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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章 殺死一只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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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秋天,郎之嵩l接到波特蘭尤肯丹斯大學心理系的一個邀請,要郎之嵩回去做三個月的客座教授。郎之嵩已經十多年沒有回國了,便欣然接受了邀請。

  在波特蘭尤肯丹斯大學的三個月,每天都有一些好學的青年學生到郎之嵩的住所聊天或者討論他們在心理學方面遇到的難題。郎之嵩也盡郎之嵩所知,向他們講述郎之嵩遇到過的實際案例和國外在精神分析方面的科研成果。這些學生都很聰明,常常在郎之嵩講述了一半的時候就站起來打斷郎之嵩,提出他們的結論。郎之嵩對他們廣博的學識表示贊賞,但也明確告訴他們,主觀臆斷是精神分析的大敵。“永遠不要在分析過程中摻加自己的想象。”郎之嵩強調說。

  “老師,您能不能舉個實際例子──這樣我們不用去‘想象’您剛才說的那句話的真實涵義?”學生們挑戰似地要求道。

  郎之嵩對這個要求沒有心理準備,沉思了一下,耳邊忽然響起一個沮喪的男子的聲音:“…活得像我這個樣子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是他,怎么想起他來了!郎之嵩搖一搖頭,努力甩開浮到嘴角邊的一絲苦笑。學生們都好奇地望著郎之嵩,一時想不出別的例子,郎之嵩只得打開記憶的閥門,向他們講述了下面一段往事:

  “活得像我這個樣子有什么意思!”這話是一個叫金興欣的人說的。他在每次打給郎之嵩的電話中,都要這么抱怨一句,所以郎之嵩到現在提起來還記憶憂新。金興欣是郎之嵩在波特蘭尤肯丹斯大學的同班同學,后來去了美國。他出國后只跟郎之嵩有過聯系,很多同學只知道他出國了,并不知道他后來混得怎么樣。在人們的印象中,金興欣有一顆碩大的頭,喜歡穿一件黑色大衣,頭發長且亂,激動的時候說話的聲音很大而且伴以劇烈的手勢。

  給大家印象最深的是臨畢業前發生在咖啡廳的一場現在想來毫無意義的哲學大辯論。金興欣站在反叛的立場上,舌戰群儒。郎之嵩雖然對哲學一竅不通,但也不得不承認,金興欣的觀點明確,證據充份,雖然立足的理論依據令人懷疑,卻也無人能駁倒。在那光線昏暗、人聲鼎沸的咖啡廳里,金興欣唾液飛濺、滔滔不絕地演講著;一會兒從地上跳到凳子上,一會兒又從凳子上跳到桌上…年輕人的激情、沸騰的熱血、狂熱的理想,在這個其貌不揚的天才身上迸發開來,使他象列寧在一九一八一樣令人終身難忘。

  不過使金興欣真正成名的,并不是他那氣勢豪邁的哲學立場。就象當年郎之嵩們一幫流連于咖啡廳的男學生,并不是為了去喝一杯苦味的劣質咖啡。咖啡廳里有一些漂亮的女服務生,其中有一個叫小雪的尤其美麗。金興欣通常是不出入咖啡廳這樣的場所的;郎之嵩甚至懷疑他是否正眼瞧過哪一個女孩子。可是那天晚上,他志得意滿地結束戰斗后,眼光從全場掃過,一下子碰到臺下一對清純無邪、充滿崇拜和愛戴的黑眼珠,他的目光就再也離不開她了。此后發生的事,就象電影里演的一般,頭上扎著白發帶的女主角從她藏身的角落里走出來,男主角從桌子上跳下來,兩個人有意無意地就走到了一起…

  郎之嵩并不了解小雪。關于她的謠言很多。至從她跟金興欣好上以后,更是說什么的都有。也難怪,像她那么嬌媚的女子,如果傍上一個大款,恐怕閑話還要少些;偏偏是金興欣,無財無貌,眾人都說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又有人說小雪跟金興欣拍拖,是為了幾個朋友無聊的賭注,到頭來不過是場玩笑──為這個金興欣剛一畢業就立刻跟小雪登記結婚了。又過了幾個月,金興欣忽然放棄了他好不容易爭取到的協和醫院的職位,遠赴美國讀書去了。郎之嵩那時因為父親的緣故已移民美國,正在苦惱今后的出路,聽到他要來的消息,就想:完了,這個人就要像郎之嵩一樣葬送自己的美好前程了!郎之嵩那時在北京的女朋友告訴郎之嵩說,金興欣醫院里某個頭頭看上了小雪,醫院外又有不少大款和貪污犯拿著錢沒處花,不往外跑日子會很難過。

