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的薛定諤 第三百五十五章 大病初愈
第三百五十五章 大病初愈第三百五十五章 大病初愈←→:
從駕駛座這里,再也聽不到年輕人的一點兒聲音。本加特內爾推了一下位于駕駛員座位后面的一個小小的活門閥,撥開了一個插銷,然后打開了方形的窺視孔。
這個孔可以用來跟等溫的車廂中交流,它大約有一個十支裝香煙盒那樣大小:
如果說它能允許向后瞥去一眼,它的尺寸卻實在太小,根本無法伸進去一只手。
行了,本加特內爾說,現在完了。等一等,鰻魚說,你在干什么不要犯傻,我求求你啦。夠了,本加特內爾重復道。這一下,你總算可以給我閉嘴了。我可從來沒有壞過你的事情,鰻魚還在傻乎乎地求饒。放我出去吧。我不能,本加特內爾說,你會礙我手腳的。你有可能會礙我手腳的,這樣你就礙我手腳了。快讓我出來吧,鰻魚還在求,不然的話,這事就露餡了,會給你帶來麻煩的。我想不會的,本加特內爾說。你又沒有合法的社會身份,你要明白。
人們什么都不會發現的。甚至都不可能引起警察的興趣。沒有一個人認識你,除了你的毒品販子,而他是不會去警察那里打聽你的下落的。
你難道還想讓人們發現你已經不再存在了嗎誰又能注意到一個陌生者的缺場呢
快閉上你的臭嘴,乖乖地呆在里頭。一切將很快完事,只不過是來一點點熱氣和冷氣。
別,別,鰻魚說,千萬別,請你不要再夸你的海口啦,求你啦。他還在嘗試著說服本加特內爾,但突然覺得自己已經黔驢技窮了。此外,他還在垂死掙扎,但已然心灰意懶,你的玩意兒,只不過是一個蹩腳的伎倆。在所有的電視劇里,他們就是這樣殺人的,這實在沒有一點兒新鮮貨。你這話倒是不假,本加特內爾承認道,但是我倒愿意接受電視劇的影響。電視劇也跟別的一樣是一門藝術。好了,好了,現在,你說夠了吧。隨后,他緊緊地封死了窺視孔,一旦他把馬達啟動起來,他也就同時發動了壓縮機。上過大學的人都知道使一輛等溫的汽車或者任何制冷器運作起來的熱力學原理:在機器的內壁中,一種氣體循環運動著,吸收并帶走保存在內部的熱量。靠著安置在駕駛艙上方的那個小馬達,靠著使氣體不停循環流動的壓縮機,那種熱氣就轉變成了冷氣。此外,這種類型的車子還有兩種溫度檔次可以選擇:零上5攝氏度或零下18攝氏度。本加特內爾前天通過電話特意預定的,恰恰是這后一種溫度檔次。
古董的失竊顯然標志著一次慘重的損失。去大北極區探險的預算耗費了姆努斯肯不少的資金,眼下卻如竹籃打水,鬧得個赤字連連。誰知屋漏偏遭連夜雨——恰逢生意淡季,藝術品的行情十分糟糕——畫廊中什么都賣不出去,當然,債主們也偏偏選擇了這段時期來提醒你他們的存在,藝術家也湊熱鬧似的來催要他們的尾款,銀行家們也紛紛表白了他們的憂慮。隨后,當夏季末來臨時,如同往年這段時期里一樣,各種各樣的稅款也紛至沓來地自我表現一番,稅改的威脅,各種名頭的雜捐,租約的更新,社團理事的掛號信。姆努斯肯開始覺得自己走投無路。
千頭萬緒,當務之急是必須報警,當然啦。盜竊一旦被證實,姆努斯肯就向第九區警察分局打了電話,不一會兒,一個神色疲倦的司法警察就來到畫廊。來人證實了損失,記錄下了案情報告,便問他的保險公司的名稱。這個嘛,姆努斯肯說,這些物件還沒來得及上保險。我正準備去辦呢,可是……你真是一個十足的傻瓜,警官粗野地打斷了他,為他的粗心大意而大大地羞辱了他一番,并明確告示他,失蹤物品的命運已經很難說得清楚,重新找回的希望看來微乎其微。這樣的案子,他明明白白地說,很少有能夠破獲的,因為藝術品走私有一個高度嚴密組織的網絡:即便期望最好的結果,這樁案子看來也要拖上很長一段時間了。我們到底能干些什么,還得走著瞧呢,但是,這事兒前途渺茫。不過,我還是會給你派一個司法方面的專家來,警官最后說,看看他是不是能有所發現。在他來之前的這段時間里,當然啦,你什么都不要碰。
