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話事人 第二百一十三章 誰都不想擔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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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南地區,每年的九月底到十月上旬,是最農忙的秋收時間。
而等秋收結束后,就到了納糧交稅的時候,也就是俗稱的秋糧。
可以說,地方官府九成的稅收來自秋糧,其他稅收比如夏稅和商業稅,與秋糧的重要性比起來不值一提。
但在今年秋收到來的時候,“力挺林解元,罷交南京糧”的口號在十天內已經風行全蘇州府各州縣。
以當今媒介的傳播效率,這種傳播速度堪稱奇跡,從側面也反映了“民心”所向。
雖然府城之外州縣比如昆山、嘉定、常熟等地,很多人并不懂林解元是什么人,對林泰來更不熟。
但他們也不介意一起跟著喊口號,并且把素不相識的林解元奉為英雄豪杰。
如果林解元不是英雄豪杰,那么大家哪來的借口抗稅?所以林解元必須是英雄豪杰。
蘇州府一個府的賦稅總額占天下的十分之一,供應了京師漕糧的六分之一,本來一直就有抗稅欠稅的老傳統。
這次有吳縣萬民書帶了頭,如果其他各地還不敢跟上,那就枉為蘇州人了。
所以雖然秋糧還沒有正式開征,但在輿論風潮之下,蘇州府各州縣官員已經陷入了集體恐慌。
直到這時候,張家兄弟才明白,坐館那句“我的目標從來不是打贏席家,而是借此讓我自己更強大”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評書里形容某人勢力大,經常說“跺一跺腳,全城都要抖三抖”。
現在看來,坐館在蘇州城也要有這個趨勢了,如果這次一切順利的話。
吳縣的鄧知縣大概是目前壓力最大的人,就算不是最大也是之一。
他已經連續幾天沒睡好覺,整個人的臉色都呈現出了灰敗。
同城隔壁長洲縣的袁知縣派了幕僚李季宣,到吳縣縣衙來拜訪鄧知縣。
李季宣直言不諱的說:“現如今各處民意洶洶,究其源頭,就在吳縣。
鄧縣尊不能安坐于此,應當速速解決問題才是,不然我們其他縣盡受拖累!”
但是李季宣一直說到口干舌燥,鄧知縣還是一言不發。
李季宣不滿的說:“話已至此,鄧縣尊怎得還是無動于衷?”
鄧知縣突然情緒失控了,抬手就將一疊文書狠狠的摔在李季宣腳下。
“你來遲了!所有州縣都發文來罵過本縣了!”鄧知縣面目猙獰的大吼道。
李季宣:“.”
原來鄧知縣已經成為蘇州府所有州縣官的遷怒對象了。
雖然責任并不完全在鄧知縣身上,鄧知縣也是受害者。
但其他知縣知州又不敢罵知府和巡撫,只能一起拿鄧知縣來撒氣了。
只能說,治下有林泰來這樣的人,真是三生作孽。
看著壓力大到心理幾近崩潰的鄧知縣,李季宣也不好再多說什么,搖搖頭走人了。
所有衙役小吏這時候都不敢靠近鄧知縣,這個狀態下,被打死都沒地說理。
只有負責刑名的鄭師爺走上前來,輕聲說:“我有個想法,雖不能解決問題,但能舒緩東主壓力。”
一籌莫展,感覺已經走投無路的鄧知縣連忙問道:“速速說來!”
鄭師爺隱晦的說:“可以把水攪渾了,天塌了就讓高個子扛!”
鄧知縣皺起了眉頭,“你再細說。”
鄭師爺說:“眾所周知,洞庭商幫與韋巡撫關系很好,韋巡撫到任時,身邊就是席家的席思危。
而且我又聽說,林泰來被捉走那天,巡撫也派了一千標營軍兵參與圍堵,當時就在現場附近看著。”
聽到這里,鄧知縣拍了下案子。一切盡在不言中,干了!
確實如同鄭師爺說的,雖然解決不了問題,但能減緩自己壓力!
麻煩不是自己惹出來的,憑什么要他承受最大壓力?
如果自身都難保了,還管什么上下尊卑!如果要死,那就一起死!