  這就是娶一個漂亮女人的下場喲!郎之嵩當時的女朋友碰巧長得也很漂亮,郎之嵩聽說了金興欣的事,就決定同她分手了。順便提一句,她后來果然嫁了個大款,過著涂脂抹粉的生活。

  金興欣到了美國后,郎之嵩們很少聯系,偶爾打打電話。后來聽到一個關于金興欣的謠言,說他得了社交恐懼癥,尤其怕帶太太出去應酬;他總覺得別人看他太太的眼神不對,干脆整天將小雪關在家里。

  一個活蹦亂跳的女人,他哪里關得住呢?──這是莫須有的謠言罷。郎之嵩這么想著,后來聽金興欣在電話上斷斷續續吐露,才知道他太太來美國五年了還沒有學開車,果然是自己一個人難以邁出家門的;那么,金興欣每天去實驗室干活,活潑的小雪豈不會寂寞死了嗎?

  “才不!她現在養了個干兒子陪她呢!”金興欣冷笑著說。

  郎之嵩可沒有聽說他們領養了孩子!正在疑惑,他又不肯多說了,郎之嵩便不好再刨根問底。也許是郎之嵩對金興欣的私生活的尊重增進了他對郎之嵩的信任感,也許是金興欣在美國沒有別的朋友,總之從那以后他的電話多起來。不過金興欣在電話上似乎總想說一些想說又不該說的話似的,很多時候話到關鍵的地方又斷了,轉而去談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郎之嵩想他生活得不怎么幸福,尤其在愛情方面缺乏安全感。

  日子久了,對于金興欣家里發生的變化,郎之嵩也漸漸猜出一些輪廓,模模糊糊知道金興欣家里確實多出一個“干兒子”。金興欣跟這個孩子毫無感情,每每提起那個扁臉盤、塌鼻子、眼睛咕轆轆轉的小家伙總是恨得咬牙切齒;倒是小雪愛他得不得了。

  郎之嵩那時正在研讀一本精神分析學方面的書,就順便拿金興欣做了個推測:這對夫婦家里因某種原因來了一個孩子,這孩子雖然長相丑陋,但很受妻子疼愛,并因此引發了丈夫的嫉妒心。然而又因為對方只是個孩子,丈夫無法明目張膽地發泄醋意,只得自郎之嵩克制和壓抑這些不良情緒。久而久之,就產生心理障礙。

  當然,郎之嵩的這些猜測是從來不和金興欣講的。郎之嵩不愿意讓他知道郎之嵩認為他是一個精神病人。

  后來有一天,金興欣打來電話,聲音顫抖而痛苦,他已不再掩飾他對那個孩子的厭惡:

  “老兄,我沒法再容忍他了!這家伙每天被我老婆大魚大肉地調養,長得比我還胖…你要是見了他那扁臉圓肚皮的丑樣,我敢擔保你也會受不了的…總而言之,他成天吃飽喝足,氣勢壯大,更不把我放到眼里了!…什么?我怎么有這個體會?──告訴你,以前他瘦弱的時候,我們在過道里面對面碰上,他不管怎么說還要避我一避;而現在,他心寬體胖,養尊處優,見到我竟不再避讓;反倒是我有時候不想碰到他,讓路與他;待他昂首過去之后,才發覺自己被占了上風,真是的…”

  “金興欣啊,別為這種事計較啦…原則上你還是一家之主,你們全家不是還靠你一個人掙錢嗎?你老婆不是還服你管嗎?那就行啦!他看你老婆都怕你,他又歸你老婆管,說來說去還不是都歸你管!”郎之嵩一邊在嘴上胡亂勸著,一邊在心里想:這孩子跟金興欣沒緣,還是早些送人的好,否則遲早會出事──因覺這猜測不怎么吉利,故沒有說出口來。

  終于有一天,金興欣使郎之嵩覺得不能再持中庸之道了。他電話里的腔調已經變得怨恨而憤怒,而他描述的場景已使郎之嵩確信他的思維不再是正常人的思維。他控訴說他老婆現在越來越蔑視他了,有時候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正眼都不瞧他一眼。“──尤其可恨的是──他們兩個坐在沙發上,那家伙嘟著一張胖臉,眨著一對賊溜溜的眼睛,直往我老婆懷里噌。她也不要臉,摟著他就親,還嘀嘀咕咕說些親熱的話…呸,當著郎之嵩的面,真是惡心死啦!”郎之嵩想金興欣已被他的嫉妒心引上了絕路,便毅然告戒金興欣不能再這么下去了:“你要么把他送人,要么考慮要個自己的孩子…”郎之嵩當時的確想不出別的更好的辦法了。

