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首輔 第一百七十二章 獨行設釣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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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鄉這個地方南北是山,中間丘陵平原是往贛東的必經門戶。這里是王荊公(安石)的故鄉,因南來北往的商旅而繁榮。
以前它一直是臨川東邊最大的集鎮,前兩年還被叫做孝崗鎮,才剛剛設縣就被楊星占領了。
如前所說,那縣令(也是本地首任縣令)落荒而逃后被楊星捉住。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手里除去二十幾個捕快、班頭,連個守城門的差役都沒有。
不對,準確說這地方還沒來得及修城門和完整的城墻,東、西兩門都只有門洞;
城墻最高處六尺,最低處只有兩尺;僅僅南邊有掘好的城壕,西邊是利用湖澤水泊串聯起來形成的半天然障礙。
就這樣的所謂城防和沒有也差不多,那縣令豈有不逃之理?
不過他還算有氣節,被關在黑屋子里拒絕吃送來的飯食,待到王習以投靠的名義順利進入楊星幕府,便聽說他竟把自己餓死了!ap
“唉,書生呵!再忍耐些時日說不得青衫隊打過來就把他救出來呢?”王習知道余干之戰已經結束,大軍即將收復安仁的時候這樣感慨道。
他正坐在東門外的一座宏升酒樓里,從這兒的二樓窗戶透過樹葉縫隙可以看到未完工的城門洞上方“德政門”三個字,這和西門上的“永豐門”一樣,都是那殉死縣令的手筆,所以引起他感嘆。
在他對面坐著個同樣身著姜黃短衫的瘦子,仔細一看,原來是馮參。馮參微微笑著,說:
“王將軍還有心思理那書生?要我說,他可死得一點都不值!上不能報天子,下對不起百姓,最多也就保住自己那點面子。可人死了要面子有何用?”
“說的是,所以做任何事,還得趁活著才好,才有趣。”王習扭頭看看外面,輕聲說:
“參座怎么親來了?可是李三郎要奪安仁了?說罷,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馮參是情報科的科長,對外官銜是參軍,所以審杰、王習等同科下屬稱他“參座”。
“你這邊應該是鐵刀負責,不過前幾日他有個重要任務剛剛完成很辛苦,都巡檢安排他休息兩日再過來。我是臨時替他,順便把主要聯絡點巡視番。別的大事沒有。”
馮參給他斟滿酒杯,然后坐下,自己夾了一筷子紫蘇烤魚膾,說:
“這次不是咱們單獨作戰,乃是饒州府趙同知率千幾百官軍與團練共同南下。
趙大人最擔心的,就是楊星會不會屁股上挨了鞭子就跳起來,一蹶子撩到安仁,所以他們讓我過來和你商議。”他頓了頓,接著說:
“你也見過那安仁城墻,年久失修,又矮又殘,沒幾個垛口是完整的。
打下安仁后大人準備將城墻整修下,至少需要十天、半個月時間。這期間你得設法拖著楊星不動,能做到嗎?”
“這個嘛,應該不算太難。”王習略一思索便說:“小楊號稱在東鄉募到兩萬兵,且還是將幾支隊伍先后調給他老爹以后,但我算了下他實際的人數也就一半而已。
這些人六成是新兵,戰力很弱。他又沒有打造攻城器械,連兵器都不夠,沒有船只無法讓大隊渡江,所以立即發兵奪還安仁可能性不大。
即便去打也只是裝裝樣子,稍微不順還得馬上撤回來。
不管怎么說人家是沖著他打勝仗來的,要是看到他被打敗了,士氣受不了,所以他不會拍案而起就急忙趕去安仁報復的。”
“所以你覺得他有這方面的顧慮?”
“肯定,只是有沒有人給他揭開這個蓋子,我可以揭蓋子勸他忍耐一時。不過我倒擔心,他夠不著安仁,會不會轉過頭來拿梅港撒氣呢?”
馮參皺皺眉,這個可能性還真有。梅港就在縣城東北,距離沒多遠。楊星缺乏水軍渡江不易,可從陸地上過去打梅港卻是輕而易舉的。
“這個可能還真有!”他點點頭:“我會立即報告并提醒本部小心。”
他明白王習的意思,對楊星來說重要的不是城堡在不在手里,而是士氣。隊伍太松散,人心不齊,士氣他輸不起。
想扳回一局,他就需要先來一場勝利,至于這勝利是在安仁還是梅港并不重要,打水戰還是陸戰也不重要!關鍵得足以鼓舞士氣。
被調走的老部隊太多,老兵被不斷稀釋,現在的江山軍里彌漫著散漫、樂觀和自以為是。王習也認為他們的戰斗力下降是很快的,現在許多部曲比他剛來時要松垮得多。
“在街上到處可以看見他們勾肩搭背、醉醺醺的樣子,銀陀和二天王的部下大白天可不敢這樣,但你看在東鄉的街道上哪里見不到,有人糾察么?”王習冷笑:
“城里哪個酒樓里沒有三五成群、吵吵嚷嚷的江山軍士兵?每日里打架斗毆等擾民事件難道少嗎?”
