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的薛定諤 第三百五十九章 曲終人未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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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發伊麗莎白先回家,隨之鎖上玻璃門,摁電鈕放下鐵窗簾,然后出門,頂著那天刮得蠻猛烈的風,一路走向圣拉撒路地鐵站。在歌劇院站倒車,到夏特萊站下,從那里去最高法院,步行用不了兩分鐘,穿過塞納河就到。姆努斯肯在業務上和財政上各種不同的憂慮,并不是這一空白過渡期唯一的原因,他鐵青著的臉和彎拱著的腰還有別的緣故:那同樣是因為,今天是10月10日,而趕著去離婚從來就不是一件能叫人提起興致的事。
當然,他不是落人此種境地的唯一一人,但這并不能給他以一絲一毫的安慰:等候廳里擠滿了共同旅程走到了盡頭的一對對男女。其中有一些,盡管來到了法庭,卻沒有彼此惡言相加的樣子,他們平聲靜氣地和律師交談著。傳喚定在十一時三十分,而一直到四十分,陸全全卻還沒有露面——總是遲到,姆努斯肯一句話也不想說,怕引出一段不舒服的回憶,但是,審理家庭糾紛的法官同樣也遲到了。等候廳中,四面的墻壁上固定著一些坐上去不太舒適的塑料椅子,椅子圍著一張茶幾桌,桌子上堆放著一大摞雜七雜八的已經翻舊了的出版物:有法律雜志,有藝術或健康畫報,也有專門報道名人生活的周刊。姆努斯肯隨手抄起一本名人雜志來,開始信手翻閱著:按照時尚的習慣,它是由明星們的照片構成的,各種各樣的明星,來自歌劇界、電視界、電影界、體育界、政界,甚至還有烹調界。
絕大多數時間里,陸全全始終保持著謹慎克制,非回答不可時才開口回答,而且竭力使用盡量少的詞語。沒有,沒有,姆努斯肯說,這是他對女法官為證實他們有無孩子所提問題的答復。那么你們的決心已經下定了,女法官一邊問,一邊把臉沖著陸全全——接著又轉向姆努斯肯:先生看樣子稍稍有些不如夫人那樣堅決。不,不,姆努斯肯說,沒有任何問題。然后,她一個接著一個地跟他們分別談,夫人先來。
在等待輪到他的空檔時,姆努斯肯沒有重新拿起那同一冊畫報,而當蘇陸全全從法官的辦公室中出來時,他站起身,目光迎向著她,但她卻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他走向辦公室,腿腳不經意地碰撞在一把椅子上。你真的堅信你要離婚嗎女法官問。對,對,姆努斯肯急忙回答。好的,她說,同事合上了卷宗,就這樣吧,這事兒了結了。
從法院出來后,姆努斯肯本來想邀請陸全全一起去吃一頓午飯,或者只是去喝上一杯,比方說,就在對面,司法宮的餐廳中,但是她根本就不容他有時間開口。
姆努斯肯哆嗦著,等待著更糟糕的事臨頭,侮辱性的痛罵,一月份時他躲過了一陣辱罵,眼下看來是要來一個狗血噴頭了,但沒有,沒有。她只是翹起一根手指頭,讓他乖乖閉嘴,打開她的手包,掏出他留在依西家中的一套畫廊的鑰匙,一言不發地遞給了他,然后頭也不會地就走了,遠遠地走向南邊的圣米歇爾橋。
然后,姆努斯肯一面去他的工作室尋找清涼的香檳酒,一面打定主意,這一回非得像上一門課那樣耐心細致地把埃萊娜的臉好好研究個夠,非得一勞永逸地掌握它,排除由它引起的困惑。
但是,他的努力又一次泡了湯,因為在今天,埃萊娜第一次化了濃妝,這便改變了一切,把一切弄復雜了。