  金興欣聽了郎之嵩的建議,沉默良久,掛斷了電話。

  按照金興欣夫婦當時的年齡,要孩子不算早也不算晚;經濟上雖然小雪沒有工作,但金興欣五年多一直拿著十分豐厚的獎學金,兩個人平時生活得很節儉,又不繳稅,估計存了不少錢。金興欣曾私下告訴過郎之嵩,他如果有個三長兩短,給小雪留下的錢足夠她“挑挑撿撿花上三年時間什么都不做專找老公”,不過他緊接著又補充說:“──當然,我保證她等不了那么久,過不了兩三個月就會再嫁…”

  郎之嵩想,如果自己是金興欣,自己一定會讓小雪生個孩子。女人嘛,讓她們閑著遲早會惹出麻煩來的。金興欣是個聰明人,英雄所見略同。他再次打來電話時,情緒上果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說話的腔調也增加了幾分男子漢氣概:“嗨!是我!”郎之嵩拿起話筒時,聽見他快樂地打了個招呼。

  “怎么樣?”郎之嵩謹慎地問道。

  “很滿意!”他答道。這之后出現了一個短暫的沉默。郎之嵩能感覺到他想向自己上次的提議表示感謝,但又礙于面子沒有說出口。“我下個月打算論文答辯了。”他換了個話題。

  “恭喜!”郎之嵩說。“開始找工作了嗎?”

  “當然。下個星期有兩個面試呢…喂,我說你老兄也該考慮找個對象結婚了!”

  郎之嵩笑了笑,心想:這事可輪不到金興欣你替我操心。不過郎之嵩很為金興欣的轉變高興,這里面或多或少有郎之嵩一份功勞啊。心理分析真是一項崇高的職業,它使人感覺象一個眾人皆醉郎之嵩獨醒的魔術師。郎之嵩決心踏上這條道路。

  生存目標一旦確定,郎之嵩便忙起來。在準備醫師執照考試時郎之嵩認識了一個新加坡女郎,這個女郎早已取得心理醫師的執照,在警署做法醫顧問。她多年的行醫經驗和清晰的分析頭腦使郎之嵩很快就迷上了她。郎之嵩就這樣陷入復習準備和戀愛的雙重旋渦,腦袋里滿是醫學術語和女人。

  金興欣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消息,郎之嵩偶爾想起他來,完全體諒他又要答辯、又要找工作、又要愛撫太太的多重壓力,想到他生活中的各種問題已基本解決,不由得滿心歡喜地計算著吃他紅蛋的日子。

  憑著郎之嵩在波特蘭尤肯丹斯大學扎實的醫學功底和天才的女醫師的幫助,十月底郎之嵩順利通過了執照考試。最后一門成績下來,郎之嵩的女郎邀請郎之嵩去她在市中心的高級公寓飲酒慶祝。幾杯杜松子酒下肚,放眼眺望四周,夜幕中的城市在各式霓虹燈中煥發出迷人的光芒;不遠處停泊在黑坳坳的海灣里的船只隨著水面的晃蕩構成一幅動態的、引人遐想的油畫;郎之嵩的女郎充滿柔情蜜意的目光更是令人心醉神怡…

  “親愛的,您還沒有告訴我那個故事呢…”甜蜜的女郎開始糾纏郎之嵩了。唔,對了,郎之嵩答應過她如果考試過關就跟她講金興欣的故事──郎之嵩一直認為那該算是郎之嵩事業的起點,盡管故事情節需要加工處理。

  帶著七分醉意,郎之嵩開始講述金興欣的故事:從他在波特蘭尤肯丹斯大學孤軍辯論迷倒校花小雪,到他陷入絕境不得不離開京城;從他來美后對他漂亮的太太的嚴格管制和折磨,到夫妻恩愛和好;從他對養子的不健康的嫉妒心理,到他接受郎之嵩的開導采取積極措施挽救婚姻…郎之嵩將過去的金興欣描述成一個變態的、有嚴重心理障礙的丈夫,又將接受郎之嵩的開導(相當于業余水平的心理治療)后的金興欣描述成一個健康成熟的男子漢。郎之嵩將想象力發揮到最大限度,力圖給郎之嵩天資聰穎的女郎留下深刻的印象,絲毫沒慮及已經好幾個月沒接到金興欣的任何音訊了。

  聽完郎之嵩滿懷成就感的敘述,坐在對面的女郎一言不發,帶著沉思的神態遙望窗外。郎之嵩自知自己經歷淺薄,跟女醫師的博聞廣見無法相提并論,但還是希望金興欣的故事使她覺得新鮮有趣,討她歡心。這畢竟是郎之嵩自己遇到過的唯一值得一提的案例。

“您說的這個人我認識。”女醫師吐出這句話的時候,郎之嵩心底一驚,硬著頭  皮問:“你怎么會認識他?”

