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唐華彩 第113章 匠師
小池塘如偃月,環繞著偃月堂,景色如小曲江一般。
以往李林甫在此間定計,破家滅門,從無失手。但自從認識了薛白,就像是風水壞了一般。
“先前已未能除掉裴寬,此番對付王忠嗣,不得再有失了。”
李林甫嘆息一聲,喃喃道:“否則,圣人要解王忠嗣兵權,就只有一個辦法……”
他沒說,像是害怕把那兩個字說出來就會成真。
——入相。
出將入相,本就是大唐那些戰功赫赫的邊將最妥當的安置辦法之一。
“右相不必憂慮。”
今日在此對答的是王鉷。
“要除裴寬畢竟還得看圣意,王忠嗣本就是順圣人之意才要對付的,自是萬無一失,誰讓他是太子義兄。”.97aohuocc
“不錯。”
王鉷道:“反倒是裴寬這只老狗是盯住下官了。他在御史臺就妄圖從我手中奪權,如今到了戶部,更是按捺不住。”
李林甫聽了,眼中浮起譏笑之意。
按部就班升上來的顯赫世族,手段不高明,他著實不看在眼里。
“按捺不住,便是自尋死路。”李林甫道:“本相原當蠢貨變聰明了,懂得圣人要怎樣的宰相了。如今看來,當時不過是有人提醒了裴寬。這才多久已原形畢露,想查貪腐?圣人點他為戶部尚書,讓他收河東之稅,而非讓他多管閑事。”
“正是此理,蠢材永遠看不明白。”王鉷道:“我故意漏破綻給楊釗,讓唾壺引著這群豬往套子里鉆,誘他們查我建新宅一事。”
宅子是圣人賜的,錢財是圣人恩賞,便是那自雨亭,也是要在宮城與華清宮里再建的。
裴寬若是一任戶部便向王鉷動手,落在圣人眼里,這是什么態度?
兩人商議妥當,王鉷告辭。李林甫則思來想去,再次招過蒼壁,問道:“薛白近日在做什么?”
有心人都知,薛白已是楊黨的核心人物,蒼璧知阿郎近來很關心此獠,早有準備,應道:“回阿郎,還是每日結交官員。”
“還敢?豎子不知收斂,早晚要死。”
太平坊。
王鉷宅邊的使院大門前,手執公文的官吏來來回回,甚至還排著隊。
當今朝堂,皇城臺省門可羅雀,無人辦公,只有左相陳希烈在里面睡大覺。官員欲辦事或去右相府,或來王宅。
王鉷歸來時見此情形,不由想到,裴寬安插了不少官員在戶部,此時只怕還在冷清的衙署里發呆,沒有吏員會告訴他們該做什么。
因為,真正的戶部在這里……
“阿郎,有綠袍官求見,自稱新到任的戶部員外郎杜有鄰。”
“杜有鄰?”
王鉷難得感到了詫異,進了使院,在沉香木制成的胡凳上坐下,道:“召他來見。”
杜有鄰久在五品大夫之位,官氣養得甚好,踱步而來,長須飄動,雖一身綠袍,卻走出了紅袍高官的氣勢。
“新任員外郎杜有鄰,見過王郎中。”
“何事?”
“佐官到任,自當拜會郎官。若有差遣,還請郎官示下。”
王鉷微微瞇眼,仔細打量了一遍杜有鄰,意識到此前有些低估對方了。
“暫無差遣,你且熟悉有司。”
“喏。”
杜有鄰卻還不退,竟與王鉷閑聊起來。
“郎官這胡凳木料著實好,豐味樓的胡凳都有靠背、扶手,可須下官請工匠給郎官也制一把?”
“不必了。”
王鉷皺眉。
他權勢熏天,任御史、御史中丞以來,凡出手必讓人破家。朝中不少人都畏懼他甚深,敢在他面前這么聒噪的人真不多。
想來,這杜有鄰莫不是虛職當太多年,傻掉了,而不知他王鉷威名?
“說到那豐味樓,下官家中恰有人在為虢國夫人打理產業,近來正在開分店。奇缺工匠,聽聞郎官新宅中有自雨亭,乃拂菻國的巧匠所造?”
“不錯。”
“下官可否也請這些巧匠造些物件?”
王鉷再次瞇眼看了杜有鄰一眼,心中恍然。
果然,還是沖著查他來的,裴寬、楊釗、杜有鄰這一群蠢材混在一處,也只有這點伎倆了。
讓他們查,無妨。
王鉷不打算讓杜有鄰知曉那些工匠正在為圣人重造清涼殿以備炎熱,耽誤不得進度。徑直寫了份文書,讓杜有鄰自去將作監要人。
“多謝郎官。”
杜有鄰得了文書,終于告退。
王鉷看著他的背影,越看越覺得他空有皮囊,實則毫無城府。
“有禮了,戶部員外郎杜有鄰,往后皆是同僚,互相照應。”
“杜郎官這是見了王公?”