幾個小時之后,技術專家來了。他沒有馬上介紹自己,而是先在畫廊中轉了幾圈,細細地欣賞著藝術品。這是一個小瘦個子的近視眼,頭發金黃,又細又柔,總是一臉微笑,好像一點兒都不急于開始工作的樣子。姆努斯肯一開頭把他當作了一個可能的顧客——你對現代藝術感興趣嗎——這時候,來人才亮出他的專業證件,公布了自己的身份——警官保爾敘潘,司法專家。這個職業,姆努斯肯說,應該蠻有意思吧。你知道,另一位說,我只是一個實驗室的技術員,離開了我的電子顯微鏡,我就什么都不太懂了。不過沒錯,對了,所有這些,很讓我感興趣。轉到姆努斯肯的工作室中時,他打開了他的裝備系統,一個裝著傳統零件的工具箱:照相機,盛有透明液體的小玻璃瓶,藥粉和鉗子,幾雙手套。姆努斯肯看著他工作,一直到另一位告退為止。他有些氣餒,他必須很快恢復過來,他開始夸張地發熱。
夏天緩慢地延續著,炎熱把時間都染得黏糊糊的,仿佛它的流程被它升到高溫中的分子摩擦剎止住了。絕大多數的就業人口都在度假,巴黎變得更加柔和,更加稀疏,但卻并不更加容易透氣,因為空氣停滯不動,充滿了有毒氣體,就像是打烊之前的一家烏煙瘴氣的酒吧。人們正利用都市中不那么擁擠的交通期,到處都在挖路維修:蒸汽錘的撞擊,鉆頭的旋轉,混凝土攪拌機的翻滾,新鮮瀝青散發在霧蒙蒙的陽光中的臭味。所有這一切,姆努斯肯全都不怎么去注意——因為他有那么多的事情要考慮,而且,他是乘坐出租車穿越巴黎的,從一家銀行到另一家銀行,勞而無功地磨破嘴皮向人借錢,甚至開始考慮以抵押畫廊來籌款了。
正是由于這樣,人們才會在上午十一點鐘,在能把人烤出油的熱天里,在九月4日街的人行道上看見他。
這條叫九月4日街的街道十分寬,也十分短,是金錢使得它的脈搏跳動起來的。
它的拿破侖第三時期風格的房子,幾乎全都一模一樣,開設著一家家國際性的或非國際性的銀行,一家家保險公司,經紀業,臨時工作介紹所,金融雜志編輯部,證券經紀人事務所,資產管理人辦事處,共同財產管理人公司,房地產交易所,律師事務所,古錢幣店鋪,還有里昂信托銀行被火燒毀的殘骸。街角落的唯一一家餐廳店名叫做"投機"。但是,在這條街上,人們同樣也能找到一家波蘭航空公司的辦事處,還有復印店,旅行社,美容店,一個美發理發世界錦標賽的冠軍,為紀念一位為法蘭西而犧牲的內地軍十九歲小戰士而設立的紀念牌。
在九月4日街上,還有數千平方米整修一新的寫字樓有待出租,有一些在電子儀器嚴密監視下的重新整修工程:人們騰空一些老房子,只保留那些房子的墻面、廊柱、女神像柱,以及懸在通車大門上的戴冠冕的頭像。人們改造各樓層,按照行政法令,把它們改建成寬敞的房間,帶有雙層玻璃,景色盡收眼底,以便依然并始終在這里積攢越來越多的資本:如同在巴黎的夏季到處都能看到的那樣,頭戴安全帽的工人們忙忙碌碌地干著活,手中展開著圖紙,嘴里咬著三明治,用步話機通話。兩天里,這已經是姆努斯肯跑的第六家銀行了,進來時滿心希望能籌得一筆貸款,出門時仍是兩手空空,隨身所帶的請求信上,早就沾滿了他手中沁出的濕漉漉的汗印。
在這一次請求又遭碰壁之后,電梯的門在底層打開,亮出一個十分寬敞的大廳,空無一人,但卻擺著許多長沙發和茶幾桌。
姆努斯肯在穿越這一段空間時,既沒有愿望,也沒有力氣立即回家,他更愿意在一個沙發上稍稍坐上一會兒。不知道他是疲倦厭煩、悲觀失望還是勇氣喪盡,從外表上看,人們怎么能看出他的實質呢
比方說,在眼下這樣炎熱的天氣里,就憑他所穿的那一身衣服,就憑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袖子上的一點點灰塵,而懶得用手撣一撣,就憑他任由一綹頭發披落下來擋住了眼睛,而不想把它捋上去,或者,尤其是,眼前明明有一個女人穿過大廳,他卻絲毫沒有半點反應。
鑒于這個女人美艷動人。這就更可以讓人驚詫不已了。只要你對姆努斯肯有一丁點兒的了解,照著起碼的邏輯,他本來是應該動心的。這是一個高個兒的女人,年輕而又苗條,有著雕像一般的曲線,雙唇抹了口紅,長長的眼睛上描了淺綠的眼影,頭發鬈曲著,染成了古銅色。她腳登一雙高跟皮鞋,身穿一套輕飄飄的黑色衣裙,脊背處凹得很低,肩膀處和腰身處點綴著一些亮閃閃的人字形的小玩意。
當她經過他的身邊時,若是換了任何一個別人,或者換了他自己在正常狀態下,都會認為,這些衣服在那里只是為了脫了給他看,或者甚至扒了給他看。此外,她夾在胳膊底下的藍色宗卷,她那桿若有所思地輕輕擦及嘴唇的鋼筆,仿佛都是具有純真形式的小道具,而她本人就像是某些電影中的一個女演員,正在表演開場戲,而在這樣的戲里,人們是可以無話不說的,只等著場景開始熱起來。
