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唐華彩 第77章 不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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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薛白正在木桶里洗澡,發現青嵐從屏風后探過頭來。
“怎么了?”
“郎君的水涼了嗎?”
“沒有。”
如此兩次三番,他便覺得這婢女不太老實。但等他真準備站起來,才抬手,她卻是一下羞紅了臉,轉身跑掉了。
“郎君不要臉……”
又過了一會,薛白穿好春衫,青嵐捧著襕袍進來,已恢復了鎮定,眼睛亮亮的,也不知道在高興什么。
“嗯?收拾行李的時候沒見到上次虢國夫人送的香囊。”
“那香料很名貴的,我用匣子匣好了,不然香味會跑掉的。”
青嵐轉身就去把香囊拿來,給薛白掛上。
“嗯,我會小心。”
收拾停當,薛白出了屋門。
杜五郎搭了個梯子,正在前院給喜鵲蓋窩,嘴里還在輕輕哼唱。
“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之子于歸,百兩御之。維鵲有巢,維鳩方之。之子于歸,百兩將之……”
“這詩是何意?”
“就是喜鵲筑巢,有人要出嫁了,車隊來迎她。”杜五郎下了梯子,“你連這都不懂嗎?”
“不懂誰要出嫁了?”
“唉。”杜五郎莫名輕嘆一聲,問道:“你為何讓我等伱一起出門,去哪里?”
“贖人。”薛白道:“你幫我幾個小忙,今日看著兇險,其實根本不會有事……”
兩人小聲計議了一會,一道出了門。
宣陽坊,虢國夫人府。
楊玉瑤近來愈發不高興。
她為薛白找的身世雖不太好,但人情畢竟是請托出去了。到頭來一句感謝沒落著,他一拖再拖地不來拜會。
“告訴門房,往后莫讓薛白再進門。他真當自己多了得,我還不稀罕……”
這般安排之后,想著往后彼此之間只有過節,不必再期待他,楊玉瑤反而痛快許多。
但婢女還沒走遠,門房已來報,說薛白在府門外的茶館坐了好一會了。
楊玉瑤不由再生好奇,最后沒忍住,決定親自出門去看看他。
上元之后是雨水節氣,今日天上的云很重,像是又要下雨,但長安街道柳發新芽,春景正好。
宣陽坊十字街口茶鋪中,兩個少年正坐著品茶,其中一人大臉小眼、面有呆氣,襯得旁邊一人更加玉樹臨風。
薛白正好回過頭來,見到楊玉瑤,起身,往這邊走來。
“見過瑤娘。”
楊玉瑤打量了他一眼,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淡淡道:“我看著,你好像長高了些。”
從上元到現在不過幾日,他就算長高了,也不是肉眼能看出來的,這么說無非又是她在點他。
“是我太久未見到瑤娘了。”薛白立即捉到了重點,順著她的話題回應。
“呵,費力幫你,連句謝也沒有。”
“我早已想來向你致謝,奈何出了變故。”
“出事不知向我求助。”楊玉瑤不悅道:“我看你是蠢得厲害。”
“人情貴重,若欠瑤娘太多,我還不起。”
“要你還嗎?”
話這里,楊玉瑤見薛白臉色沉毅,竟忽然自覺有些懂他。
“此事我能解決。”薛白道:“今日我本想來見你,但得知薛靈債主約我在青門相見,我先去處理了此事再來,可好。”
楊玉瑤道:“我與你一道去。”
“好,但你若見我錢不夠也不要出手,由我與對方談。”
“瞧你說的,妾身也很窮呢。”楊玉瑤莞爾笑道,心情莫名又好起來。
薛白又與她商議,讓她別帶那奢華鈿車,再讓護衛都換成普通裝束,以免嚇跑了那賭場東家,壞了薛靈的性命。
一行人出發,杜五郎則跟在后面,與虢國夫人府的護衛們攀談起來,先問他們家鄉何處,之后愈聊愈投機……
時近哺時,正是青門最熱鬧的時候。
康家酒樓,三樓雅間。
達奚盈盈今日沒有煎茶,只要了幾樣清淡的小食。
“娘子,薛白往這邊來了,這次是真的來了。”
“果然,他裝模作樣想當孝子,才被戳穿就趕來了。”
達奚盈盈嘗了口這里的糕點,不好吃,拿起一顆煮雞蛋,發現太燙了,只好放回桌案上。
轉頭看去,施仲已帶著薛靈進來。
薛靈臉上的淤青消了一些,達奚盈盈當即命人將他再狠揍一頓,看著慘不忍睹了才覺滿意。
“薛靈,回去之后如何做知道嗎?”