因為,化妝在裝飾了那些感覺器官的同時,也遮掩了它們,至少,不妨說吧,遮掩了那些具有多種功能的感覺器官。嘴巴,比方說,就有多種功能,它要呼吸,它要說話,吃飯,喝水,微笑,喃喃自語,親吻,吮吸,舔舐,咬嚙,喘息,嘆氣,叫喊,抽煙,裝鬼臉,大笑,唱歌,吹口哨,打嗝,吐痰,呃逆,嘔吐,唉哼,而現在,人們要把它涂描一番,以激勵它履行那么多的高貴功能,這實在是下下之策。人們同樣還描眼圈,而眼睛是用來看東西的,它要表達感情,哭泣,閉上它可以睡覺,這同樣是高貴的。人們還涂指甲,而指甲則是雙手那巨大而又高貴的多種多樣的運動的第一號證人。
但是,人們并不為那些只提供一種或兩種服務功能的器官涂脂抹粉。耳朵不化妝——它只用來聽——人們只是給它掛上一個墜子。鼻子也不化妝——它只會呼吸,嗅聞,而且有時候它還堵塞不通——人們可以給它就如可以給耳朵配備一個鐲子,一顆寶石,一粒珍珠,或者,在某些氣候條件下,甚至一塊真正的骨頭,而在我們的氣候條件下,人們只滿足于給它撲一點點粉。但是,埃萊娜并不炫耀這些道具中的任何一種,她僅僅只是在嘴唇上抹了一點點被稱為寶石紅的口紅,在眼皮上涂了一些從錫耶納的土地上漫步而來的黃脂粉,稍稍畫了畫眼線而已。在如今正在開香檳酒的費雷的眼中,這些將會把一切都大大地弄得復雜化了。
但是,不,這一切不會有時間把任何東西弄復雜了,就在這一瞬間,電話鈴響了起來:我是敘潘啊,我提前給你帶來了消息,我想我找到了線索。姆努斯肯一把抓過手邊的一支鉛筆,一面全神貫注地聽著,一面在一個信封的背面記下幾個字,然后對司法警官連聲道謝。沒什么,敘潘說,這是憑運氣。我們跟西班牙海關的關系不錯,他強調說,在那邊的憲兵摩托隊中,有我一個朋友,是個卓越的同行,他為了這樁案子額外地做了一次跟蹤。你瞧,這就是人們所謂的警察間的戰爭。隨后,姆努斯肯剛剛掛上電話,就哆嗦著手,顫巍巍地倒滿了兩杯酒,滿得全都溢了出來。我得很快就走,他說。在走之前,你和我,我們倆或許終于可以為了某個什么來干一杯。
無論是走高速公路還是走國道,無論是從亨達埃還是從貝荷比穿越國界,你如果要去西班牙南方的話,都必須經過圣塞瓦斯蒂安這個海濱城鎮。姆努斯肯穿過了陰沉沉的工業區之后,沿著一排排令人感覺壓抑的佛朗哥時期的建筑物行駛著,正當他不時詢問自己到這里到底干什么來了,忽然一下子,完全沒有預料到,他的車子就已經進入了這個以豪華的海濱浴場而聞名遐邇的大城市。城市坐落在一個狹長的半島上,兩面有一條大河和一座山,那山分割出了幾乎完全對稱的兩個海灣,這雙重的凹口劃出了一個大致上的希臘字母q形,一個女人的胸膛,挺入到陸地的內部,仿佛是兩個海洋的胸脯,被西班牙海岸穿上了緊身衣。
姆努斯肯把他租來的汽車停在主海灣附近的地下停車場中,然后就下榻于市中心的一個小旅館。在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里,他閑逛在寬闊的大街上,那寧靜的、空氣新鮮的、打掃得干干凈凈的、邊上矗立著或明亮或昏暗的樓房的大街上,也閑逛在狹窄的小街上,小街同樣也得到認真地清掃,陰暗而又短促,邊上則是狹窄得幾乎有些神經質的樓房。宮殿和豪華賓館,橋梁和公園,巴羅克式的、哥特式的、新哥特式的教堂,嶄新的斗牛場,寬廣的海灘,海灘邊上的海水浴療養中心、王家網球俱樂部、卡西諾高級賭場。四座橋,一座更比一座輝煌,橋面上鋪著細石,構成一幅幅鑲嵌畫,邊上則用石子、玻璃片、鑄鐵點綴成花邊,還裝飾有白色和黃金色的方尖形的紀念碑、鍛鐵的反射鏡、獅身人面像、鐫雕有王家花體字的小塔。從上游流下來的河水是綠顏色的,沖入海洋時便轉化為藍色。
姆努斯肯常常在這些橋上徘徊,但更為經常地,卻是漫步于沿著貝殼狀的海灣鋪設的散步道,海灣中有一個小巧玲瓏的島,正好位于海灣的中央,上面矗立著一個小小的城堡。