這樣說來,她就是根本沒有化什么裝。姆努斯肯剛剛有一點時間注意到這一細節,盡管他并沒有對此抱更多的興趣,至少不比大廳的裝飾抱更多的興趣,他就感到渾身一陣虛弱,仿佛全身各部位突然之間缺了氧氣。
一股五百公斤的重量似乎同時壓到了他的肩頭上、腦袋上和胸脯上。
一種酸溜溜的金屬味和干辣辣的灰塵味涌上了他的口腔,充滿了他的腦門、他的喉嚨、他的脖頸,變成一種窒息人的混合體:奔騰的噴嚏,強烈的呃逆,深深的惡心。根本不可能作出任何的反應,他的手腕仿佛被手銬緊緊鎖住,他的精神仿佛浸透了一種感覺,那便是窒息、極端的憂慮和死亡臨頭。胸膛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從喉嚨一直鉆到丹田,從肚臍一直鉆到肩膀,穿越了他的左胳膊和左腿。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從沙發上倒下,他看到地面飛快地朝他迎過來,盡管同時在減速。接下來,他一倒在地上后,馬上就不再能動彈,隨后,在失去了平衡的同時,也失去了知覺——到底昏迷了多長的時間,是不可能知道了,但在最初的一瞬間里,他肯定記起了德曼大夫曾經給他的警告,過冷過熱的氣溫對冠狀動脈很不好。
另外,他很快又恢復了知覺,盡管眼下他連一個字都說不了:現在,他的眼前不是一片黑暗,不是像關上電視機后的屏幕那樣一團漆黑,不是的,他的視野繼續存在著功能,就像一架攝影機,在它的操縱者突然死掉后,摔翻在地上,但仍然繼續在拍攝著,它以固定的畫面,記錄著落到鏡頭中來的一切:墻壁和鑲木地板的一角,一段沒有框定的柱腳,一截子管道,機割地毯邊緣上一段粘合的毛線。他想站起來,但掙扎中卻更重地倒下。其他一些人跑了過來,不過好像沒有穿藍衣服的年輕女子,他感到有人朝他俯下身子,有人給他脫去外衣,有人把他仰面放平,有人去找電話,隨后,救護人員坐著急救車迅速地趕到了。
救護人員是幾個年輕小伙子,文靜,強壯,令人放心,他們穿著海軍藍的工作服,皮帶上裝備有皮制的小器具和彈簧鉤。他們輕手輕腳地把姆努斯肯抬上一個擔架,又小心翼翼地把擔架送人到車廂中。現在,姆努斯肯感到自己得到了保護。他沒有想到這一次發作跟二月份的那次十分地相像,只是更難受一些,他還想在救護車中找一些什么話頭來說,但別人很和藹地示意他,在到達醫院之前最好一直閉著嘴。他只得閉上了嘴。隨后,他又昏厥了過去。
當他睜開眼睛時,首先映入他眼眶的,是他周圍的一片白色,就如同當初在大浮冰上看到的那樣。姆努斯肯躺在一張可調節高低的單人床上,床墊堅硬,裹得很緊,小小的房間里只有他這張床,除了白色,就只有遠處的一點點翠綠,那是從窗戶的方框框中映現出的一段樹木。床單、蓋被、房間的四壁,還有天空,都是一樣的白色。唯一的綠點子,遙遠的樹,可能是種植在巴黎的三萬五千棵梧桐樹中的一棵,是七千棵椴樹中的一棵,或者是一萬三千五百棵栗樹中的一棵。不過,這同樣很可能是我們還能在最后的空地上遇到的那些樹中的一棵,我們可能永遠也記不得它叫什么樹,或許它根本就連名稱都沒有,只不過是一株巨大的雜草,莫名其妙地抽薹的一朵野花。盡管它處在很遙遠的地方,姆努斯肯依然試圖把它認出來,但這一微弱的努力足以把他累垮,他又閉上了眼。
五分鐘之后,或是第二天早上,當他再度睜開眼睛時,背景依然沒有變,但姆努斯肯,這一次,克制住了自己,不再去打開樹木的案卷。他實在很難證實,自己到底是在竭力地什么都不去想,還是根本就沒有在想任何東西。當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并且分辨出,有一個的異物掛在他的鼻子上,并弄得他稍稍有些斜眼時,他真想伸出手去摸一摸,看看是什么玩意兒,但是他的右小臂根本就不聽使喚。
原來,他的小臂被一根繃帶綁定在了床幫子上,上面扎了一根很粗的輸液用的針頭,用一大塊半透明的橡皮膏固定著。姆努斯肯開始明白到發生什么事了,他所證實的只是形式問題,用左手摸了摸之后,他弄清楚了,固定在他鼻孔下面的外物,原來是一根氧氣管。就在這時候,門開了,門外是一個年輕女郎,穿得同樣一身雪白,但是皮膚黝黑,她把腦袋伸進門來,然后轉身向著一個應該是女護理之類的人,告訴她去通知薩拉大夫,43號醒了。