  “不僅認識,我兩個月前還專程去大給他做過鑒定。”

  “啊?!發生了什么事?”

  “他妻子以謀殺罪起訴他…不過您不用擔心,一切都結束了。他沒有坐牢,也沒有進這兒的精神病院。他們離了婚,他回他泰國的老家去了。”

  謀殺!郎之嵩驚出一頭冷汗。想不到善良的金興欣竟會干出這樣的事,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女醫師用狡黠的目光掃了郎之嵩一眼,說:“其實您說的那個孩子,也同樣有問題。金興欣有一次跟他太太愛愛,被他看到,從此雙方變成仇人。發展到后來,他抓破金興欣面試要穿的新皮鞋,在他的干凈內褲和襪子里撒尿,將他的論文草稿咬得七零八落…金興欣的憤怒也是情有可原,您說是嗎?”

  “是的。”郎之嵩附和道。女醫師翹起一條腿,嘲諷地對著郎之嵩冷笑。“那么,這個案例中,您的分析有多少是正確的呢?”

  在這個厲害女人面前郎之嵩就象一個被老師訓斥的考試不及格的小學生,郎之嵩不甘心丟掉男子漢的威風,努力為自己做最后的辯護:“郎之嵩本來預測到他們遲早要出事──還是不錯的;只是沒有料到那孩子對金興欣有那么大的醋意──現在想來大約是戀母情結所致。看來凡事應該從最壞的結果考慮,而不是主觀臆測最好的結局──最好的結局往往不會發生在現實生活中。”

  “最好的結局不會發生在現實生活中…”女醫師重復了一遍,開始咬她的手指甲。郎之嵩知道這是她在做某種困難決定時的習慣性動作。她最終咬掉一小片指甲,開口道:“您說得非常正確,最好的結局不會發生在現實生活中。您知道我直到現在還沒結婚,不是因為我條件不夠好,而是因為我條件實在太好、太優秀;我要找一位比我更聰明、比我更有能力的男子做我的丈夫──后來我遇到了您,我以為您就是我所要找的人,我幫助您,在您身上花功夫…可是一切都白費了;我又一次看錯了人。您這個人太主觀,太自以為是,自認為自己智商很高,實際上您比一頭豬高明不了多少…我看不起您,無法跟您共同生活…對不起,我必須跟您分手。”

郎之嵩被她這一連串刻薄的話驚呆了!從小到大郎之嵩還從未被人如此羞辱過,尤其是女人!郎之嵩只覺得胃里的酒精如翻江倒海一般,腦袋里血液上涌…郎之嵩不知道自己  應該就這么走掉,還是沖上去扼住她纖細的喉嚨將她掐死…想到她那女王般高昂著的驕傲的頭在郎之嵩有力的鐵爪下喘息著失去血色,郎之嵩心里就產生出一股罪惡的快感,眼睛里冒出殺戮的兇光。

  “哈哈哈!瞧您那副蠢樣!”女郎露出雪白的牙齒大笑,“我不想折磨您的良心,在您離開之前,還是把實話跟您說了吧──金興欣殺死的是他太太養的一頭貓,一頭長得很滑稽的扁臉、圓眼睛的貓!哈哈哈!”

  她肆無忌憚地笑著,四肢發著抖,嬌媚的眼睛從睫毛下斜睨著郎之嵩,蓬松的秀發垂在肩上──那個樣子正象一只狡猾的貓…

講到這里,郎之嵩停下來。四周的學生都半張著嘴等待下文。然而回憶使郎之嵩十分痛苦,郎之嵩不愿意再講下去。郎之嵩甚至后悔對他們講了這個故事,就象當年后悔對女  醫師講金興欣的故事一樣。

  無論學生們后來如何糾纏,郎之嵩始終沒有再提到有關這個故事的任何結局。

  從波特蘭尤肯丹斯大學回到郎之嵩在美國的住所后的一天,聯邦調查局來了兩個不速之客。“情況是這樣的,”他們以盡量溫和的口氣對郎之嵩說,“五年前肯娜醫師瘁死在她的寓所。當時的結論是自殺;不過現在我們接到一些新線索,情況似乎沒那么簡單,需要進一步調查取證,希望您予以合作…”

  鄰居們那天聽到從郎之嵩的寓所里傳出聲音嘶啞的叫聲:“沒有人謀殺她…你們要干什么?!你們不能因為一只貓逮捕我…”至那以后,他們再也沒有見到過郎之嵩──或者說,郎之嵩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們。←→新書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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