馮參點頭表示同意,隊伍壯大得太快,人太雜了!不管什么三教九流的都往這邊湊,套上件姜黃色的上衣就自稱是楊元帥的兵了。
楊星也頭疼,但他的辦法是讓這些人先進來,然后到戰場上去見真章,用血來淘汰那些不合格的家伙。
馮參暗地里了解到很多當地人對這些大兵們的厭惡和痛恨,知道他們多招人煩,并且他從這些對立情緒中巧妙地尋著合適、膽大的人來為自己提供消息和方便。
士兵們有了士氣才有戰斗的意志,然后整備武器、糧草,才說得上選擇進攻方向、手段和時機。
想到這里馮參突然明白了為何李丹說要不斷給楊星添點煩惱,原來就是不讓他有充裕的時間整頓隊伍。
馮參的嘴角禁不住揚了起來。要拖住對方不去安仁,還不讓他安心整飭部隊,這個李三郎呵!
這座城不大,從東到西三里,南北兩里半,街道卻是圍繞著縣衙、縣學為中心逐漸往外擴。這是沒有經過規劃,依丘陵地形自然形成的城鎮。
石板街道都很窄,最寬的也就勉強兩車并行。建筑大多是麻石砌墻,有錢的講究些在外立面抹白灰,頂上是青灰色的瓦片,講究不起的便是茅草上抹灰泥的屋頂。
馮參知道不管抹沒抹白灰,那些墻總歸都是麻石的,小道消息和不滿就在這看上去平常、冷淡的墻壁間悄悄地流傳著,不斷蠶食江山軍在人們心中的信用和威望。
開始他很喜歡鼓動這些人去暗殺江山軍的普通士兵,但后來又阻止了大家。
他們的人總是來來往往,昨天來的人興許今天又不見了,長官不著急,同伙也無所謂,像這樣你能傷它幾根毫毛?相反,尸體處理不好反有暴露城里組織的危險。
他讓小伙伴們把注意力轉移到弄清對方宿舍、崗哨、倉儲、頭領動向這些事上面來,甚至詳細到巡邏的規律、敵兵的抱怨、首領之間爭風吃醋原因等等。
冒險不大,卻讓大家很興奮,似乎自己掌握了江山軍的一切,而且行動上既安全又更刺激。
李丹讓他傳達給王習的任務,就是設法誤導對手的判斷,不讓楊星朝安仁伸爪子。
而馮參自己的任務是設法破壞楊星的武備、士氣,對他進行不間斷的襲擾。這下前期積累的那些看上去沒用的消息可算能派上大用場了!
他正興沖沖地往前走,忽然感覺到巷子另一頭有人邊說話邊朝這邊迎面走下來。左右一瞧這段兩側都是墻壁無處可去,馮參咬著牙讓路,叉手低頭站立。
就看見幾名穿姜黃服色的人與一個身穿藍灰色繡松鶴道袍,提寶劍,腰上別一把浮塵的道士出現在巷子里。
“云鶴兄,到了紅崖寺,請替我帶句話給段師兄,就說亂世已至,該是他下山一展身手的時候啦。
我父攻占撫州稱王后,就會讓本帥提兵攻打南昌。我需要他的幫助,尤其是說服湖里眾豪杰歸附這事上,他得幫我一把。”
“元帥不是已經有蓼花子了嗎,他又要官又討封,總共不能一點實事都不做吧?”那個道人問,聲音略帶嘶啞,像是個中年人。
“蓼花子,呵呵,我倒是答應他了,可就怕他是個銀樣镴槍頭哇!”
“哦?元帥這樣看?”
“道長有所不知,那蓼花子自上次派人來討封后便一去不返,是以元帥就有些不信他!”另一個聲音解釋說。
“這人據說也算個豪杰,怎么做事恁般不著邊際呢?”道士的聲音疑惑道:“反正離得不遠,要不我順路過去看看怎么個情形?”
“云鶴兄臨機決定吧,興許他遇到什么咱們不知道的事也未可知。”
他們就這樣聊著,一路向東門走去,根本沒把這個“當兵的”放在心上,因為城里這號人太多了!
馮參很機敏,他們從眼前經過時,他一眼看到那道士布鞋幫口露出的腳踝處有塊黑色的斑塊,心下暗暗記住。
看看他們背影,那個老道“云鶴兄”不知是哪個?不過聽話的內容提到了瑞洪境內的紅崖寺,可以肯定他要往余干去。
難道紅崖寺那里有他們的線人?對了,提到個“段師兄”。只是那寺里都是和尚,這個俗家姓段的不知是哪一個?
再看他旁邊的青年,身材高挑、寬肩細腰,不會就是人稱“玉郎”的楊星吧?
后面那個接話的漢子虎頭虎腦,頭巾上別了朵梔子花的,應該就是楊軍中最得力校尉之一,人稱“一枝香”的廉大香!