于是林解元被抓事件的更多細節,又從吳縣開始發酵了。
細節一:林解元回城之日,洞庭商賊組織人手進行圍堵,巡撫、府衙、縣衙三級全都知道,但全部無所作為,任由商賊為所欲為。
細節二:巡撫甚至還派了一千標兵協助商賊,參與對林解元的圍堵,而后這一千標兵坐視林解元被南京人捉走。
細節三:洞庭商幫是為了開拓南京城這個巨型消費市場,才會與南京武家合作,見利忘義的出賣林解元。
當這些細節廣為流傳后,壓力最大的人就變成了韋巡撫。
作為一個五十九歲、已經沒有上升空間、只想撈一筆致仕的巡撫而言,他并不害怕丑聞。
但他害怕出現完全失控的事情,自己不得不頂罪,然后導致自己被追查然后退贓。
江南巡撫就是江南錢糧的第一負責人,如果錢糧出了大問題,又能有誰替他分擔責任?
但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找不到任何解決問題的辦法,甚至連制造問題的人都找不到了。
在這些天,萬民口口相傳的林解元,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下,從未現身于人前。
其實此時此刻,林解元已經能望見石頭城的城墻了。
沒錯,闊別半個多月后,他又折返南京城。
這次路上走得很慢很慢,而且還在滸墅關磨蹭了幾天才走。
畢竟事情發酵需要時間,輿情風暴反饋到南京城同樣也需要時間。
至于林大官人為什么要重回南京城,那是因為他作為輿論風暴中心人物,不適合呆在蘇州府。
林大官人身邊還有十來個軍士,畢竟名義上是被京衛官軍抓來的。
這十來個軍士其實都是魏國公的人,但對外絕對不會承認身份,只籠統說是京衛官軍。
當初魏國公門客盛先生找上門來后,就與林泰來各取所需敲定了詳細合作方案。
然后才有了楓橋外,林泰來假裝被“京衛”官軍捉走的事情。
船只到了南京城外的龍江關,又上岸后,這些軍士將林泰來押送到了龍江關的張把總面前。
然后這些軍士便一哄而散,從此不知所終。
只留下了一臉懵逼的張把總,不明白這是什么情況。
作為守衛關卡的武官,在消息方面還是很靈通的,聽說過蘇州府的輿論風暴。
但沒想到,輿論風暴的中心人物今天忽然就直接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林泰來解釋說:“我現在是個階下囚,被京衛官軍捉拿至此,并遞交給了張大人你。”
張把總還是懵逼,下意識道:“那本官又該如何處置?”
林泰來理所當然的說:“當然是押解我入城,交給有司審問。”
張把總又問:“說清楚點,有司到底是哪家衙門?”
林泰來回應說:“這我哪知道?我就知道,嘿,我是被伱們京衛的人抓到這里了!
但我又不知道是哪家抓我,也不知道誰要治罪我!”
張把總:“.”
這到底是個什么葫蘆事情?怎么一點都看不懂?
他不想參與進去,但又不敢這樣直接放人,因為擅自放人也可能是要擔責任的。
林泰來很積極的幫忙出主意說:“要抓捕我的衙門,不外乎守備府李侯爺、兵部王尚書,還有刑部。
你把我押解到那三個地方,總不會錯的!”
張把總三思之后,覺得非常有道理。便親自押著林泰來入城,前往最近的守備府而去。
在大門處稟報過后,沒多久,守備大臣臨淮侯李言恭就派了人回話說:
“當初林泰來從鹿鳴宴殺出去后,是兵部王尚書下令尋找林泰來。
何況武舉乃是兵部所管,所以將林泰來送到兵部就行了。”
張把總沒奈何,對林泰來問道:“這可如何是好?”
林泰來自信的說:“那看我的!”
便對著大門里叫道:“李侯爺!你兒子李宗城一直與我過不去,砸了我的座船,打傷了我的人,并妄圖抓捕我!
如今我被送到你門前,你卻為何又膽小如鼠,不敢接收我?”