“知道。”薛靈被打得沒了往日的傲氣,磕頭道:“我一定打聽出來這些年是誰養著薛白。”
“好,等打聽出來了,你可以再到我的賭場來賭。”達奚盈盈說著自覺風趣,掩口而笑,愈顯嫵媚。
“娘子放心,只要放了我,我一定打聽出來。”
達奚盈盈揮揮手,自有賭場護衛將薛靈拖下去,帶到大堂,等薛白來贖。
她又對施仲吩咐道:“你下去盯著,先給下馬威,情形差不多再帶薛白上來,我來賣他人情……”
三樓,對面的雅間之中,裴冕正站在簾幕后向外看。
從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二樓的如意廳。
如意廳中有三個婦人、三個孩子,分別是姜卯的妻子兒女、姜亥的妻女、老涼的妹妹,由四個青衣仆役看著。
另外,裴冕還在康家酒樓當中、青門街巷附近安排了不少人。
這次他沒帶隴右兵士,更沒帶任何軍器,只要一些仆役與游俠兒就足夠了。要做的也很簡單,放回老涼、姜亥的家小;追蹤到他們;另找機會滅口。
他唯一不解的是,薛白為何會出這樣的昏招?原本證人藏得好好的,東宮投鼠忌器,反而輕舉妄動,讓他捉到機會。
只能說聰明反被聰明誤,薛白自以為聰明,每每喜歡渾水摸魚,卻不知真正的計謀該順水推舟,簡簡單單的跟蹤就能解決問題。
“來了。”
裴冕已看到薛白與一個美婦并轡而行。
他不好美色,見那美婦以輕紗掩面,推測該是杜家二娘,后而的杜五郎騎著馬還單手抱了個盒子,里面是還債的錢。
之后,裴冕目光一凝,意識到他們周圍還有些矯健漢子……
薛白才走進康家酒樓,有個酒客正好與他撞了個滿懷,手里便多了一張字紙。
是裴冕給的,只有“二樓如意廳”五個字。
薛白遂從杜五郎手里接過裝錢的木匣,同時將紙條遞到杜五郎手里。
“我先贖人,你去吧……”
“六郎,救我啊!”
薛白回過頭,只見薛靈被綁著雙手雙腳,丟在大堂中。
幾個一看就是賭場護衛的黑衣大漢坐在那,高聲問道:“薛白,替你阿爺還債的錢帶了嗎?”
“帶了這些。”
薛白將匣子放在一張桌上,打開,顯出滿滿的銅錢。
“不夠,薛靈欠我們東主五千貫,你這才多少?”
“錢我還在湊,能否再通融些時日?”
杜五郎趁人不注意,看了眼紙條,縮著腦袋沿樓梯走上二樓,敲了敲如意廳的門。
“誰?”
“我來接人。”
有人開了門,四個青衣大漢站在那。
“小胖子來接人,認得出嗎?”
“你們沒騙人就好。”杜五郎道:“人我帶走了。”
有青衣大漢咧嘴笑笑,道:“就是騙你的,如何?”
杜五郎一愣。
青衣大漢們哈哈大笑,將六個婦孺帶出了包廂,站在欄桿上往大堂看去。
三樓雅間。
裴冕的一個心腹正站在窗邊看著街上的行人,突然收到了一個消息。
他遂回過頭對裴冕道:“阿郎,老涼、姜亥真來了。”
“莫輕舉妄動,把人給他們,跟緊即可。”
“喏。”
很快,杜五郎帶著那些婦孺向樓下大堂走去。
裴冕還在繼續看,忽見對面的雅間中走出一個很有風韻的女人。
達奚盈盈走到欄桿處,向樓下施仲比劃了個手勢,示意他差不多了就把薛白帶上來。她也看到杜五郎帶人下樓,微有些奇怪,再一抬頭,見到對面的雅間簾幕微動,愈發奇怪。
酒樓大堂,姜亥、老涼看到他們的家小下來,高興地合不攏嘴,沒忍住佩服地看了薛白一眼,連忙上前護住家小。
杜五郎不動聲色地走開。
姜亥、老涼卻不走,帶著家人站在那看熱鬧。
三樓雅間,裴冕見此情景,再想到薛白帶來的人手,當即反應過來,吩咐道:“他們要制造混亂再逃……”
裴冕的心腹于是馬上向街上的暗樁打了手勢。
大堂上,薛白還在與賭場的黑衣護衛討價還價,一副想要救父而財力不足的孝子模樣。
“這些錢你們可先收著,只要保證不傷他性命。”
“要不這樣,你把豐味樓賣給我?我來與虢國夫人那大美人合伙,哈哈哈!”