由于他日復一日地如此游逛,在所有的街區搜索一遍,毫無別的特殊目標,而只是期望碰上偶然的機遇,他最后終于對這個過于龐大同時卻又過于狹小的城市產生了厭倦,在這個城市里,你從來就無法確信你就站在你現在腳底下的地方,但同時你又知道得太過清楚。敘潘沒有提供別的線索,只有圣塞瓦斯蒂安這個城市名,伴隨有一種其可能性十分有限的假設。看來,要說盜竊古董的那個家伙就逗留在這里,只是一件有可能的事。
最初的幾天里,每到就餐時分,姆努斯肯常常要去老城區一些數量眾多的十分熱鬧的小館子,在那里,人們喜歡站在柜臺前,這樣可以自由隨便地吃許多的小玩意,而不必拘束地坐在桌子前,孤獨地填飽自己的肚子,這會毀你的心情。但是,就連這一點,姆努斯肯也開始感到厭倦了:到最后,他在港口附近選定了一家沒什么名氣的小餐館,那里的孤獨氣氛畢竟不那么濃烈。
每天下午近傍晚時分,他給巴黎自己畫廊中的伊麗莎白通電話,到了晚上,他便早早地就寢。但是,過了一星期,他開始覺得自己的尋覓是毫無希望的,在一個陌生的城市中尋找一個陌生的人,是不會有什么結果的,頓時,他的勇氣拋到了九霄云外。
在考慮返回巴黎的問題之前,姆努斯肯在這座城市中還將度過兩天,但卻不再無謂地亂轉悠了,下午,如果秋天的天氣還能允許的話,他更喜歡在陳列于海灘上的一艘橫渡大西洋的客輪上打個瞌睡,然后,到瑪利旅館的酒吧去,坐在一把皮扶手椅中,面對著一杯特克撒科利和一幅某位總督的肖像畫,獨自一人打發掉這最后的幾個夜晚。
一天,瑪利旅館的整個底樓熱熱鬧鬧地擠滿了一幫來開會的癌病專家,姆努斯肯為躲清凈,于是改變主意,去了倫敦旅館,這一家只是比剛才那家稍稍不那么豪華而已,它的酒吧還有個好
被價錢嚇倒之后,敘潘搖搖晃晃地走了,盡管他帶來的信息也許又把懸案的偵破往前推了一步,姆努斯肯卻沉浸在一種陰郁的憂愁之中。他草草地擺脫了科爾代的糾纏,甚至都不再確信是不是答應了他對他的承諾,我們走著瞧好了。
他應該克制自己,使得向著空白的這里過渡,不占領整個的地盤,尤其不腐蝕他的職業生涯,從更普遍的方式上說,不毒害他的藝術觀點。
在畫廊大門旁邊,司法警官敘潘又一次紋絲不動地呆站著,若有所思地面對著一件新展出的作品,一個用石棉制作的巨大的文胸,它已經歸屬舒沃茲的情婦的丈夫所有,后者已從姆努斯肯那里預訂了它。敘潘,他顯得是那么的年輕,身上始終穿著他那套年輕警官的標準制服,他從心底里不喜歡這套服裝,但畢竟身為警察一切均不由己。他在那里,在姆努斯肯的畫廊中的樣子尤其顯出滿心的快活,現代藝術,總歸是合我胃口的東西。
那輛菲亞特小車,敘潘說,我只是想對你說,他們好像在西班牙邊境附近跟蹤上它了。流動海關,常規檢查,一無所有。他們曾想把駕駛者竭力扣留一段時間,但是海關,當然啦,在這類情況下,是無能為力的。我們很快就得到了通知,我們有機會跟當地同行取得協商。很顯然,我會想盡辦法盯住那個小子的,我在那邊有同事,我會讓他們插手干預它一下的,但我無法對你擔保什么。要是我發現了什么,我會立即給你打電話的。無論如何,不是今天晚上就是明天,我一定給你一個準信。請你告訴我,我只是想知道,那一個,那個大文胸,它大概要多少錢
他朝自己畫廊中展出的作品投去了一道巡視的、突然有些沮喪的目光,之后,一種懷疑驀地攫住了他,叫他不得不再一次提前關上畫廊的大門。
中間的雙頁是某個超級明星的一幅照片,明星的身邊依偎著他在情場上新近征服的獵物,照片的背景中,讀者可以分辯出本加特內爾的身影來,雖說稍稍有些模糊,但卻完全能看出面貌。
盡管她明顯地裝作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姆努斯肯還是把她想象為很關心別人的私生活,善解人意,也許甚至還和藹可親,是的,當然是一個賢妻良母,盡管人們不會在家里天天開玩笑。當然,這也不排除一種可能,當她要晚一些回家吃晚餐時,她丈夫或許會乖得像一只貓,包攬著家務活,而吃晚餐的時候,他們說不定還會討論民權的問題。由于她一開始把他們夫妻安排在一起來接待,姆努斯肯就此判斷,她恐怕只會問一些漫無目的的問題,而他也懶得去回答。