可是任憑林泰來怎么喊,守備府里就是沒有回應。
林泰來也只能無奈的對張把總說:“我盡力了。”
張把總無話可說,只能又押著林泰來,去了城東兵部。
同樣稟報進去,很快就得到了王尚書的指示:
“當初本部發話尋找林泰來,也只是尋找而已,并無捉拿抓捕之意。
但前些日子有人去了刑部上告林泰來,所以要林泰來乃是刑部被告,將人送到刑部即可。”
張把總地位太低,對老爺們的指示沒有反對能力。
所以也只能繼續奔波,押著林泰來又往城北的刑部跑。
等到了刑部,又一次稟報進去,還是很快得到了回應。
刑部認為,應該根據誰抓的誰負責原則。
是京衛官軍把林泰來捉拿回南京的,所以應該由負責京衛官軍調度的守備府接收。
林泰來忍不住又堵住了刑部的大門,叫道:“王弇州公!聽說你正式到刑部上任了?
既然收了告我的案子,卻又為何不敢收押我?”
回應林泰來的,還是寂靜,沒有任何回音。
林泰來嘀咕說:“什么世道,連王老盟主都如此能忍了。”
對于跑了三個衙署的結果,張把總簡直要瘋了。
他也猜測老爺們可能不靠譜,但沒想到竟然這么不靠譜!
難道堂堂的國都南京城,還需要他這個小把總出面,去承擔所有嗎?
其實張把總內心也很清楚,眼前這位掀起了全蘇州府抗稅風波的好漢是個燙手山芋,總不能留在自己手里啊。
他就是個小小的關卡把總而已,摻乎不起水很深的政治事務。
要知道,蘇州府掀起抗稅風波的消息傳到南京城后,糧價已經漲到先前的三倍了!
目前南京城官方每年要輸入一百萬石稅糧,其中四十萬左右都來自蘇州府。
一旦缺了這四十萬,沒有地方能補上的。
雖然各衛倉和戶部太倉還有存糧可以支撐,但存糧用完了后呢?
都知道,蘇州府錢糧的去向里,第一保障皇家所用的白糧和金花銀;
第二保障朝廷所用的漕糧;第三保障本地官府、衛所的用度。
到了第四才是南京城,因為南京城的班子沒有實權,影響不到蘇州府官員的利益,優先度就比較靠后。
所以蘇州府一旦錢糧征收不足,大概率是暫停往南京城解送,優先保障京師方面和本地支出。
于是“罷交南京糧”這個口號,看似因為不存在單獨“南京糧”這個稅種,并沒有可操作性。
但卻又能通過權力運行機制的“自我調節”,以另一種角度實現。
南京城糧食市場也很誠實的給出了反應,糧價直接上漲了三倍。
民以食為天,糧價一直都是統治者最需要關注的信息,一旦糧價暴漲,往往就伴隨著饑荒出現。
所以整個南京官場都因為蘇州府抗稅風波和南京城糧價暴漲而震動。
事情發展到了這個地步,自知有幾斤幾兩的張把總又怎么敢摻乎?
他現在唯一的念想就是,趕緊把林泰來從自己手里送走!
有那么一瞬間,張把總很想對林泰來說,你能不能立刻轉身逃跑,他可以裝作沒看見的。
殊不知此時此刻,幾個收到消息的衙署都在大罵,到底哪個缺心眼的王八蛋把林泰來抓回南京的?
誰接收了“人犯”林泰來,就相當于接下了沉甸甸的責任。
而接下了這份責任,又意味著,要么做到平息事態,要么就和蘇州城的官員一起背鍋頂罪。
張把總絕望的對林泰來問道:“現在該怎么辦?”
林泰來深思熟慮后,回答說:“南京城這么多衙門,不如一家一家的去試試看?我想總會有人接收我吧?”
張把總:“.”
這種行為藝術,和神經病有什么區別?難道你林泰來把這當成了巡演?
三個有關系的衙門都不肯收人,其他沒什么關系的衙署更不可能收人了。
林泰來又說:“那你再去找魏國公試試看?”
魏國公乃是大明開國第一功臣徐達后人,南京城第一世家,經常擔任南京守備大臣官職。
大明異姓勛爵就是以魏國公為首,在南京城是既特殊又超然的存在。
如果說南京城里有一個人敢接收林泰來,那也只有魏國公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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