姆努斯肯又剩下獨自一人,他努力地重新嘗試著辨別遠處的那棵樹,但還是弄不清楚,不過,盡管他依然分辨不清,他卻不再重新入睡了。他還是小心翼翼地細細打量著背景,轉過腦袋去觀察放在他床前的各種器械,還有計算機和屏幕,它們應該反映出他心臟的狀況:液晶顯示的數字顫抖個不停,并且不斷變化著,彎彎扭扭的曲線從左向右地移動著,總是周而復始,像是后浪推著前浪,彼此相似,但又相異。一個電話安放在他的床頭,一個急救用氧氣面罩掛在一個螺釘上。姆努斯肯耐心地忍受著痛苦,外面,日頭已經西落。把他房間中的一片白色改變成灰蒙蒙的羊毛色,也把遠處之樹的顏色加深為銅綠色,然后又成為車廂綠。最后,門又打開了,這一次,進來的是薩拉大夫本人,他留著一把又濃又黑的大胡子,身穿一件酒瓶綠的工作服,戴著一頂同樣顏色的小帽子:
于是,時間停留在綠顏色中了。
薩拉一邊檢查著他的病人,一邊告訴他說,他被送來醫院急救后,他們不得不讓他忍受了一系列的搶救措施,但都沒能讓他恢復知覺,現在,一切似乎都平穩地過渡了。可不是嘛,有人來給他換藥換包扎的時候,床單掀走之后,姆努斯肯發現自己的整條左胳膊和左小腿,還有胸廓上都被徹底地重縫了一遍。
活兒干得很漂亮,確實是高手的手藝,這屬于又長又細致的英國縫合,十分齊整,使人聯想起一個帶有文藝復興式樣花邊的束帶,或是一件低檔時裝的反面,或是一行文字。
很好,醫生在檢查之后簡明地作了小結。恢復得不錯,他一邊翻閱著掛在床腳前的護理記錄,一邊補充道,這時候,護士正在給姆努斯肯穿一件用次氯酸鈉液嚴格消毒過的睡衣。照薩拉看來,最好讓病人在這急癥監護病房中再住上三四天,然后再轉到普通病房去。然后,若是一切正常,兩個星期之后,他就可以出院了。
第二天上午,姆努斯肯的確感覺到體力更好了一些。他花了一段時間詢問自己,在他周圍的人中間,他到底可以把自己的病情告訴哪一位。看來最好還是不要通知陸倩倩,反正她已經有半年多沒聽到他的消息了,再說,她很可能對他的通知無動于衷。同樣,他也不希望讓他的家庭受驚擔憂,無論如何,這個家在他看來已經變成了一個十分分散、十分遙遠的群島,正在被漸漸上漲的海水淹沒。想來想去,說實在的,姆努斯肯的生活中再也沒有什么人了,最后,他還是決定在,當天下午至少要給畫廊掛一個電話。盡管伊麗莎白已經迅速地習慣了他短暫的不辭而別,還會像往常那樣天天開門營業,照應著畫廊的業務,最好還是讓她知道他現在到底在哪里。但是,這事情不急。另外,最好還是把畫廊關它幾天,一直到他恢復健康,在眼下這個淡季里,這一下病倒說不定還不是什么壞事呢。明天再打這個電話吧。眼前,他什么都不想,只打算好好地睡上他一覺,誰知就這么巧,在這當兒,女護士通報說,有人來探望他。姆努斯肯機械反應似地試圖從床上探起身子,但不行,還太虛弱,無法動彈。
于是,出現了一個年輕女郎,他認不出是誰,由于她跟那天在九月4日街的樣子變了許多,所以他越發難認出她來:她現在穿著一身棕紅色條紋的藍色上裝,一條開衩很高的深藍色裙子,平底鞋。上衣的一條背帶馬上就要滑下來的樣子。然而,她始終還是那么不施濃妝。在幾秒鐘的疑惑之后,他終于認出了她來,一時間里,姆努斯肯覺得自己就這樣穿著睡衣著實很不雅觀:他做了一個機械性的動作,攏了攏他骯臟的頭發,在他人院時所接受的常規檢查中,電子腦造影術的電導板把他的頭發弄得一團糟,像是上了漿一般。
盡管這個年輕女郎的背帶隨時像要滑落下來,她裙子的開衩又是那么高,她的姿態確實讓人想人非非,姆努斯肯從見到她的第一秒鐘起,就感覺到在他們之間事情是不會成功的。他越是能夠以他虛弱的身心,以他半睜的眼睛,細細打量那些女護士,思忖著她們的工作服底下穿著還是沒有穿著別的織物,眼前的這一位就越是不能比一個望見會修女更自發地激發起他的激情——而這不施脂粉的做法,同樣也具有某種宗教的性質。也許他從潛意識認中識到,她對于他實在過于高不可攀了,這是顯而易見的,但是不,她可不是那么對他的胃口。