姆努斯肯將在四秒鐘之后把目光落到這一頁和這幅照片上,還有三秒鐘,兩秒鐘,一秒鐘,但是,陸全全就選擇了這一瞬間露面了,他毫無遺憾地合上了周刊。
法官是一個頭發灰白的女法官,既平靜又緊張,說她平靜,因為她以為具有做一個法官的習慣,說她緊張,因為她善于從來不帶這個習慣。
咱們不必那么匆匆忙忙地就簽嘛。眼前,我們不妨說,將由我來負責作品的制作,嗯,由我來具體操作。只有等它賣出去之后,我才能收回錢款,然后,還得看它的反響是不是好,還得看是不是能為你尋找到另一個展覽的地方。在比利時,在德國,諸如此類的情況。假如反響不好,我們就只有留在法國做了,我們將努力找到一個地方,比方說,文化中心什么的。然后呢,我們將努力讓一家地區購物聯合會或者全國購物聯合會來購買它一件,你瞧,然后呢,我們就可以在某個地方把它展示出來,這一件作品,這就將掀起一陣小小的震動。隨后,進軍紐約。
紐約,另一位則如應聲蟲似的跟著說,目瞪口呆。紐約,姆努斯肯重新道,紐約。這計劃總是有一些雷同,不是嗎。然后,假如一切順利的話,我們隨之將就協議書的問題作一個通盤考慮。請原諒我耽誤你一分鐘。
第三百五十九章 曲終人未圓(第1/3頁)
那么,這份協議書,咱們是不是把它給簽了第二天上午,科爾代依然堅持不懈地說。協議書,協議書,姆努斯肯說著,已經不像頭一天那樣熱情了,別那么急嘛。
呆呆地怔了五秒鐘之后,姆努斯肯也上了路,朝北走上了交易橋。
見天色將近傍晚,姆努斯肯便像往日那樣在十九點鐘關上了畫廊的門,夜幕即將降臨,從地球的這一部分看過去,太陽已經看不見了,只留下一片十分明凈的灰藍色天空,天空中央遠遠地滑動著一架飛機,接受著從地面上已經無法覺察到的最后一絲陽光,劃出一道鮮亮的玫瑰色直線。姆努斯肯又紋絲不動地呆了好一會兒,朝街上瞥了一眼,然后,邁開步子走起來。這一帶的商人都像他一樣拉上了各自店鋪的鐵窗簾。對面工地上的工人同樣也下了班,離開之前,小心謹慎地把起重機的吊臂調整在順著當夜風向的位置上。在附近高大的公寓樓的墻面上,兩個窗戶中就有一個被拋物線狀的天線堵塞著:有陽光照射的時候,那些拋物線應該能把它阻擋在外面,相反,它們接收著專門提供給電視的圖象來代替太陽光,于是,電視機就這樣代替了窗戶。
他漸漸地離畫廊越來越遠,突然,在街盡頭顯現出一個女人的身影,那輪廓于他是那么的熟悉,但是,在他認出埃萊娜來之前,時光還是溜走了一小段。姆努斯肯已經不是第一次不能一眼就把她給認出來:在醫院中就發生過,當她走進病房時,他就曾感受過這種同樣的反應緩沖時,每一次,他心中都明白那是她,但同時每一次卻都不得不重新構建出她本人,一切從零開始,仿佛她的線條不會自動地組織成一個整體。然而,這些線條確實美麗動人,比例和諧,這是毋庸爭辯的,姆努斯肯可以分別地欣賞它們,但是,它們之間的關系卻在不斷地變動,永遠也無法真實無疑地導致同一張臉孔。
它們老是處于一種不穩定的平衡狀態,仿佛它們之間的關系是動蕩不定的,人們甚至會以為,它們在永不疲倦地移動著。每一次她重新看到埃萊娜,都覺得眼前的她已經不完全是同一個人。
埃萊娜是偶然路經這里的,毫無預料,也毫無準備,姆努斯肯邀請她去喝上一杯,便重新打開了畫廊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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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沒錯,德拉艾刻板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真是一雙洞察秋毫的眼睛,我可以請你喝一杯嗎很愿意,姆努斯肯說。德拉艾朝一個穿白衣服的侍者做了個手勢,他們便靜靜地等著白衣侍者端酒過來,然后,他們不帶一絲微笑地悄悄舉起酒杯,他們喝酒。好吧,然后德拉艾打破了沉默,你說我們該怎么辦吧我還不太知道,姆努斯肯說,關鍵就要看你的了。我們出去轉一圈怎么樣
