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幕無疑極為古怪。
院中對峙的兩人不會想到,在幾乎所有人全去圍觀演武時,一個陌生的少年人會突然出現在這里。
以生硬的方式,介入這場紛爭。
而更古怪的地方在于,少年人仿佛根本沒有察覺到,空氣中那殘存的燥熱,以及詭異的氣氛。
旁若無人地邁步走了過來,臉上的笑容如冬日暖陽般耀眼。
茍寒衣不認識這張臉,但他認出了季平安身上,木院大弟子的獨特星圖標志。
于是老人灰藍色的眸子中,顯出好奇與驚訝。
一個名字呼之欲出,可不等他開口,耳畔就傳來女人疑惑的聲音:
“他是誰?”
齊紅棉下意識認為,這一幕是茍寒衣的安排,或者起碼與他有關。
否則無法解釋對方突兀的闖入。
季平安笑著走過來,然后看了眼石桌旁還剩下一只凳子,很自然地坐了下來,說道:
“我叫季平安。”
果然是他…茍寒衣花白稀疏的眉毛揚起,愈發驚訝。
對他而言,這是第一次見到季平安,但在過往的日子里,已經許多次從洛淮竹口中聽過這個名字。
而令他更覺奇怪的是,雖初次謀面,卻不知為何,這少年令他本能地親近。
季平安…齊紅棉尖細的眉毛皺起,記起了這個名字:
“你就是那個國師舉薦的監生?”
上次高明鏡拜訪,曾提起過,后來欒玉又將話語轉述給她聽。
季平安頷首,望著近在咫尺的,容貌平庸的婦人。
眼前的人與記憶中的的齊紅棉大相徑庭,但眉眼間的神態卻有如一個模子刻出來般。
只是上次見面,自己還是大周國師的身份,對方也還是個稚嫩地模仿“御主”威儀的年輕姑娘。
一晃間,時光荏苒。
雙方已是對坐相見不相識。
自己重返少年,對方已成為手腕成熟,不怒自威的大人物。
齊紅棉眼神愈發古怪,有些摸不準面前少年的來意,只是本能地煩躁起來。
她并不希望這場談話有外人在場。
甚至因為被生硬打斷,以至于本來醞釀的很好的,劍拔弩張,以勢壓人的氣氛突然變得不再連貫。
所以…自己是該繼續施壓?還是弄清楚這少年的來意?
若選前者,會不會太生硬,墮了氣勢?若是后者,豈非耽擱了原本的目標?
在腦海中排練過許多次的劇本,突然就亂了。
沒人知道,外表冷漠威嚴,有“修行界女皇”稱號的當代御主,同樣會有接地氣的內心戲。
更不會知道,這場來勢洶洶的演武,真正的“核心”,并不在眾目睽睽下的迎賓殿里。
而是發生在這座素雅的小院之中。
總之,齊紅棉此刻的心情有些煩躁,外人只道御獸宗與欽天監存在歷史矛盾,彼此并不融洽。
但真實情況更為復雜:
大周國師與許苑云的緋聞,以及宗派與朝廷間的利益爭奪,導致了敵視。
可當年…許苑云死后,火鳳涅槃重生,實力從堪比神藏跌落到初入觀天。御獸宗進入最虛弱的時期。
那段時間,大周國師若有若無,又替其擋下了一些覬覦與威脅。
這讓整個御獸宗上下,都陷入了一種別扭、矛盾的情緒中。
一方面,自家御主被國師誘騙,名節受損,導致直至今日,這件事仍舊是江湖里攻擊御獸宗,頗為有力的嘲諷話語。
幾乎成了梗。
御獸宗弟子在外,動輒被人暗戳戳拿這件事攻擊,說些諸如:你家御主被人睡了…之類的話。
奇恥大辱。
另一方面,雖不想承認,卻確實承了國師的恩惠…導致這些年里,每次妖族在邊境動亂,不等朝廷出兵,齊紅棉就帶人出手鎮壓。
既有地盤臨近的緣故,更大程度上,是在用這種方式還掉國師的恩情。
但人情這東西最難還。
所以即便在國師死后,御獸宗也沒有發難,直等到監正也離開了,整個欽天監,只有個茍寒衣勉強算“故人”。
齊紅棉才親自造訪,大舉壓上。
準備從茍寒衣嘴里,挖掘出一些對御獸宗無比重要的秘密。
本來一切都很順利,但就在關鍵時刻,被季平安突兀打斷,她如何能不煩躁氣惱?