她逗留的時間不會超過五至十分鐘,無論如何,她解釋說,她是從急救人員那里得知醫院地址的,她只是想來看看他好點了沒有。這個嘛,很好,如你所見的這樣,姆努斯肯說,他頗覺難堪,強作微笑,以一個泛泛的動作示意了一下氧氣瓶和輸液管。這之后,他們之間就不再說起什么太實質性的東西了,她的外表看起來不善言談,一直呆在門口,仿佛時刻準備拔腳開溜。她離開之前說,如果他愿意的話,她以后還會再來看望他的。他答應了,但卻有些違心:實際上,對這個姑娘,他才不怎么在乎呢,他實在看不出她來訪的意義,他實在不太理解她對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在姆努斯肯還得留在監護病房的三天里,那個年輕女郎將天天都來看望他,總是在下午的同一時刻,每次都將不超過一刻鐘時間。第一次,她將把那把笨重的、外表不太干凈的、帶有青灰色塑料皮帶的扶手椅拉到床前,坐在那上面。然后,站起身來后,她將在始終框定著遙遠之樹的窗戶前站上一小會兒——透過開啟的窗子,從樹上將傳來一陣鳥兒的鳴啼,使得翠綠色閃閃地發光并悠悠地顫動。而在第二天和第三天,她將坐在床單上繡花繡得實在太密的床腳,她坐在那里的整段時間里,姆努斯肯那手腳仿佛卡住了一般將不再敢動彈,腳背拱成了一張弓,腳趾頭蜷縮在繃得如同一面帳篷布似的床單下。
但是,第三天下午,在她離開之前,他將問她叫什么名字。埃萊娜。埃萊娜,好的。不錯,是個漂亮名字。她在生活中是干什么的呢她將遲疑一小會兒后再回答。
這時候,本加特內爾正試圖把他的汽車停放在一家大飯店前面,飯店位于米米海灘的邊上,在目前正常耕作期中被耕種的田地的邊緣,在比利牛斯一大西洋省的西北部。旅館的樣子并不特別神奇,但是,在眼下的季節中,實在很難找到像樣的地方,此外,這一家本身也客滿了:它那寬敞的停車場泊滿了外地牌照的車輛,幸虧本加特內爾提前預定了房間。
于是,他沿著停車場的小道緩緩地行駛,不時逢遇上穿著鮮艷的短衣褲的一對對,一家家,全都朝海濱浴場走去。太陽粘在景色之上,柏油燒軟了,赤腳行走的孩子們蹦著腳跳躍而行。這個花園停車場的所有位子都占滿了,沒有一個是空的,一行行,一排排,都是如此,本加特內爾可能會怒氣沖天,但是,他有的是時間,尋找一個車位反倒使得他能把這段時間填滿。他小心在意地避免把他的車停在地面上畫有輪椅符號的地方,那標志說明這是殘疾人的專用車位。本加特內爾這樣做,并不是說他的公民意識特別強,也不是說他對這部分人的命運特別敏感,不是的,在他的意識深處,模模糊糊地有一種擔憂,生怕出于某種誰都說不清的輪回,由于某種誰也道不明的傳染,他自己也會變成殘疾人。
這個停車問題一旦解決,本加特內爾便把他的行李從菲亞特的車后箱中取出來,走向旅館的入口。房子正面的墻壁看樣子剛剛漆過不久,乳白色的星座圖象悄悄地在它的一些角落中凸現出來,大堂中彌漫著一股石灰漿的氣味,又澀嗆又新鮮,使人想起變質發酸了的奶。在房子的四周,人們還能辨別出工程剛剛掃尾的某些痕跡,停車場邊上的一些筐箱中堆滿了塑料廢料,粘連成板塊的水泥亂七八糟地堆在一個死角中。腦門上同樣蓋滿了紅斑的前臺接待,一面焦躁不安地撓著右肩膀,一面在登記簿上證實著本加特內爾的預訂。
房間很陰暗,不怎么討人喜歡,脆弱而又蹺腳的家具一副仿制品的模樣,好似戲劇舞臺上的道具,床顯現出一個彎曲成吊床樣的床繃,緊閉著的窗簾的大小跟窗戶的尺寸實在不相稱。在一張堅硬而又令人喪氣的長沙發上,一幅一塌糊涂的石印畫表現的是某種類似百日草之類的東西,但是,本加特內爾的注意力沒有在這些東西上停留:他隨手把行李一放,便徑直走向了電話,他摘下聽筒,撥了一個號碼。電話可能占線,因為本加特內爾做了一個鬼臉,掛上了聽筒,脫下外衣,繞著行李箱轉了一圈,卻沒有打開它。
幾分鐘之后,當他走進衛生間去洗手時,水龍頭的一開一關,使水流一沖一歇,竟引起整幢房子的水管子全都跟著發出地震般的沖撞聲,然后,從衛生間出來時,本加特內爾差點兒在方磚地上滑了一跤。回到房間后,他拉開窗簾,站在窗前,看到這窗戶朝向一個天井,一柱子昏暗的空氣,一段直徑很小、頂頭上滿是污垢、令人生厭的煙囪。太過分了,大汗淋漓的本加特內爾又拿起了電話,叫了前臺接待,要求換房間。接待員一面撓著癢癢,一面告訴了他樓上唯一一個空房間的號碼,但是,旅館的服務人員分明顯得是那么的無精打采,竟沒有人過來幫他提行李,以至于他還得親自把行李箱搬上樓去。在樓上,展現出的是同樣的一幕,所有的方面全都一樣:本加特內爾還想打電話,但那一頭總是占線。他差一點再次發作起來,但他強壓住氣頭,他打開了行李箱,把衣物放到黑咕隆咚的壁櫥中和松木柜子里。隨后,他打量了一番這個新房間,它簡直就是第一個房間的可笑替身,好像就是長沙發上的石印畫重印了一份似的:只不過這一次,圖案上的藏紅花趕走了百日草。如果說,它的窗戶單調無聊地朝向著停車場的話,那么它至少還能讓陽光灑進一些來,至少還能使本加特內爾從窗口一瞧就能瞧見他的那輛車子。