馮參咬咬牙,覺得真是可惜了,要是有李鐵刀、審杰他們在,這該是多好的刺殺機會!就算他們身后還有四名護衛,他覺得冒個險也值得。
不過……再一想就知道這樣做沒意義。不僅成功機會小,而且自己人容易搭在里面,得不償失!
可在城里不能干不等于荒郊野外不行。想到這里馮參停住腳,裝作不識路的樣子在原地打轉轉,然后加快腳步向最近的聯絡點跑。
他匆匆趕到,對上暗號以后讓對方向城里其他伙伴發出個消息,表明自己有事暫時離開,過幾日再返回。之后他急忙向東邊追下去。
本能和敏感告訴他,這個道士不是無緣無故往寺廟探親訪友的,楊星和廉大香兩人一起相送,必然是賦予他某種使命。
既然與余干有關聯,那就不能排除這使命對青衫隊可能有惡意影響,所以他追上去,打算在途中設法搞清這里的奧秘。別人需要走城門,他可不需要。
直接走到北墻下,這里有一段七十步左右的墻體只來得及修了兩尺,簡直和門檻也差不多少。
三里長的城墻上只有數十名巡哨,馮參穿著姜黃服色,連躲都不用,大搖大擺就出去了。
那些巡哨根本不搭理,每天從這里出去找樂子的同伙沒有上百也得好幾十,哪有恁多唾沫需要浪費?
沿著未完工的護壕一直往東,馮參腦子里一直在想這家伙有幾條路可走,他最容易選擇哪條?
要去余干有兩條路,南線走余江、安仁,北線走璜鎮、珀玕、梅港。
南線繞遠但安全,北線只要進梅港就是踏進了青衫隊控制的地盤,路途雖近許多卻可能更危險。
馮參想來想去,決定直接回梅港。他打算把消息傳回情報司,讓審杰他們協助布置個大大的陷阱。
即便獵物沒走北線,那自己還可以從這里渡江去黃埠或楊埠等對方。反正最后不管他走哪里,”云鶴兄”都得渡過東大河或者三塘水才能抵達瑞洪。
馮參打算讓審杰和參謀本部商議,安排陸地、水上各種力量攔截,全面發揮青衫隊的“聯防聯控”優勢。
想到這里他很佩服李三郎,小小年紀做事竟能如此綿密、老辣,讓自己這等“老賊”汗顏。若他做一地太守,自己早不知被捉過多少遍了!
他一路朝梅港方向來,卻沒見到那老道。咦,難道他真的走南線了?馮參心中非常疑惑。他開始重頭想這件事,越想越覺得有怪。
為了給那和尚送信就安排老道長途跋涉,可能嗎?他坐在塊大石頭上歇息,瞇上眼回想當時情景。
老道聲音雖暗啞,但聽得出中氣很足。走路時前腳掌落地,說明他長期習武而且也會輕功。這樣的人派出去,只為了給那“段和尚”送句話?
馮參搖搖頭:“不對,尋和尚是捎帶,這家伙還有另外的、更主要的任務。”他自言自語道:“那會是個什么任務呢?”
他看看四周,回身從懷里摸出塊疊得四方方的包袱皮抖開,將自己身上的姜黃衣服和頭巾去了,疊好放在包袱皮內,然后轉身將他們塞進石頭下面的縫隙,外面用雜草掩飾好。
然后退后兩步上下、左右瞧瞧有無露餡處。
“放心,遮掩得夠好了,沒人能看出來。”
馮參擰身到石頭側后一閃,貓下腰,右腿后探將重心向后撤,“嚓啷”聲刀已出鞘。
他這動作迅疾,只在不到半息便讓自己進入了防衛狀態,目光迅速鎖定了聲音來源——那是不遠處的一株大桑樹。
“嗯,身手還不錯,看得出是做過多年的了。”話音一落,樹枝“唰”地閃了下,一個藍灰色道袍飄然而下。
聽這略帶暗啞的聲音馮參就已經知道那是誰了,但他還是問了句:“來者何人?”
“別緊張。你是江山軍的人?我看到你藏衣服了,放心,我是你們大元帥的朋友,是自己人。”
那道士說完,將浮塵搭在手臂上,撩衣從順袋里取出個東西丟過來:“喏,不信你看看這個,你們自己的腰牌總認得吧?能出來做探子,你是不是也識字呀?”
接到手里馮參一瞧這是塊木牌子,用什么東西火燙的字跡,正面:江山無限,背面:游方道長云鶴子。
“原來是云鶴道長,小人失禮!”馮參趕緊作揖施禮,然后丟還這塊牌子,從衣服里面茄包里摸出自己的腰牌拋過去。
老道伸手抓住點點頭:“手法不錯。”然后低頭看上面的燙子,正面也是:江山無限,背面:四方斥候小鉆風。“哦,小鉆風兄弟,失敬、失敬。”他說著很隨意地拱拱手。→ 請記住:飛翔鳥中文小說網 www.fxnzw.com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