他們出了倫敦旅館,沒有朝大海的方向走,而是選擇了相反的方向,盡管在那天夜里,正好趕上有洶涌的潮水。白天已經開始越來越瘋狂地往短里縮,夜晚則越來越迅速地變得厚重。他們走上了自由大街,走向一條橫跨河流的橋。
所有這些并不能使我們大大地前進一步,于是,因為無話可說,他們倆緘默了一分鐘或者兩分鐘。姆努斯肯在問自己,剛才他如此粗野地說話,到底是什么魔鬼附了體。不時,有一股更兇猛一些的波浪襲來,啪啦一下,拍碎在一根橋墩上,騰濺起流蘇般的飛沫,一直濺到他們的鞋上。瑪利亞橋上一個個形如甜面包的反射鏡投射下一種親信般密謀的光線。在上游,可以看見朱里奧拉橋的反射鏡,它們的形狀像是帶有三四個圓球的冰淇淋蛋卷,但那里的光線更為明亮。
告訴你,姆努斯肯從容不迫地想象著,我完全可以控告你這么幾點,盜竊或者搶劫,濫用信任,我想,這是不是就夠你受的,我不太知道。不過,僅僅盜竊一項,這就已經是非法了。我想,假裝死亡恐怕也不是那么合法的事情吧,你說呢我不知道,德拉艾說得很明白,我真的沒有咨詢過這方面的事情。
另外,就此推論,姆努斯肯說,我猜想,你犯的事恐怕不僅僅就這些吧,肯定還有別的什么不明不白的小問題。
德拉艾想起了鰻魚的不幸命運,不敢對這一猜測再加評論。好吧,他說,我認輸了。好了,同意,我認輸了,這些事情都是事實。但是,現在,我該怎么辦呢你想過這個沒有反正,最終還是你厲害,是你僥幸獲勝了,他厚顏無恥地補充說,還是由你來擺脫這個困境吧。
于是,姆努斯肯一使勁,就把德拉艾仰面壓倒在橋欄桿上,他先是含含混混地罵了他幾句,接著就冒冒失失地掐住了他的脖子。你這個狗東西,他隨后就叫嚷起來,讓人聽得清清楚楚,把一切分寸掉了個干干凈凈,全然忘了剛才他還在譴責自己今晚上撒了過多的野,你這個骯臟的豬玀,這時候,另一位后仰著的腦袋已經懸空在了波濤滾滾的河水之上,他早已經破口大罵了一通,現在只是連聲地喊著求著饒,別,別,我求求你了,快別這樣。
接下來的日子別無他擇,將勢所必然地在習常的秩序中度過。首先,將是整整一天在路上,因為姆努斯肯決定了不必匆匆忙忙地趕著回巴黎。在安古萊姆附近停靠很長時間,篤篤定定地吃午飯,給無憂無慮的返程一種特殊的旅游味道,只不過是為了給自己一點點時間,作一番回顧,來一次預料。在汽車中,由于沒有無線電調節系統,他不得不每開上一百公里路,就調整一下電臺的波段,以求有一個勉強的收聽效果。無論如何,姆努斯肯還是心不在焉地聽著廣播,而且音量總是撥得很小,廣播畢竟只不過被用來作為配音帶,給他在最近二十個小時中為自己放映的環銀幕立體電影做背景聲而已。
對付德拉艾,交道也打得幾乎太容易。在一陣狂怒之后,姆努斯肯的心情平靜了下來,隨后,他們倆終于攤牌達成了妥協。山窮水盡的德拉艾已是四面楚歌,走投無路。
他原本對古董的黑市買賣寄予了極大的期望,便提前開始花天酒地地大肆消費,短短幾個月時間中,往日的積蓄幾乎全都化為了豪華賓館中的舒適與高級服裝的魅力上:眼下差不多到了身無分文的地步。隨著姆努斯肯的到來,他那些美好的期望便如肥皂泡那樣破滅了。姆努斯肯一旦恢復了正常的理智后,就把他拉到老城區的一家酒吧,跟他討論如何善后。他們更為平心靜氣地爭論著,他們考慮到了未來。姆努斯肯重新客氣地對他往的助手以您相稱。