恰巧,我也是醫生,埃萊娜稍晚些時候將回答說,不過,這么說并不確切。此外,現在不再是了,我是說,我現在不從醫了。此外,她從來沒有醫治過任何人,她更喜歡基礎研究,而不是重復的病人,但是,不管怎么說,一份遺產另加一筆生活費,使她得以在兩年前最終放棄了醫學研究。她的最后一份工作是在硝石庫醫院,從事免疫學研究,我尋找抗體,我觀察它們是不是存在,我計算它們的數量,我試圖看清楚它們像什么,我分析它們的活性,你明白了嗎當然啦,反正,我覺得明白了,姆努斯肯遲遲疑疑地說。在本加特內爾換房間之后,按照薩拉大夫許下的承諾,兩天之后,輪到姆努斯肯換房間了,他換到了兩層樓底下。
它跟先前的那間病房相當相像,但是,比以前大了一倍半,因為放了三張床。房間里擺放的醫療器械少多了,墻壁是一種很淺的黃顏色,窗戶不再開向任何一棵樹,卻朝向一棟平凡的磚樓。姆努斯肯的鄰床,左邊那位是個健壯如牛的阿里地區人,外表看來十分健康,姆努斯肯后來一直沒弄明白他到底有什么病,竟會住在這里,他的右邊是一個略微羸弱的布列塔尼人,很像是患遠視癥的原子學家,總是俯身讀著一本畫報,為心律不齊而痛苦不堪。不常有人來看望他們,心律不齊者的母親來過兩回(聽不見他們咬著耳根的竊竊私語,沒有截獲任何情報),阿里地區人的兄弟來過一次(扯著大嗓門評論一場異乎尋常的比賽,只有很少的一點點情報)。其余時間里,姆努斯肯與他們之間所維持的關系,將局限于電視節目的選擇和音量大小的控制上,討價還價。
埃萊娜每天都過來看他,姆努斯肯一如既往地不顯現出待她特別熱情的樣子,當她推開病房的門時,他絕不表現出一絲絲的幸福感來。并不是因為他對她心存芥蒂,一點兒都沒有,卻是因為他心不在焉。同一病房的鄰床則相反,從年輕女郎初一露面起,他們就顯得很亢奮。隨后,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們每一次都垂涎三尺地盯著她看,各自以各自的方式——阿里地方人們的直面不諱,直目而視,莫爾比昂地方人們的側目影射,斜眼而瞥。但是,他的鄰床們的貪婪卻并不模擬性地落到他的頭上,要說這也是常有的事你知道我要說的是什么:你原先并不對一個人有什么特別的渴望,但第二個人替代你去渴望他后,反而給你以想法甚至準許甚至命令去渴望第一個人,這樣的事情有時候是會發生的,這是有目共睹的,但這里卻不,這種事情在此看不到。
同時,這相當方便,有個人愿意關心你,這就可以購些貨了,這就自動地給你帶來了日常的話題,你隨后可以跟布列塔尼人再回顧它一遍。要是鮮花也被允許帶入醫院的話,也許她也會帶一些鮮花來的。
每一次來訪時,埃萊娜都要打聽姆努斯肯的身體狀況,用一種專業的眼光來檢查懸掛在床架子上的曲線與圖表,但是,他們談話的范圍卻不會超越這一診療學的界線。
然而,除了她以往的職業活動外,她嘴里從來沒有吐露有關她過去的只字片語。
上文提到的遺產和生活費,在傳記層面上具有潛在豐富意義的關鍵之點,也成了絕不展開的話題。
從姆努斯肯這方面來說,他也從來沒有想起來講述一下自己的生活,反正他覺得,在眼下這一時期中,以前的生活實在是不那么講得出口,不那么令人羨慕。
最初的日子里,埃萊娜是每天都來,仿佛這就是她的職業,仿佛她負有一種自愿拜訪者的使命,當后來姆努斯肯開始自詢她到底想做什么的時候,他顯然是不敢問她的。她是不偏不倚的中性,幾乎有些冷冰冰,盡管她看來完全就在你的手邊,卻叫你感到無從下手。更何況,唾手可得的可能性還不是一切,它不一定就刺激起欲望來。無論如何,疲倦不堪的姆努斯肯畏懼的尤其是他的破產,他害怕的不是醫生而是銀行家,心中每時每刻地忐忑不安,哪還顧得上談情說愛。當然,他也不是有目無珠,當然,他看得清清楚楚,埃萊娜是一個漂亮的女人,但他總是隔著一層耐誘惑和沖動的玻璃鏡來看她。那只是一些稍稍有些抽象的或十分具體的交流,它沒有給情感留位置,它鎖住了感情的閥門。這未免有些令人掃興,但同時卻相當能令人心安。很快地,她或許自己也承認了這一點,因為她減少了她的來訪,兩天或三天才過來一趟。