楊玉瑤見這種面相奸惡之徒也敢提起她,不由大怒,站起身來想要喝叱。
施仲還在邁步上前,邊走邊向薛白叉手行禮,笑道:“原來是薛郎君,小人才隨家主從外地回來……”
忽然。
一個蒙著臉的酒客走到了賭場護衛們身后,伸手,一把扯住一名賭場護衛的頭發,猛地將他的頭往桌案上砸!
“嘭!”
桌子被砸成兩瓣。
蒙面酒客抬腳一踹,另一張桌子被踹倒,裝滿銅錢的匣子飛了出去,錢幣“嘩啦啦”灑了一地,灑在酒樓內外。
周圍已聚集了許多看熱鬧的人們,立即紛紛撲上前撿錢。
“我的。”
“是我的錢……”
“薛兄弟!哥哥來救你了!”
蒙面酒客大喊一聲,趁機一把提起薛靈,沖向后門。
賭場護衛們大怒,當即要追。
姜亥咧了咧嘴,忽然伸出手,拉住兩名賭場護衛,將他們的頭砸在一起,有意無意地擋著往后門的通道。
“嘭。”
老涼哈哈大笑,卻也不逃,扛著一張桌子護著家小們。
“別讓他跑了,直接拿下!”
從二樓跑下四個青衣大漢,直撲姜亥。酒樓內、街道上,更有二十多個裴冕的人手要沖上來。
“攔住他們!他們要刺殺虢國夫人……”
杜五郎已趁機爬到了柜臺上,指使著虢國夫人府的護衛迎擊裴冕的手下。
這一切都是在一瞬間發生的,甚至各方人馬都沒來得及分辨誰是誰的人。
眨眼間已是混亂不堪。
楊玉瑤才站起身,眼前一聲巨響,木屑紛紛。
她嚇得向后一退,幾乎要摔倒。
混亂中卻是有人伸手一攬,將她緊緊摟在懷里。
她抬頭看去,見到的是薛白處變不驚、臨危不懼的眼。
“走。”
薛白已摟著她的腰扶她起來,牽住了她的手,護著她便往后院跑。
前方,姜亥正在與一個青衣大漢打斗。
“嘭!”
那青衣大漢被兩拳砸倒在地的瞬間,薛白摟著楊玉瑤從他們身邊沖過。
又有人追上來,姜亥拿起一個酒壇,狠狠拍在他腦袋上,再次擋住通道……
出了康家酒樓的后門,眼前是條小巷,那蒙面醉客已打趴了許多人,帶著薛靈逃得不見了蹤影。
還有更多賭場護衛追了過來。
“別跑!”
薛白牽著楊玉瑤的手一直跑了很遠。
“我……我跑不動了……”
楊玉瑤拉著薛白停下,不停地喘氣,人都倚在他懷里。
“還得走。”
薛白不由分說,抄起她的腿彎,一把便將她橫腰抱起。
楊玉瑤輕呼一聲,她自覺腿長且胸大,并不算輕,未料到他有這般力氣,把頭往他肩上一埋,終于在驚慌之中安下心來。
這次沒跑多遠,薛白拐過巷角,推開一個沒關的小門,抱著她進了一間小宅院,將她放下。
“這是哪?”
“不知道,我們躲起來。”
這小院竟然沒人,兩人栓上院門,小心翼翼穿過花木小徑,尋了一間看起來久無人居住的奴婢房偷了進去,一起在角落坐下。
楊玉瑤好不容易順了氣,回想方才的場面,竟是輕聲笑了起來,聲音雖輕,嫵媚不減。
薛白轉頭看去,只見她跑出了微微細汗,原本白皙的臉蛋泛著紅,讓她的笑容更顯嬌艷。
兩人目光對視。
楊玉瑤馬上就想到了年節前,在豐味樓外、在她的鈿車之中,薛白說不愿認楊慎衿作父之后,忽然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
彼時的溫存,她一直記著……
腦中才泛起回憶,下一刻,薛白已翻過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在方才的奔跑中,她華麗的披帛已經掉落了下去,顯出她引以為傲的身段。
楊玉瑤沒有再說“你來服侍我”之類的話,長長地哼了一聲,伸出手,攬住了他的脖子。
陌生的環境,對危險的恐懼,這些都讓她感到不安,卻也讓她更愿意依賴眼前的男子。
她卻還頗為傲氣,在間隙喃喃了一句。
“來,姐姐教你……”
達奚盈盈敲開雞蛋,一塊蛋殼掉落,顯出里面的晶瑩潔白。
為了壓住心中的煩躁,她反而很有耐心地一點點剝著,終于將它完全剝開,握在手中,有點溫熱。
她張開嘴正要吃,有人匆匆趕來。
“娘子。”
達奚盈盈停下動作,將那新剝的雞蛋握回手里把玩著,問道:“追到了?”