現在,德拉艾鑒于沒有更好的辦法,希望能卑微地、最終地保留本加特內爾這一姓氏,想當初,為了獲得這個假姓氏,他可是花費了不少的周折:我的老天,出此下策,實在是萬不得已啊。那是因為,早先,他也是花了一大筆錢才弄好的,能以假亂真的身份證,那可是很貴的買賣啊,任何形式的倒退,在眼下看來都是不可能的。但是,他還是企圖討價還價:他同意乖乖地交代窩藏古董的地點,但作為回報,他要求得到一筆相當數目的錢。盡管姆努斯肯認定這要求還是寬容的,他還是十分愉快地痛砍了一大刀,只接受付給德拉艾所開價錢的三分之一弱,這足以使德拉艾看到機會來臨,他可以選擇去一個外國,因為外匯的匯率是那么的低。另一位也不再還價,他們就此達成一致。他們終于客客氣氣地分了手,姆努斯肯在傍晚時分到了巴黎。
回來的第二天,姆努斯肯一早起來后做的頭一件事,就是按照他先前助手的切實招供,趕到小鎮夏朗通,去找回自己從北極弄到的財寶,然后在銀行里租用了一個大保險箱,并急急忙忙地,當然也是確確實實地,把那些古董藏到保險箱里。這些事情干完,下午,當他轉到雷蒙那里,去取那份最終的古董鑒定報告時,剛剛來到秘書處,姆努斯肯就發現面前站著索妮。她始終還是老樣子,帶著她的愛立信和本森,看到她和她的這些東西,姆努斯肯不由自主地就聯想起了那個寶寶風。她像是有些輕蔑地打量著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是,當他跟隨著她,沿著走廊走向雷蒙的辦公室去時,她突然地轉過身來,開始惱怒地抱怨起他來,怪他沒有給她打過一次電話。見姆努斯肯對她的話無動于衷,她隨后就不依不饒地嘟嘟囔囔,然后,見姆努斯肯想溜到廁所里去躲避一陣子,她急忙也趕過來,堵住了他,并一頭撲到他的懷里,啊,她說,要了我吧。他連連抵抗,竭力向她解釋說,眼前既不是時候,也不是地點,于是,她就洶洶然地鬧騰起來,想抓他的臉,咬他的肉,然后,拋棄掉一切自制,一邊跪在他跟前,一邊就動手解他的衣扣,一心想做盡人皆知的那種事,不要假裝天真的,你完全清楚這指的是什么。但是,誰都知道是為什么,姆努斯肯拼命掙扎著。終于擺脫了這一番對待后,他恢復了一點點平靜,可以稍稍喘一口氣了,但心情卻被弄得一團糟。幸虧,過了一會兒,等回到畫廊后,他發現,在他離開巴黎期間,畫廊中的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買賣看來有了一點點起色,但是,整整一個下午,姆努斯肯始終集中不起精神來。
當然,索妮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但是,大家都知道,姆努斯肯是個少了女人便過不了日子的男人,從第三天起,他又回頭奔赴情場去尋找艷遇了。無論是那些潛在的愛情,還是角落里的調情,是藕斷絲連的老關系,還是正在著手的新接觸,或是相關的事情,都多多少少有些意思。那些本來可能激活他的人,現在不知道怎么的竟然都無處可尋,或是在別處生活,或是在別處忙活。只有那些意思不太大的人似乎還能恢復聯系,但是,現在,反過來是他猶豫不決地不太想找她們。
顯然,還有埃萊娜,盡管姆努斯肯始終還在猶豫著要不要與她取得聯系。自從她化了妝那天之后,他就一直沒有見過她,因為他自己立即動身去了西班牙,始終不怎么明白應該如何對待她,應該把她想象為怎樣的一個人。她遠在天邊,又近在咫尺,她唾手可得,又冷若冰霜,濃密而又平滑,不給姆努斯肯留下多少什么線索,叫他實在摸不透她的心思,盡管如此,他還是下定了決心給她打電話,但是,即便是跟埃萊娜,他都不能在一個星期之內
我什么穿的都沒有了,德拉艾回答說,嗨,沒法子,總得在這里湊合著買一點什么吧。