但是,三星期之后,當姆努斯肯像預料的那樣該出院時,埃萊娜對他提出,由她來照應他回家。那是一個星期二,近晌午時分,姆努斯肯有些虛弱,手里拎著一個小包,走路時兩腿直哆嗦。她出現了,他們叫了一輛出租車。
而他,實在不可救藥,盡管有埃萊娜安安靜靜地陪他坐在后排座位上,瞧,他就已經透過出租車的窗玻璃,開始打量起人行道上的姑娘們了,一直到她把他帶回家,或者更確切地說,帶回到他的家門口,埃萊娜沒有進門。但是,請她吃一頓飯,難道不是一件不費吹灰之力的事情嗎,第二天,或者再晚一天,這個星期里,我不知道,我,我似乎覺得是請了。姆努斯肯約定了時間。
那么,說好了,明天,這件事最好盡快確定,然后,他們就該尋思一下,看看在哪一家餐館見面合適:經過一陣子猶豫,姆努斯肯向她建議了一家剛剛開張的,就在盧浮街上,緊挨著圣日爾曼教堂,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熟悉。她熟悉的。那么就說定了明天晚上見!
但是首先,從第二天一早起,姆努斯肯恢復了工作。伊麗莎白早在前兩天就重新開了畫廊的門,把他住院期間發生的不多的幾件事一一告訴了他:沒多少新作品來,也沒多少信件,沒有一句電話留言,毫無一紙半頁電傳,絕無電子郵件。淡季中正常的死水微瀾。還不見那些收藏家常客有所活動,看來所有人都還在度假,只有雷巴拉剛剛來過電話,預報了他的來訪,瞧,正說著他,他就來了,玻璃門打開了,雷巴拉來到了眼前,像往常一樣,他穿著海軍藍的法蘭絨套裝,襯衫上繡著小小的姓氏首寫字母。有好一陣子沒見他的面了。
他來到了,一邊跟人握手,一邊大聲嚷嚷,說他年初買下馬爾提諾夫的作品后感覺是如何如何好,你還記得吧,年輕的高個子馬爾提諾夫。當然記得,姆努斯肯說。
他們多多少少全都還年輕。此后,你是不是還有他的新作品那商人心里憂慮不安。當然有啦,姆努斯肯說,一些小作品,但我還來不及把它們都掛出來,不是嗎,我剛剛重新開門。在我這里的絕大多數作品,你都已經看了。不過我還想再瞧上一眼,雷巴拉聲稱道。說完就在畫廊里轉悠起來,滿臉疑惑的神情,把他的眼鏡在鼻梁上移來移去,或者咬著眼鏡腿,匆匆地在大多數作品跟前走過,最后停步于一幅油畫前,這是一幅畫在布上的150厘米×200厘米的油畫,表現一個群毆的場面,夏初時就掛在一個帶有倒刺的大鐵框中。在二十秒鐘的打量之后,姆努斯肯走到他身邊。我想這一幅很對你胃口,他說。很有些意思,嗯
這個,或許是吧,雷巴拉若有所思地說。這個,我想我很喜歡把它掛在我家里。
顯而易見,這有些太大了,但尤其讓我別扭的,是那框架。難道不能換一個框子嗎請稍等一會兒,姆努斯肯說,你已經看到了,這畫面畢竟不免有些暴烈,想必你也認為,它未免有些粗野了。這個框架,藝術家恰恰是特地為此而定做的,不是嗎,因為這也屬于其中的一部分。這完全屬于作品的一部分。假如你這樣說的話,我就明白了,收藏家說。很顯然,姆努斯肯說,另外,它也并不貴。我要考慮一下,雷巴拉說,我要跟我妻子商量一下。這也是因為主題,你知道,這主題多少有些敏感。因為這畢竟有那些一點點,我不愿意它惹出什么來。我完全明白,姆努斯肯說,好好考慮吧。把這些都對她說一說。
雷巴拉離開之后,一直到關門之前,就再沒有別人推開過畫廊的門,自從伊麗莎白來做事后,畫廊的關門時間提前了。再晚一會兒,姆努斯肯就該在說定的那家餐館里再見到埃萊娜了,遮光的寬敞餐廳中散布著小小的圓桌,上面鋪著白布,桌上的銅燈透著親切感,一個個花束扎得甚是考究,滿是異國情調的年輕侍者提供著周到而充滿柔情的服務。
在這里,姆努斯肯常常遇到一些稍稍有些認識的人,卻不一定跟他們打招呼,但他卻總是跟那些異國味道十足的侍者打得火熱,并樂此不疲。
今天晚上,他最好克制一點自己這方面的毛病,省得惹來埃萊娜的煩惱,她還是那么不善辭令,今天穿了淺灰色帶細白條紋的套服裙。如果說這一身穿著,可惜啊,并不那么袒胸露肩的話,姆努斯肯倒是注意到,在這年輕女郎的脖子上,由一條細細的白金項鏈串著,掛著一個弓箭形的墜子,箭頭十分明顯地直指她的胸脯,這吸引著人的注意力,這維系著你的警覺性。
