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話事人 第五百六十八章 什么叫政治下沉?
王用汲又對林泰來問道:「那你打算何時上任?」
既然你林泰來故意模棱兩可,那就催著你自己定一個期限,你總不能說一直不赴任吧?
林泰來拍著胸脯答道:「少冢宰放心!我已經查過相關規定,不會耽誤了上任時間!
嘉靖三年出臺的規定是,赴任違限半年之上者,送吏部貶謫另用;違限一年以上者,革職為民。
所以我只要半年內能到任,都不算違反規定,真不差這幾天的!」
王用汲:「.」
我踏馬的問你何時上任,是怕你耽誤了赴任期限嗎?
此時親自面對林泰來,敬仰海瑞的王用汲終于體會到了海瑞那不忿又無奈的心情。
還有,這林泰來鉆制度空子的能力,實在是天賦卓絕。
先前在制度里硬生生的鉆出一個考功司郎中官職,現在又想卡著「半年上任」的規定拖時間攬權。
林泰來又反過來安撫道:「少冢宰真不必擔心,反正在各部大院里,干活的主力都是我們這些基層干部官員。
至于你們這種尚書侍郎之類的堂官,少一兩個無所謂,不會影響日常政務,甚至工作效率反而更高。」
聽著林泰來的歪理邪說,王用汲深深嘆口氣,他不是喜歡耍弄手段的人,但這都是你林泰來逼的!
便道:「老夫年老多病,最近又目眩氣短,正準備上疏辭官」
「別!別!不至于!不至于!」林泰來立刻勸阻。
王用汲上了辭呈后,就可以暫時回家歇著去了,那么吏部三個堂官全都空缺。
于是問題就來了,吏部大印交給誰保管?
所以不用想,非常時期就會出現非常程序,皇帝或者朝廷肯定緊急空降一個尚書過來。
那么事情就完全不可控了,他林泰來這考功司郎中連發言權、建議權、利益交換權都失去了!
「那你什么時候赴任?」王用汲再一次問道。
林泰來無可奈何的回答說:「三日,三日后。」
卡著五個月又二十九天節點上任的設想,就此破滅了。
王用汲立刻對門口仆役吩咐道:「給陳有年傳話,就說林泰來三日后正式到吏部上任!看他還敢繼續在家裝病么!」
林泰來若有所思,問道:「莫非申相私底下和你說過什么?」
王用汲心中暗驚,表面訓斥道:「休要在這胡猜!」
林泰來一針見血的指出:「這種拿辭官來要挾我的辦法,肯定是申相教你的!」
王用汲:「.」
臥槽!林泰來怎么看破的?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綻?
從王右侍郎所在的右堂出來,林泰來走在甬道上,恰好偶遇吏部文選司員外郎、好大侄王象蒙。
王象蒙連忙行了個禮,叫了一聲:「小姑丈!」
林泰來誡告說:「在衙署里,要稱職務。」
王象蒙又改口說:「林考功!今晚得空么?請你去我那里喝酒。」
林泰來小聲問道:「難道你那二大伯對天官職位有想法?」
王象蒙沒否認,「誰能不動心?」
「動心也沒戲!」林泰來直接給了答案,「還是老老實實的當戶部尚書吧。」
沒想到向來老成穩重的王司徒,竟然也道心不穩了,由此可見吏部尚書這個官職的誘惑之大。
王象蒙又問道:「一點希望都沒有?」
林泰來非常肯定的說:「除非你先離開吏部,還有那么一丁點希望。」
「那就算了。」王象蒙
睿智的說,「總不能為了一丁點不大的希望,就舍棄掉已經到手的果實,我王家不可得隴望蜀。」
對官場規則稍有理解的都能看出,王司徒確實沒什么希望。
一個侄子在當文選司員外郎,一個妹夫在當考功司郎中,誰敢讓王司徒去當吏部尚書?
除非有皇帝力排眾議的力挺,但王司徒明顯又不是那種靠天子施恩提拔上來的官僚,沒有多少圣眷在身。
兩人邊走邊談,王象蒙又對林泰來說:「官員考核方式只需要墨守成規就行了,沒必要折騰。
而且考核方式很難直觀的看出優劣,折騰出來的結果,以后是好是壞也難說。」
林泰來隨口答道:「不折騰怎么刷存在感?怎么顯得我勇于任事?怎么將我和一大群庸官區別開來?