齊紅棉臉色難看,一雙鳳眼冷冷盯著茍寒衣,意思很明確:
讓這小子滾,本座不想牽扯無關的雜魚進來。
或者翻譯為:老頭,你也不想你的后輩們丟掉生命吧。
“喝茶嗎?老夫在南山游歷時采的大紅袍茶葉。”
茍寒衣笑瞇瞇,權當沒看見婦人的死亡威脅,抬手給季平安添了個杯子。
他并不知道少年的來意,但很清楚,以傳言中這少年的智慧,不會無的放矢。
那便靜觀其變好了,至于動手,齊紅棉若真絲毫不念老朋友的舊情分,也不會忍到今日才來逼宮。
成年期的火鳳,辛瑤光都要凝重對待,欽天監正根本擋不住。
“好啊。”季平安仿佛看不出二人的內心戲,眼睛一亮,端起了茶杯。
看到這一幕,齊紅棉面沉似水,冷笑道:
“不愧是老國師帶出來的后輩,一老一少,修為不見高,膽子一個比一個大。”
她被氣笑了,眼神中涌動怒火,瞇著眼睛,盯著季平安,冷冷道:
“你可知,我是誰?”
她認為,這少年或不知自己身份,只以為是普通御獸宗弟子,這才這般不敬。
準備亮明身份,讓這個與大周國師沾親帶故的年輕人惶恐滾蛋,不要來煩她。
然而季平安只是抿了口茶水,然后笑了笑,目光平和地望著容貌平庸的中年婦人:
“要我猜的話,既然穿著御獸宗的衣服,想來,便是當代御主了。”
迎賓殿。
當大門轟然關閉,將外頭圍觀人等的視線隔絕,氣氛也漸漸從寒暄轉為嚴肅。
以李國風、欒玉為首的兩派弟子分賓主落座。
沐夭夭跟在徐修容身后,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左右亂看。
“安靜些,毛毛躁躁成何體統。”
徐修容身披墨綠官袍,身姿筆挺,宛若一尊玉美人,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來。
沐夭夭小聲說:“季平安沒來啊。”
徐修容撇嘴,心想他不出現不是很正常的事嗎,這會大概還躺在青蓮小筑睡覺看話本。
偏偏,看著那么懶的一個人,修為卻穩步增長,讓她這個做監侯的很沒脾氣。
搖搖頭,將這些雜亂念頭拋開,徐修容凝神看向周圍。
自己一方,以洛淮竹為首的天榜司辰們正襟危坐。
對面,趙氏兄妹坐在欒玉身旁。
趙元吉下巴微抬,顯示出少年人的自信與目空一切。
趙元央面無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分明只是個女童,卻看著小大人一般。
“咳,既已入座,那演武便開始吧。”東道主李國風輕咳一聲,開口說道。
殿內原本還有的一些議論聲消失不見。
一下子,就劍拔弩張起來,只是相比于氣勢正盛的御獸宗一側,星官們多少有些悲觀。
五官明艷大氣的欒玉笑了笑,說道:“元吉。”
刷——
話落,十六七歲的,小獅子般的少年一躍而出,雙腳“砰”的一聲落地,略顯濃密的眉毛抬起,拱手淡淡道:
“在下趙元吉,請賜教!”
李國風正待開口,正無聊地發呆的洛淮竹猛地起身,邁步來到場中,身材單薄的少女沒有扛著方天畫戟,而是提著一柄劍。
略顯凌亂的頭發在殿內氣流擾動下,微微拂動。
干凈的臉孔上一片專注,耳畔仿佛浮現季平安的聲音,身邊仿佛出現季平安坐在藤椅中,出聲指點的虛影。
“練習。每一次練習都要當做在賽場上,與人交戰。將武技戰法、術法的釋放融入身體的記憶中,成為自己的本能,只有這樣,才能在任何時候,都保持完美狀態。”
季平安的聲音回蕩在她腦海中。
“練習。”洛淮竹嘀咕了句,在她眼中,周圍不再是迎賓殿,而是翻涌的霧氣與靜謐的珍瓏塔。
對面的小獅子般的少年,也不再是趙元吉,而是一尊傀儡人。
仿佛感受到洛淮竹氣勢的節節攀升,本來一臉冷傲的趙元吉愣了下,眼睛一亮。
然后收起了輕視之心,左手握拳,右手扣住腰間令牌。
體內靈素如溪流,沿著經脈奔涌,漸成江河。
眼底浮現出昂揚斗志,仿佛找到了值得全力以赴的對手。
“嗡!”
