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徒 第五十八章 淚痕猶傷
于野飲了一壇烈酒,醉倒了。
也許是觸景生情,也許是感物傷懷。也許是想借著醉酒,來掩飾他內心的不安。
自從來到北邙村,見到一對放生許愿的母女,結識了賢惠的秀珍嫂子與可愛的婉兒,他的心頭便是沉甸甸的。母女倆的喜悅與熱情相待,使他更加惶惶難安。正如他不忍心看著美好的期待破滅,他同樣也不敢想象母女倆獲知噩耗之后的悲傷。他一直在回避著秀珍的問話,而最終還是躲不過去。于是他便借著酒勁編造了一個善意的謊言,也使得糾結許久的心緒驟然釋放。
那一刻他仿佛回到星原谷的大山里,拋去了偽裝、放下了戒備,醉倒在烈酒的火燒之中……
當于野睜開雙眼,夜星閃爍
他依然躺在地上。
旁邊坐著一道柔弱的身影,低垂著頭,像是在打瞌睡,手里卻拿著蒲扇輕輕搖晃,幫著他扇著涼風、驅趕著夏夜的暑氣。
“嫂子——”
于野慢慢坐起。
“呀,醒了……”
秀珍驀然抬頭,忙放下蒲扇,端起一碗水。
“你不善飲酒,莫要為難自己!”
關切的話語,令人心暖。
石桌上的碗筷,已收拾干凈。未見婉兒,小丫頭應該回屋睡覺去了。不遠處的地上,堆放著五個獸皮袋子。那是他帶來的財物,竟然原封未動。
于野接過水碗,站了起來,竟然頭暈腦脹,禁不住踉蹌兩步。
“兄弟宿醉未醒呢,腳下當心!”
秀珍起身攙扶。
于野搖了搖頭,示意無妨,暗中運轉功法,酒意頓消。他喝了口水,忽見秀珍的眼角帶著淚痕,不由得心頭一亂。
“嫂子,眼下什么時辰?”
“天快亮了吧!”
竟在地上睡了一宿,也表明秀珍陪他守了一宿。
于野放下水碗,歉疚道:“讓嫂子受累了!馮大哥的口信我已帶到,財物也當面轉交給了嫂子,我……”
“于兄弟要走了?”
“嗯!”
此時的秀珍,全無昨日的喜悅,反而顯得異常沉靜。她撩起耳邊的亂發,輕聲道:“勞煩于兄弟將金銀帶走吧,我娘倆用不著!”
于野詫異道:“嫂子,此乃馮大哥所托……”
秀珍搖了搖頭,道:“老七他糊涂啊,這是害我娘倆呢!”
于野不解道:“嫂子,所言何意?”
“我娘倆的日子雖然清苦,卻也裹住溫飽、睦鄰安好。如今得到大筆錢財,只怕是無福消受。有道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五袋子的黃白之物,豈不就是招災的禍端?”
這是一個有遠見的女子,她寧愿守著清苦的日子,也不愿因為錢財招來禍端。
于野想了想,道:“嫂子所言有理,我自有計較!”
他走到柴房找來鋤頭,在菜園旁邊的樹下挖起來。
“于兄弟,你這是……?”
“為免錢財惹禍,我將它埋在地下。來日嫂子若有所需,自取來用。若無所需,忘了它便是。”
秀珍阻攔不得,只能作罷。
于野的力氣過人,掄起鋤頭飛快掘了一個土坑。他將四個錢袋放入其中,卻將剩下的一個錢袋收入納物戒子。
“嫂子,莫怪我貪心。馮大哥許我的兩成酬勞,我也不過是拿錢辦事。另有一些典籍卷冊與修道之物,我已擅自留下了!”
“想不到于兄弟年紀輕輕,卻有一身的本事,你若用得著這些財物,盡數拿去便是!”
秀珍倒是真心實意。
“已足夠了!”
于野又拿出一個匣子與秀珍看了看,里面是十余顆夜明珠。他同樣留下幾顆,余下的放入坑內,再讓秀珍找來油布蓋上,然后將土坑填平踩實。
秀珍不再出聲,默默跟著忙碌。
于野將鋤頭放回柴房,又將四周收拾妥當,順手將留下的一袋金銀收入納物戒子,然后走到樹下解開馬的韁繩,帶著輕松的口吻說道:“嫂子回屋歇息吧,我走了!”
秀珍走了過來,手里又端著一碗水。
“兄弟為了我一家,也是受累了。嫂子無以為報,便以這碗水略表感恩之情!”
“嫂子言重了!”
于野雙手接過水碗。
秀珍拿出手巾幫他擦拭身上的灰塵,輕聲道:“你馮大哥葬于何處,不妨與嫂子明說,來日婉兒長大了,也好去接她爹回家!”
她像是對待自家的兄弟,一舉一動無不透著關愛與呵護之情。
而她輕柔的話語聲,卻如同響雷般的落在于野的心頭。
于野的雙手哆嗦了一下,碗中的水灑了出去。
秀珍依然在強抑著悲傷,而淚水已滑落臉頰。她背過身去稍作擦拭,轉而繼續幫著于野撫平衣衫,自顧說道:“嫂子初見你時,已有猜測,而當著婉兒,也不敢道破!”