至于以后的好壞,那跟我又有什么.啊不,至于成敗利鈍,非我所能睹也!」
王象蒙又疑惑的說:「我還是不能理解,你為何要提議恢復考成法?這不是沒事找罵么?」
林泰來眼皮也不抬的說:「你要是能理解,就不會做了十年官,結果官職還沒我大了!
如果不是你能力不夠,何至于還要我以身入局,親自來吏部主持大局啊。」
王象蒙:「.」
萬歷八年的進士,迄今正好十年,當到了文選司員外郎,這混的很差嗎?
雖然帶廷杖九年大圓滿御史成就是小姑丈幫忙刷出來的,調任吏部文選司也是小姑丈幫忙的
到了次日,林泰來又要繼續在三個衙署之間來回晃悠,兼職太多就是這樣苦惱。
坐在翰林院狀元廳里,林泰來長吁短嘆,此時結束了庶吉士早課的董其昌和周應秋聯袂而至。
看到林泰來似乎心情不大好,董其昌便問道:
「這又是怎么了?不就是在今天早課上,田學士沒讓你發表訓話么?何至于郁悶不樂?」
林泰來答道:「并不是這個原因,主要是想到,兩日后不得不去吏部考功司正式上任,就感到心煩意亂啊。」
董其昌、周應秋和同在狀元廳辦公的朱國祚、唐文獻齊齊無語,聽你林泰來這語氣,還以為派你去甘肅或者貴州當知縣呢!
林泰來絮絮叨叨的對董其昌抱怨說:「現在形勢不太好,因為我上任后部議就能正常召開了,而召開部議后就要擬定新吏部尚書候選人了。
但吏部尚書人選條件十分嚴苛,夠資格的人就那么幾個,偏生沒有我的人。
那你說我現在去考功司上任,到底有個什么意義?眼睜睜看著別人上位么?」
董其昌:「.」
天已經里聊死,真幾把沒法往下聊了!
擅長開解人的周應秋勸道:「人貴在知足,實在不行,九元兄就退而求其次,挑個吏部左侍郎也好。」
林泰來嘆口氣,「也只能如此了。」
兩位前輩朱國祚和唐文獻面面相覷,這幫萬歷十七年的新人以為他們是坐在文淵閣里談論人事工作嗎?
林泰來抬頭看了看外面日頭,又道:「又該去吏、禮二部看看了,每日頂風冒雨奔波于宦途,朝臣里就沒有比我更辛苦的人了。
每每想到烈日當空的夏季酷暑即將到來,這心里就提前感到了難受啊。」
眾人:「.」
你林泰來至于么!翰林院和吏部之間,就隔著兵部和宗人府而已;吏部和禮部之間,就隔著戶部而已!
唯有周應秋貼心的建議說:「這種奔波辛勞,也不是沒法子解決。」
林泰來很好奇的問道:「有何良策,速速道來。」
周應秋卻開始講了一個舊
事:「昔年世宗皇帝西苑仁壽宮潛修時,文武大臣十數人入直西苑無逸殿,輔贊玄修。
有吏部天官李默也在其列,吏部大印亦被李默隨身攜帶。
但李默入直西苑,常常十天半月也難得回吏部,后來實在沒辦法,吏部只能將公務送到西苑。」
然后又道:「有此舊例,九元兄是否可以端坐翰林院狀元廳,讓別部把公務送到這里來處置?」
林泰來瞬間心動,但又搖頭道:「這可使不得!我林泰來何德何能,可以開府視事?」
周應秋誠懇的對林泰來說:「天熱了,保重身體為重!」
林泰來:「.」
幸虧即將到來的是夏天,而不是三九隆冬。
不過林泰來還是為難的說:「禮部主客司還好,但吏部考功司里都不是自己人,如果我不去親自坐鎮,就無法放心。」
周應秋堅決的說:「不換想法就換人!」
「正合我意。」林泰來回應道,「那就先換人再說吧。」
董其昌聽不下去了,忍不住對林泰來提醒說:「別這么自大,狀元廳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
禮部也就罷了,那吏部考功司里的事務,只怕不便于讓外人知曉吧?」
嗯?林泰來環顧四周,差點忘了,狀元廳除了自己還有兩個前科狀元。
朱國祚和唐文獻:「.」