沉默盤坐的老實人黃塵屈指一彈,地面震動,周圍隆起一層土黃色的光罩,宛如倒扣的琉璃碗,將二人隔在場中。
沐夭夭、王憲等人屏息凝神,暗暗祈禱。
“開始!”
“想來,便是當代御主了。”
隨著這句玩笑般的話語拋出,齊紅棉眼神陡然凌厲,一股淡淡的威壓若有若無彌漫開。
茍寒衣也瞇起了眼睛,他能辨認出,一來是嗅出對方的氣味,二來,則是對于齊紅棉的到來有所猜測。
可這個少年人,又是如何得知?
季平安仿佛沒有感覺到那股肅殺,笑容不改:
“齊御主何必動怒,不如聽聽我的說法。”
齊紅棉冷聲道:“說。”
她已經注意到,茍寒衣臉上同樣驚訝,做不得假,這意味著,此人的出現大概率并非這條老狗安排。
季平安平靜道:
“御主既知曉我乃國師舉薦,就沒有想過,以國師的智慧,臨終前豈會想不到今日?”
齊紅棉微微一怔,隱約把握住什么。
是了,大周國師一手大衍天機訣冠絕九州,冥冥中占卜出些許未來片段并不意外。
甚至于,自己所求根本不用占卜,用頭腦分析,也能預料到。
齊紅棉道:“繼續說。”
季平安說道:
“國師臨終前,曾叮囑過我一些事,說我入欽天監修行后,倘若有朝一日,齊御主入神都,且茍司歷還在,會有一場見面。御主會詢問一個秘密,而茍司歷并不知曉內情。”
頓了頓,在桌旁兩人的注視下,他不緊不慢抿了口茶,才緩緩道:
“但國師將那個秘密告訴了我,這也是我今日趕來的原因。我想…倘若御主要來,大抵就在此刻吧。”
茍寒衣恍然,以他對國師的了解,知道這的確是老主人會干出來的事。
齊紅棉身體前傾,一眨不眨盯著他,突然問道:
“你怎么證明自己知道?而不是信口胡說?”
季平安笑了笑,說道:
“歷來宗派傳承,延續幾百年便已不錯。極難延續千年,因素頗多,但最大的難題,還是后繼無人。而御獸宗能維持千年傳承不倒,最大的依仗便是火鳳。
“即便弟子門人中缺乏驚才絕艷之輩,只要火鳳還在,便可以催生出一位頂尖強者。
“但…貴宗門并非沒有弱點。每一輪火鳳涅槃時,其實力跌至最低,也是宗門最弱的時候。每逢此時仇敵紛紛而至。
“上一輪虛弱期,有國師坐鎮大周,無人敢大動干戈,但貴宗不能總依仗這種好運氣,所以迫不及待,想再找尋一只強大的“寵獸”,以填補這段時期。
“只是強如火鳳者,實在難尋。放眼望去,唯一勉強可比肩者,唯有東海蒼龍最近。只可惜,上一代蒼龍王心性已成,無法馴養。
“貴派在意的是,另外一個傳說:即,東海深處藏有沉睡的龍種,蒼龍王便是其中蘇醒的一個。可惜,后來被國師斬殺,線索從此斷絕,東海妖族也再沒有誕生新的龍王。
“御主所在意者,無非是想詢問,龍種是否存在,以及位置。當世若還有人知道,也只有國師一個。
“我說的,可對?”
一番話說完,季平安喝了口茶,潤了下喉嚨。
坐在對面,模樣平庸的中年婦人已是神色認真:
“你想說什么?”
顯然,方才這番話確乃是御獸宗無比渴求的東西,也是她此來尋覓的線索。
季平安忽然扭頭,望了眼院墻外的天空,迎賓殿的方向,笑了笑:
“不如,我們打個賭如何?”
“打賭?”
“沒錯,就賭這場演武的勝負,若御主的弟子勝了,我便告訴你國師對我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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