于野端起碗,默默喝著水。清水入口,竟然如同烈酒般的灼心。
他以為他的言行舉止沒有破綻,又故意收取酬勞,只為割舍這段情義,以便他了無牽掛的離去。而世上最完美的謊言,面對善良也是不堪一擊。
“孩子尚小,受不得驚嚇。而嫂子撐得住,你說吧!”
秀珍的嗓音哽咽,接過于野手中水碗,然后后退兩步,抿著嘴唇,含淚帶笑,微微點頭示意。
于野默然片刻,低聲道:“我爹娘雙亡,懂得喪親之痛。實在不忍看著嫂子與婉兒難過,唉……”他嘆了口氣,接著說道:“宿燕川,有個燕家莊。燕家莊往北兩三里處,有片山洼。幾個月前,我親手將馮大哥葬于那片山洼中的亂石之間。”
“老七是怎么死的?”
“嫂子……”
“嗯,我便知道也是無用,又何必多問!”
“馮大哥臨終前,吩咐我來看望嫂子與婉兒。如今他遺愿已了,我真的該走了。不然婉兒醒來,我難以交代啊!”
“于兄弟是個有本事的人,不辭辛苦前來報喪,大恩大德不敢忘懷,秀珍代婉兒跪拜為謝!”
秀珍忽然跪倒在地。
“哎呀,嫂子——”
于野慌忙上前攙扶,卻又慢慢收回雙手。
秀珍伏在地上,肩頭聳動,悲泣出聲。當所有的期待化為烏有,滿腔思念失去寄托,無言的悲慟壓抑了太久,這個外表柔弱、內心堅強的女子只能以這種方式表達她內心的哀傷。
于野的心頭也是陣陣刺痛,痛得荒亂,痛得無奈,痛得他無從躲避。他轉身走到石桌前,拿出兩張符紙,以狼毫筆蘸了點朱砂,寫下了宿燕川、燕家莊、燕術、燕赤、仲堅。字跡雖然歪斜,卻寫得用心。他又畫下馮老七葬身之地,并加以詳細的標注。
秀珍已從地上站起,青絲凌亂,滿臉淚痕,依舊是失魂落魄的樣子。
“來日嫂子與婉兒為馮大哥遷靈,切勿提起他的大名,只說親人病亡于途,以免為你娘倆惹來無妄之災。嗯,我的名聲也不好,嫂子記著便是。燕術為燕家莊的主人,他的侄兒燕赤與我有舊。仲堅乃是江湖人士,為人還算仗義。倘若以后遇到麻煩,這兩人也許有點用處。”
于野將寫著字跡的符紙塞入秀珍的手里,然后牽著馬循著來路走去。
他沒有回頭。
他以為他已飽嘗了人世之苦,懂得了生離死別之痛,而他依然不懂秀珍嫂子的悲傷,以至于他不敢面對、也不敢多想。
因為他什么都改變不了。
此時,殘夜已盡。
朦朧的晨色中,于野牽著馬兒慢慢走遠。
秀珍依然在庭前默默佇立,晨風撩起亂發,臉上淚痕猶傷,她在目送著那位少年離去……
走過一片田野,前方便是北邙村的村口。
由村口往北,穿過幾座山谷,便可直達萍水鎮。
而回到萍水鎮之后,又該往何處去?
于野低頭想著心事。
有了錢財,秀珍與孩子衣食無憂。以后她找個好人家倚靠,娘兒倆的日子尚有盼頭。而他于野的日子,卻愈發的艱難。他不知道以后怎么辦,也不知道路在何方。
卜易,正在糾集江湖人士四處追殺。大澤雖大,似乎已經沒有他的棲身之地。
正如莫殘所言,這背后定然藏著一個他不知道的陰謀。
照此推測,卜易絕不是僅僅為了殺他,或是搶奪蛟丹,而是另有所圖。又究竟是怎樣的一個陰謀與圈套呢?
村口,有株老樹。
朦朧的晨霧中,樹下站著一道人影,像是一位老者,手里拄著竹杖。
于野心不在焉的抬眼一瞥。
恍惚之間,他好像回到了于家村的村口。而從他幼年起,便記得于家村的村口,每日都有一位老人,在守候著日升日落、春去秋來。
“裘伯——”
于野脫口喊出那位老人的名字。
而尚未走到近前,晨霧隨風散去。竟是一位陌生的老漢,手里拿著一根竹竿在驅趕著幾只鴨子。
于野悵然點頭致意,匆匆走過村口。
當他騎上馬背,又禁不住回頭看去。
方才的老漢,漸漸消失在一片蘆葦叢中。老漢并非裘伯,彼此亦無相似之處。自己怎會認錯人呢?
而記得白芷曾經說過,裘伯不在于家村。她好像知道老人家的去向,卻遲遲不愿告知實情。如今想來,那個女子滿口謊言,并不知道裘伯的下落,她只為誆騙自己罷了。
再一個,裘伯年邁體衰,竹杖丟失,又逢大雪封山,他如何離開星原谷?
沒錯,裘伯雖然不在于家村,卻仍在星原谷之中。從他之前的言談舉止中不難猜測,他曾經是位修道高人,十之八九來自海外。只要找到了那位老人家,諸多的不解之謎便能一一揭曉。
唉,起初庸人之擾,如今后知后覺,其間又添多少無謂的困惑與麻煩啊!
于野自責之余,心頭忽然有了方向。
他要回一趟于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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