不知是生性天真,還是手段高強,埃萊娜始終很少開口,但她至少還善于聽人說話,并以一兩個珍貴的單音節詞激勵她的對話者,十分適時地提出恰到好處的小問題以避免過長的沉默。姆努斯肯的目光定時地落到她胸前的弓箭上,想使自己的精神振作一下,但卻不能確保成功,就像當她來醫院看望他時那樣,讓他心中誕生出并堅持住一些貪欲來——對這個,反而解釋不好,當時在場的人可以證明,埃萊娜是一個很能叫人想人非非的女人——于是,姆努斯肯談著他的職業,以確保談話的基本點:藝術品市場(現在這個時期十分平靜),當今的藝術傾向(這稍稍有些復雜,十分微妙,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們可以一直上溯到杜尚),眼下的藝術爭論(埃萊娜,你可以想象,藝術與金錢一旦發生接觸,必定會劇烈碰撞),收藏家(越來越彼此生疑,這一點我心中是再清楚不過了),藝術家(越來越相互不明白,這一點我可是十分理解的),模特兒(古典主義上的已經再也沒有了,這個,我倒是覺得完全正常)。為了避免讓自己出丑,他強忍住沒有講述他在大北方的旅行,以及隨后發生的那些糟糕事。但是,盡管他的話是那么的皮毛膚淺,而且所有的門都打開了并深入了,它們看起來還是沒有讓埃萊娜厭煩,姆努斯肯按照自己的習慣,建議在晚餐后再去喝它最后的一杯。
然而,常常是在這些條件下——從餐館出來,喝最后的一杯——一個男人用心親吻一個女人的,當然他得小心在意事先不要吃蒜和紅葉卷心菜,不要喝太多的酒。這是風尚所使,這完全可行,但是眼下,卻依然沒有如此的條件。
始終無法知道,到底是姆努斯肯過于靦腆,還是他擔心被拒絕,或者他僅僅只想走到這一步為止。
并不排除,在轉變成心臟病學家之前曾先從事精神分析工作的德曼大夫會對他說,并不排除,心肌梗塞以及隨后的住院治療會在你身上導致一種一時性的自戀傾向,不過并不立即帶來根本上的心理斷裂,我向你保證,但卻會潛在地產生一些小小的抑制。自戀傾向個狗屁,姆努斯肯會回答他,眼下,他面對著擁抱竟然溜之大吉,不過他還是邀請埃萊娜哪天有空到他畫廊來轉轉,既然這一切使她感興趣。她來畫廊轉悠的那一天,天下著雨,那是將近傍晚時分,她穿的既不是油藍色的或淺灰色的套服裙,也不是領口開得很低的套裝,而是一件白色的襯衫,一條白色的牛仔褲,外面披著一件過于肥大的雨衣。他們談了五分鐘,始終不太自在的姆努斯肯為她講解了幾幅作品(布克勒的一幅小畫,埃斯特雷拉的四堆玩意),然后就讓她一個人在畫廊中獨自轉悠。她沒有理會馬爾提諾夫的小型畫作,卻花了不少時間欣賞瑪麗一尼科爾基馬爾的照片,把兩根手指頭放在安置在畫廊盡頭里的舒沃茲的一個風箱裝置上,然后,在表現群毆場面的繪畫前,只是稍稍減慢了步子而已。姆努斯肯一面用眼睛的余光跟著她,一面趴在辦公桌上,假裝和伊麗莎白一起查看著即將舉辦展覽的馬爾提諾夫展品目錄的裝幀版式。這時候,斯蓬提尼不知道從地方突然冒了出來。啊,姆努斯肯歡快地說,是你呀,斯蓬提尼。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
在畫廊盡頭的埃萊娜總算聽明白了,那個叫斯蓬提尼的人不是來介紹自己作品的,也不是風吹來的或者來吹風的,而是來抱怨的。契約一詞從口中說出。條款一詞被提及。百分比被爭論。埃萊娜站得太遠,無法從頭到尾聽全對話,突然,她顯得對掛在辦公桌后的布克勒的最近作品特別感興趣。你要明白,我,姆努斯肯說,我對我的工作有了某種想法,我認為它值作品的百分之五十。假如現在,你,你認為它只值比方說百分之四十,那我們可就再也談不攏了。我覺得這樣太高了些,斯蓬提尼說,我覺得它太巨大了。確實,我覺得它太巨大了。超出了比例。
直率地說,我可不知道我是否還會更好地對待阿比波爾,他可是只等著我呢,阿比波爾,我前天還在卡斯塔尼埃作品展的開幕式上看見過他呢。←→新書推薦: 請記住:飛翔鳥中文小說網 www.fxnzw.com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