沒用,清高是他無能的保護色,他也被你們收買了。”
“這個大唐朝廷上下蒙蔽,黨爭激烈,吏治敗壞,已經沒有人愿意碰漕運這個爛瘡了。揭開真相又如何?皇帝老了,處理不了,不愿處理。官員們,忠誠正直的被打發了,忠言逆耳的貶官了,剩下的忙著斂財,為這盛世榮華添柴,誰去碰爛瘡,誰就死,揭開有什么意思?”
薛白有些瘋,眼神卻很絕決。
世上不會再有一個人能像他一樣,從一開始就不對朝廷抱以一絲一毫的期望,從一開始就以最兇狠的態度出手。
所以,他才沒有像別人一樣與光同塵,也沒有像王彥暹一樣死掉……
高崇不知說什么才好,他一直以為薛白的后手在洛陽、在長安。
正是因為太清楚權貴們的歌舞升平、紙醉金迷,不可能來動漕運,他才敢肆無忌憚。
萬萬沒想到,薛白的目標是漕工。
最最沒有想到的是,漕工居然能在一夜之間反戈,這不可能,假的。
“告訴我,碼頭上發生了什么?”
“沒發生什么,我把工錢給他們漲了三到四倍而已。”
“哈,你上哪兒搞這么多錢?”高崇道:“太假了,我不信!我絕不會信!”
“隨你信不信。”薛白道:“但我當過基層官,我知道最淺顯的一個道理,人有恒產才有恒心。對于大多數吃不飽飯的人來說,吃飽才是真理。我需要的只是一個給他們希望的機會。”
“可笑,可笑至極。”高崇到最后也不相信。
他寧愿相信他敗在陰差陽錯,是上天對他的懲罰,寧愿相信李唐有天佑,也不相信薛白能一夜之間說服上千漕工。
“給四千人一天多發二十錢,一年就是三萬貫。”薛白道:“你敗給三萬貫,不冤……你值三萬貫嗎?”
高崇譏笑著,問道:“你知道我一年賺多少嗎?”
薛白道:“我很想知道。”
高崇眼中泛起得意之色,道:“我不告訴你。”
“那我告訴你幾個秘密。”
薛白道:“李隆基根本沒有讓我來查刺駕案,他寧可相信金刀之讖,也不肯相信他已經把天下治理得一塌糊涂。他派我來,其實只是因為他覺得我與楊貴妃太過親近了,他討厭我,想把我打發得遠遠的。又自認為他沒這么小氣,他于是騙自己‘朕讓他到河南看一看’,但其實,我說什么他都不會信。他不在乎天下人,他只在乎他自己。”
“我就知道!”高崇道:“我就知道是這樣!可恨呂令皓老烏龜不相信!”
“沒事,你我知道就好。”
高崇忽然意識到一件事——薛白在他面前說話,太無所顧忌了。
聽到的秘密越多,他越不可能活下去。
“你要殺我?”
“你猜。”
高崇大怒,道:“你想詐我?我是不會背叛……”
薛白道:“我想取代你。”
“什么?”
“我想取代你在偃師縣的地位,在漕運走私這一環上的作用,明白嗎?”
高崇不明白,但他終于發現了薛白眼神里的狂意。
“我做這一切,不是為了點醒那個裝睡的昏君,不是為了維護那只替權貴說話的唐律。我不是王彥暹,我暫時是下一個‘高崇’,當然,我肯定比高崇做得要好一百倍。”
“你這個瘋子!你就是個瘋子!”
“不急,我們有很長的時間聊一聊。”薛白道:“我需要知道很多東西,你們鐵石是從何處開采的?陸上是由誰運輸?銅礦又是何處開采?銅幣是如何私鑄?武器……”
高崇漸漸冷靜下來,喃喃道:“你一定是想詐我,你想要更多的罪證,一定是的。”
“嗞——”
慘叫聲再起。
薛白道:“與你說了那么多,還不明白?我再說一遍,李隆基不可救藥了,懂了嗎?別再說廢話。”
“懂……懂了。”
“說有用的。”
“你……你也想……助安府君成大事嗎?”高崇眼神漸亮,道:“你也認為那是昏君,我們一起推翻他。”
薛白聽到“安府君”三個字,有些不易察覺的譏意。
他說他暫時想取代高崇,其實說的是暫時學習安祿山積蓄。但他又大可不必像安祿山一樣暫據一隅,以范陽、平盧為據點,因為他計劃與安祿山又不同……他有身份,但需要實力。
這些,與小小一個高崇卻無甚好說的,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就當是吧,我問什么,你只管回答。”薛白道:“鐵石哪里來的?”
“郾……郾城。”
“郾城哪里?”
“你若想……加入我們。”高崇喃喃道:“你應該見見我義弟……”
“嗞——”
《》情節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是一本情節與文筆俱佳的歷史小說,轉載收集滿唐華彩。 請記住:飛翔鳥中文小說網 www.fxnzw.com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