“丟……丟了……”
達奚盈盈柳眉一皺,不明白薛白為何如此強勢,寧可大動干戈從她這里搶,也不愿欠她的人情。
“丟了?”
薛白其實不太喜歡楊玉瑤當時那句“你來服侍我”,因此元月以來每日頗為努力。
他會抱著很重的石頭深蹲,感到雙股發漲發麻,肌肉似乎快要被拉斷,汗水流淌而出,然后淋漓盡致,順著他的臉龐流下,滴落。
“嗒。”
“嗒。”
汗水滴在烏黑的青絲上。
楊玉瑤側過頭,臉卻比方才更紅了。
她原本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虢國夫人,此時卻像是一朵不堪春雨的花朵。
康家酒樓。
滿地都是抱頭呻吟,不停打滾的人。
裴冕皺著眉,出了雅間,圍著欄桿走著,觀察著大堂的情形。
讓他最驚訝的是,老涼、姜亥就跟沒事人一樣站在那,根本不逃,很快他的人就能拿住他們……干脆滅口算了,設法以酒后斗毆定案。
忽然。
“是誰行刺虢國夫人?!”
隨著這一聲大吼,一隊金吾衛趕到,有將領按刀入了大堂,怒吼一聲。
“郭將軍。”
杜五郎抬手一指,喊道:“那些人都是想行刺虢國夫人的兇徒……還有,是這兩個英雄保護了虢國夫人!”
裴冕張了張嘴,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今日他千算萬算,唯獨漏了薛白身邊那個女人。
他此時才意識到,其實薛白的計劃也非常簡單,要回老涼、姜亥的家眷,一股腦藏到虢國夫人府中保護起來,如此而已。
薛白才不怕他派人跟蹤,東宮根本不敢與楊三姨子翻臉。
裴冕知道,眼下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讓所有人否認行刺虢國夫人一事,這就是一場普普通通的酒后斗毆,不能辦成大案。
“該死。”
他輕聲罵了一句,之后忽然想到薛白說的“我們可以與東宮合作”,不由愈發茫然。
“薛白,如何能這般確定楊三姨子能信你、保你?你們真是合謀了不成?”
雨還在下。
這是個多雨的節氣,連名字都叫雨水。
庭院中,一朵花在風雨中搖晃著,顯得頗為可憐。
正是“輕陰池館水平橋,一番弄雨花梢,微寒著處不勝嬌。”
天色一點點暗下去,長安的暮鼓再次響起。
小屋中,兩個跑步過來的人還在喘氣。
“還走得動嗎?”
“沒,”楊玉瑤臉色潮紅,道:“沒力氣了……”
“那休息一下再走。”薛白也是盡了全力,大汗淋漓。
“你。”楊玉瑤休息過之后,眉頭卻蹙起,語氣十分不滿道:“前番還敢在我面前裝嫩,原來卻有過很多女人。”
“怎么?你嫌我污?”
薛白停下撫著她頭發的手,支起身來,自穿衣服。
楊玉瑤道:“我沒這般說……”
“我本就不是你的面首,我有自己的志向,不可能日日在府中哄你歡心。”
楊玉瑤看著他的背影,心里傲氣也上來,又氣又不舍,最后見他要起身,卻還是忍不住伸腳勾住他的腰,將他拉回來。
“何時說你是我的面首了?生怕人不知你心高氣傲?且去我府上,我有事與你說。”
“真有事?”
楊玉瑤笑道:“你可知今日那些人并非是沖你來的?”
“嗯?”
“調動這么多人,豈止是為了你?那女人一直以來就與我不對付的。”
“你知道是誰?”
楊玉瑤神秘一笑,道:“你去我府上,我才與你說……”
暮鼓聲已停,青門附近卻還有人在行走。
姜亥、老涼抬頭看向了酒樓雅間,咧著嘴笑著,亮出了牙齒。他們知道裴冕就在那里,而他們已經毫無顧忌了,隨時都敢舍掉性命復仇;
郭千里派人護送兩個出手救了虢國夫人的義士以及他們的家小去虢國夫人府,他自己則準備去尋虢國夫人,他知道薛郎君會送他一個功勞;
一輛馬車在城門關閉前出了春明門,行到官道岔口,田神功提著薛靈,丟給候在那的兩個老農,交代莫把人弄死了,他知道郎君沒時間守孝;
豐味樓已關了門,杜家姐弟沒來得及趕回杜宅。杜妗登上小閣,看著青門處的火光,驕傲地昂了昂頭,今天這一切都是她一手布置,雖然有一件事她依舊很不高興,她卻知道沒有楊家姐妹的庇護,他們還是會很危險。
但總有一天,他們不需要庇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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