“正是,王公吩咐我辦些事。沒想到,他深得圣人信厚,卻還如此親切。”
杜有鄰一路出了使院,但凡看到官吏,也不管對方披何色官袍,皆手執那封得來的文書行禮,滿面笑容。
眾人遂以為這位新到任的員外郎深得王公信任,于是攀談起來一片熱情。
杜有鄰反正也沒有其它目的,只管與人為善。
薛白已提醒過他了,旁的不管,給同僚留下好印象,兩三年內綠袍換紅袍。
大唐的繁盛,離不開工匠。
如今朝廷有一個頗完善的工匠管理制度,工部名義上掌天下百工,側重于屯田、水利等大工程,其下則還有少府監、將作監、軍器監等。
如今,僅少府監便有工匠兩萬人,將作監有工匠一萬五千人,待遇頗厚,從民間吸取人才,也有大量的外蕃工匠被吸引而來。
安帛伯正是因此來到的大唐。
他本名叫缽阿波,乃是茀林國人,因自小便聽聞了大唐繁盛,隨鄉人不遠萬里跋涉而來。
但工匠技藝,他其實師從于洛陽名匠毛順,學成之后,他想到家鄉炎熱常以水車汲水澆灌于屋頂,開始為權貴建造避暑亭,漸成名匠。
這次與十一名工匠被帶出將作監,離開前,安帛伯得了交代。“他們若查王中丞新宅造價,你們可直說,但為圣人造清涼殿之事乃機密,泄露者死。”
他心想,王中丞愿意出錢讓他建造偉大的工藝,為何有宵小之輩來查?
馬車載著工匠們向南,出了明德門,抵達長安城郊一個很大的木料坊。
見到的卻并非他預想中的不良人,主事的是個英俊的年輕人,像真有物件要造,遞上一張圖紙。
“這是……投石車?”
“不錯,巨石砲。”
“你這畫的,用哪一端拋石?”
“梢桿小頭的一端,我畫的這是網兜。”
“網兜?”
安帛伯用他流利的大唐官話重復了一遍,將手中的圖紙翻轉了一下,搖了搖頭。
“哎呀,小郎子,伱不如拿你畫的符篆,去請道士來給你變一個吧,小老兒還忙著,放我們回將作監可好?”
薛白沒想到這個卷頭發的羅馬人這般說話,苦笑了一下,道:“安匠師請看,普通的投石機士卒們用力一拉,石彈飛出,但終究力度有限。而我這個是配重的巨石砲,梢桿大頭這端掛的是配重籃……”
安帛伯眉頭一擰,再仔細看了看那張圖紙。
他原本以為這東西造不出來,此時一聽,大概明白了原理。
無非就是在普通投石車的梢桿另一端加上巨重之物,力量遠比士卒的拉力要大,再設法卡住梢桿,用時使重物突然下墜,拋出巨石。
也就是這小郎子所謂的“配重”了,只要夠聰明,多生僻的大唐官話他都能聽懂。
但恰是有可能造出來了,安帛伯反而愈發大搖其頭。
“這是軍器,你讓我造?你莫欺我是外蕃,我對將作監的規矩很熟的。”
薛白側過身,抬手,引出一名面容清癯、氣質不俗的中年人來,道:“為匠師引見,這位是庫部員外郎王維,專管兵部武庫。”
王維拿出他的官符給安帛伯看了一眼,淡淡頷首示意,顯得疏離高遠。
他本不想摻和此事,倒顯得他求功心切了。但薛白著實是會磨人,說是談論詩詞,卻不停勸他,若此物造成,也許能令河隴將士少死一些。
“哪怕只少死一人也是功德,先生稱‘詩佛’,卻只愿在詩中修行不成?”
都說了這種話,詩佛也無可奈何,只好擅自作主,從兵部武部搬了一座投石車到此處來,再出面擔些責任。
薛白再為安帛伯引見另一人。
“這位是工部主事李華,此地正是工部的木料場,匠師需多少木材,自可讓樵工砍伐。”
關中各林地的大木也不能說砍就砍,而這種巨石砲,薛白打算造得很大很大,若無工部的文牒自是不行。
李華也是料想此事是大功一件,才敢私自作主安排他們在工部料場來造砲。
安帛伯卻還有猶豫,道:“可,將作監卻沒讓小老兒造軍器……”
“事涉軍機,誰與你多嘴!”薛白忽然喝叱。
此前薛白客客氣氣,安帛伯還敢拿捏,突然被叱了一句,反而連忙拱手應下。
今日見的這三人個個都帶著股貴氣,王兵部、李工部看著就像高官,唯小郎子沒說是什么官,莫不是什么皇親貴胄。
造就造吧。
做起匠活來,安帛伯氣質卻是一變,首先便是招過匠人們重新畫圖紙。
如何卡住梢桿并猛然拉動,底座多大多高,梢桿多長等等,真要建造時都是要仔細算過的,不是拿一個符篆一樣的鬼畫就能輕易造出來。
京師每年營建、造船,再加人口眾多,所需木材量巨大,都是從關中各地運來。相比起來這里只是一個小木料場,名為灃谷監。
灃谷監有一排不大的房屋,建在料場中間。
此時,元載、王蘊秀正站在一邊,看了一會兒,待見工匠們開始忙碌,王蘊秀便問道:“真能造?”