在這里市中心的街區,還真能找到挺不賴的貨呢,你還想象不到,賣得比在法國可便宜多了。然后,他從他的扶手椅中挺起身子,整了整他那因激動而稍稍有些偏斜的領帶,又往上提了提有些扭纏在腳踝上的襪子。
姆努斯肯和他相互仔細地打量了一陣,誰都不吭聲。也許是為了故意擺出個姿勢來,手中端著酒杯的德拉艾開始慢慢地轉動起掌心里的酒杯來,隨后,又停止了他的運動:酒杯中的液體則自個兒繼續著它的旋轉,后來又自個兒平靜下來。好吧,姆努斯肯說,我們也許可以找個地方坐下說。我們最好聊一聊。同意,德拉艾嘆了一口氣。它們離開了酒吧,走向那幾組深深凹陷著的扶手椅,它們或三個或四個成一組,圍繞著鋪有桌布的獨腳小圓桌。你選個地方吧,姆努斯肯說,我隨你。
于是姆努斯肯跟著他走,從背后看去,他注意到他先前助手的衣裝:在這一方面,事情同樣起了變化。他那法蘭絨的灰黑色斜紋套裝,似乎成了他的監護人,因為這個人眼下竟然挺直了身子。當他轉過身子準備坐下時,姆努斯肯注意到一條暗色的領帶,襯托在一件珍珠色的細條紋襯衣上,腳下穿著一雙皮靴,是舊家具的那種顏色,領帶夾和袖上的紐扣散發出暗淡的光亮,發出乳白石和毛糙金的那種低啞聲響,總而言之,他穿戴得恰如當時在畫廊工作時姆努斯肯始終希望他打扮的那樣。完美的畫作只有唯一的一條裂縫,當德拉艾倒坐在扶手椅中,他褲子的卷邊縮了上去時,那白璧微瑕就顯現了出來:他那雙襪子的松緊帶似乎得了低血壓。你這一身打扮蠻不錯嘛,姆努斯肯說。這一套衣服,你是在哪里買的呢
這雙襪子,那是我妻子送給我的,他漫不經心地補充道,但它們老是往下縮溜,你瞧瞧。它都快要掉了。啊,姆努斯肯說,這可是很正常的,別人送給你的襪子,那可是老要往下掉的。
這股湍急的水流白費勁地源源不斷地沖人坎塔布連海,當水流過于猛烈時,那大海會迎頭痛擊它,反戈一擊地侵入它,把河流逆向地頂回來,而在那么多好戰的海鹽面前,淡淡的河水便會窒息。然后,它的逆流之浪會首先騰拍在朱里奧拉橋的橋墩上,隨后再撞上圣卡塔麗娜橋,最后在瑪利亞橋后面趨于安息。它們不僅繼續在河面上興風作浪,而且還要在水底下涌動翻滾,使河流的肚腹蠕動不已,仿佛它就在痙攣抽搐,一直要到蒙達爾茲橋為止,甚至或許還要更靠上游一些。他們在橋中央停了下來,正當他們觀看著腳底下展開的那一場淡水與咸水的混戰,正當德拉艾一瞬間里想起來,自己從來就沒有學會游泳,這時,姆努斯肯的頭腦中閃過一個念頭。
大家都以為你死了,他強調說,你再也沒有合法的存在了,這可是當初你自己的選擇,不是嗎那么,我若是把你滅了,又會冒什么險呢殺死一個死人不是什么罪過,他假設道,殊不知他是在重復當初德拉艾早已經對鰻魚作過的那一番推理。好了,德拉艾說,你不會這么干的。不會的,姆努斯肯承認道,我不認為。此外,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應該如何動手,對那些個技術,我實在是不太熟悉。然而,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你小子的把柄反正是在我的手里。你說的我都認了,德拉艾,請你三思吧,不過,我都認了。
我可以把你甩掉,反正,一勞永逸地甩掉,他平靜地說,但他自己卻并不真的相信這話。比方說,我可以讓你溺死,這樣我就不會有任何麻煩。
是的,也許,我甚至就應該這么做,以此來回報你帶給我的一切。德拉艾聽了急忙一個勁兒地勸阻,一個如此的舉動恐怕只會給行動者招來麻煩。姆努斯肯則明確提醒他,反正你已經以正式的方式消亡了一次,這一次失蹤只會是神也不知,鬼也不覺。