真是夭壽了!在翰林院這種清貴養望、比起普通官場就像是世外桃源的地方,還能遭遇到兇險的政治風暴。
林泰來收回了目光,「這個不是當務之急,先不管了。」
隨著朝廷秩序逐漸恢復正常,申首輔也回到了闊別數日的文淵閣。
他很喜歡當前這種平靜的氛圍,在這種情況下,首輔就可以當得很舒服。
很可惜在萬歷朝,平靜時間越來越少,不知道這次平靜又能維持多久。
文淵閣中堂,內閣召開了近兩個月來的第一次全體會議。
今天也沒什么大事,就相當于茶話會,只是從申大、許二、王三、王四,變成了申大、王二、王三、趙四。
趙四掏出了一個信封,對其他三位閣老說:「林泰來有密揭關白內閣。」
內閣權勢擴張后,中外大臣在有大事時,往往先私下里先告知內閣,溝通好后再正式走程序上奏。
當然在一般情況下,這種議事的密揭一般都是發給首輔。
王三便對趙四開口道:「這密揭怎得不先送首輔,卻給了你?」
聽話聽音,一半是諷刺,一半是挑撥。
申大很大度的說:「這個不必在意,林泰來有事時,能提前發密揭關白內閣,就是很大的進步!」
王二也贊同道:「之前林泰來做事,從來就是率性擅為,什么時候想過關白內閣?
就如去年他在宣府,把巡撫說廢就廢了,完全不與內閣提前打招呼,就讓內閣很被動。」
申大又問趙四:「林泰來這次要說的是什么事情?」
趙四答道:「說是推動官員考核制度改革,進一步規范考語,以及恢復考成法。」
申大:「.」
心情忽然有點復雜,不知該從何說起。
趙四奇怪的看了眼申大,這是咋了?怎么聽到恢復考成法,臉色就變了?
有點幸災樂禍的王三「好心」解釋說:「老趙啊你可能不清楚,當年考成法正是申首揆主張廢除的。
你現在又說要恢復考成法,哎呀,這可叫我等怎生評判?」
趙四:「.」
臥槽!難道林九元連自己也開始坑了?
讓自己拿著申首輔主張廢除掉的法令,對著申首輔說應該再恢復,這不是騎臉輸出嗎?
那時候,自己似乎還是個遠在外地的撲街老同知,耳目閉塞的很!
雖然知道考成法被朝廷廢除,但又哪能知道其中具體內幕?
更不知道這是申首輔主導的啊,在朝廷下發的詔令上面,又不會明著寫這是申首輔的意見。
申大為了維護班子團結,沒有生氣發作,語重心長的對趙四說:
「你還是內閣新人,這考成法水太深,你把持不住。
當年張江陵以考成法為鞭,居內廷而笞外朝,而吾輩為避專權嫌疑,所以當年廢棄了考成法。」
這話說的也對,從權術角度來看,考成法確實也是張居正用來控制外朝的工具。
剛清算完張居正后的萬歷十二年時,五十歲的申時行當上首輔沒多久,人太年輕,地位十分不穩定。
一方面為了向皇帝表示沒有專權之意,另一方面為了拉攏朝廷人心,所以申時行就主導了廢除考成法。
趙四聽了申大的解釋后,回應說:「但林泰來說的恢復考成法,與過往并不太一樣,不會讓內閣再背上專權之嫌疑。
他的意思是,恢復后的考成法由吏部考功司來主持,不必像張江陵時代那樣由內閣主持。
所以,內閣真不用擔心再被皇上所猜忌。」
申大王二王三:「.」
你林泰來這次密揭關白,踏馬的到底是有事和內閣私底下商議,還是發宣告?
內閣為避嫌專不了的權,就由你林泰來自己專了是吧?
不知為何,聯想起了昨日聽說的「館閣、郎署、黨社,政治逐漸下沉」形勢分析。
你林泰來還踏馬的帶頭身體力行上了,是不是想用實際行動告訴大家,什么叫政治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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