“能造。”
“那我回京與阿爺說此事。”王蘊秀道。
其實是否與王忠嗣說,意義都不大。畢竟有了巨石砲,石堡城依舊還是難打。王忠嗣并不可能因為多一個軍器而改變大戰略。
這巨石砲的作用,是在王忠嗣不得不打的情況下,聊作慰藉。
薛白考慮了一會,道:“不急,過兩日再說。”
王蘊秀其實心急,但還是點了點頭。
“兄嫂說過,我若有事相求,只管開口。”
“不錯。”
薛白招過青嵐,讓她給元載夫婦見禮,道:“青嵐乃是鄂王生母皇甫德儀娘家人,因三庶人案牽扯,逆罪落賤籍,非大功不可入良。她是安定人氏,早年曾聽家中人說過西北有這配重的投石車,因此助我想出這樣一軍器。到時向圣人貢獻,我欲為她表功,但這還不夠……”
元載、王蘊秀當即拱手。
王蘊秀道:“我明白,待攻下石堡城,阿爺報功之時,定會提及巨石砲,為青嵐女郎表一份功。”
“多謝。”
薛白干脆地應了,此事便定下來。
青嵐卻是在一旁聽得很慌。
她從小在杜家管的就是娘子今天梳什么樣式的發髻、穿什么顏色的衣服,何時聽聞過巨石砲?
那些河隴大軍打吐蕃,數萬人殺來殺去,砲車砸死了人,腦袋開花,然后報功之類的事,她從來沒想過,如今就這樣三兩句話,卻要算到她頭上。
還要欺君,讓她從逆罪中贖籍,想想都是害怕……
“郎君。”
不知何時,青嵐已握住了薛白的手,道:“要不然,我不贖籍也可以的,萬一讓人發現了。”
“又慫。”薛白笑了笑,“你也得上進,脫賤入良,往后過更好的日子,哪有每次遇到事情就逃的?”
“我怕連累郎君啊。”
薛白道:“那我不妨告訴你一個秘密。”
兩人走進了在灃谷監暫時住的小屋。
他附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他或有可能是薛平昭之事。
以前,此事他一直都是死死捂著,但近來卻沒那般在意了,因他知道,即使此事泄漏出去,他已有一些自保之力。
而讓青嵐先贖籍,本就是第一步。
“郎君?”
“往后莫再退縮了。”薛白笑道:“我早與你說過,我不會逃的。”
青嵐卻還是抬著頭,緊緊盯著他看。
“嗯?”
“原來,郎君有可能與我一樣。”
“不管我是不是薛平昭,我們都會活得堂堂正正。”
青嵐卻道:“我與郎君很有緣呢。”
薛白聽了,不由苦笑。
他與這種十多歲的小姑娘就是沒有太多共同語言。
城郊沒有暮鼓聲,只有捶打聲。
入夜,捶打聲也停了下來,只剩下鳥鳴。
暫離了長安城的喧囂,王維與李華坐在月下對酌,談論詩詞。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安帛伯也很喜歡詩,跟在他們后面坐著聽著,驚喜道:“原來這詩是你寫的,你就是摩詰先生?”
薛白想與這個匠師談論一些巨石砲之事,安帛伯反而道:“我與小郎子有何好說的?你又不懂。”
倒是元載,與誰都能說上幾句。
眾人聊到深夜,才各自散去。
灃谷監住處的環境頗糟糕,哪怕青嵐很努力想把屋子收拾好,卻也無可奈何。
薛白回屋時,只見她站在那,雙手背在身后,看了眼屋中唯一的床榻,低聲道:“郎君,你睡里側嗎?”
“好。”
薛白打了個哈欠,躺下。
青嵐收拾屋子時就對這一張床榻胡思亂想了許多,此時見他如此反應,倒是愣了一會,熄了燭火,輕手輕腳在他身邊躺下,心想著彼此關系又更進了一步。
正想說些什么,隔壁已響起了呼嚕聲。
“郎君,這里是木墻哎……”
“嗯。”
薛白已經睡著了。
青嵐卻是輾轉反側,不知過多久,她才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中夢到以后會發生的一些事情,偏是那建砲時捶打木頭的聲音又在遠處響起。
“嘭。”
“嘭。”
青嵐睜開眼,發現自己竟是抱著薛白,貼著他的背。
本想要悄悄轉個身,她猶豫了一下,重新閉上了眼。
她靜靜聽著那“嘭嘭嘭”的聲音,覺得每捶一下就離贖籍更近一點,離薛白也更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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