轉門開始轉動了一小會,本加特內爾從門里頭露出臉來,他走進酒吧,一只胳膊支在吧臺上,站到了那幾個單身男人身旁,把背沖向海灣。遠遠地映在玻璃中的這兩個肩膀和這個背讓姆努斯肯皺起了眉頭,他的目光越來越準確地調節到它們上面,最后,他一下子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小心謹慎地穩步朝酒吧走去。離本加特內爾只有兩米時,姆努斯肯突然停住,似乎遲疑了一秒鐘,然后就靠近他。對不起,他說道,兩根手指頭輕輕地搭上了那人的肩膀,后者轉過了身子。哎呀,姆努斯肯說,是你呀,德拉艾。這一次,我猜對了。
德拉艾不滿足于大難不死,這畢竟只讓姆努斯肯吃了小可一驚,他居然在這幾個月里改頭換面了一番,這才叫人驚詫不已。他簡直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早先一直標志著他軀體的那一堆又歪又扭又模糊又雜亂的鈍角,已經讓位給了一束鋒利的線條和尖挺的銳角,仿佛這一切都是一次脫胎換骨的后果。變成本加特內爾之后,現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成了拉得完美無缺的線條:以前,他的領帶,只要他戴著那么一條領帶的話,人們就總是能認出來,領結老在他襯衫領子的一角或另一角底下縮來縮去,褲腿的折線呢,人們常常發現消逝得無影無蹤,因為褲腿幾乎卷到了膝蓋處,甚至連他的微笑也撐不住多長時間的架子,往往很快就軟癱下來,變得圓溜溜的,像一塊冰塊在熱帶的溫度下迅速融化解體,他那隨便梳向一邊的頭路,他斜挎著的腰帶,他眼鏡的腿架,一直到他的目光本身,總之,他身體上所有草草成型的、粗粗作坯的、尚未完成的和混沌未定的部分,現在全都挺立起來,變得堅硬,像是上了漿似的。就連他那蓬亂無章的小胡子上的雜毛,現在也被割成了一條直線,成為一根得到精心修剪的線線,就像是用細細的畫筆緊貼著上嘴唇以拉丁風格畫出來的。
第三百五十九章 曲終人未圓(第2/3頁)
處,它那通風的大玻璃窗面朝著海灣。這天晚上,這里的環境確實比瑪利亞旅館安靜多了——只有三四對中年人坐在大廳中,兩三個男子站在酒吧中,沒有什么動靜,更沒有什么人來往。姆努斯肯在大廳盡頭挑了一個位子坐下,緊挨著一面大玻璃。夜幕已經降臨,海岸的燈火在一片油光光的海面上倒映成浮動的柱子,港口的那邊,安安靜靜地停泊著二十五艘游艇,在黑夜中挺立著它們的身影。然而,這些大玻璃,按照目光投在那上面的不同焦點,同樣也允許他既觀察外面,也觀察紋絲不動的大廳內部,這是因為反射的效果。不一會兒,一陣動靜出現在酒吧的另一端:
不妨簡單地說說姆努斯肯,這是一個個子相當高的四旬之人,黑的頭發,眼珠黑色,有時候也呈現出灰色,可以說他的體質還不錯,但要進一步準確地說,盡管他擔心自己的心臟會出各種各樣的毛病,而且他還算不上特別的健壯,當他憤怒起來時,他的力量會無比地倍增。
眼下的情境似乎就是如此。
臟豬,臭狗屎,他還在繼續痛罵,同時危險地壓緊德拉艾的嗓子眼,你這個小小的騙子。一輛輛汽車從橋上駛過,一艘漁船從橋下駛過,所有的燈都熄著,四個行人從另一側的便道上走來,根本就不在意他們倆的打架,盡管聽到了動靜,卻沒有一個人停下來,全然不知道這驚心動魄的一幕有可能導致一出悲劇。
別,現在德拉艾的聲言變得抽抽噎噎的,求求你了,快別這樣了。住嘴,蠢豬,住嘴,姆努斯肯嚷著,有些急紅了眼,你看著吧,看我不把你的鼻子揪下來才怪呢。
而另一位已經開始不斷地抽搐,姆努斯肯瘋狂地感覺到,德拉艾的頸動脈在頜骨的角底下啪啪地搏動著,那么顯眼,那么強烈,他不禁想起了幾個月之前,在超聲波儀器中傳來的他自己動脈的搏動聲。但是,真見鬼,這時候他問自己,我今天晚上到底是怎么了,竟然會這樣地破口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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