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的薛定諤 第三百五十二章 窮盡復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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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后,他穿過門廊,不理睬電梯,堅定地攻向一道隨從們使用的樓梯。
他爬上六樓,喘得不像自己以為的那般厲害,停在一道胡亂漆成磚紅色的門前,門杠子證明了至少兩次撬鎖的企圖。
六個月后,同樣是十點左右,同一個姆努斯肯在戴高樂機場二號候機樓前走下一輛出租車,頭頂著六月份的天,燦爛的陽光下,還有西北方向的薄薄云彩。由于姆努斯肯趕得太早了,他那趟航班還沒有開始登機:在短短的三刻鐘時間里,他不得不推著裝有一個帆布旅行袋、一個背包,還有他那件在這夏季顯得實在太厚的大衣的小車,在大廳中轉悠。等他喝了一杯咖啡,買了一些一次性紙巾和阿司匹林后,他就尋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平心靜氣地等一會兒。
他實在很難找到這樣一個地方,因為一個機場并不是自在的存在。這只是一個來往過渡的地方,一張篩子,一片平原中央的一個脆弱的面,一個纏繞有跑道的平臺,里頭跳躍著氣息中噴出煤油味的兔子,一個轉盤,風侵襲進來,驅趕著各種各樣的有著無數來源的微粒所有沙漠的沙粒,所有江河的片狀金和云母片,火山灰或輻射塵,花粉或病毒,香煙灰或稻米粉。找到一個寧靜的角落實在不很容易,但姆努斯肯還是在候機樓的地下室,找到了一個vip休息中心,在那里的扶手椅上可以安靜地呆著,不去想什么大事情。他在那里打發掉了一些時間,然后去托運了行李,在免稅商店區溜達,他沒有買任何白酒,也沒有買香煙和香水,什么都沒有買。他不是去度假的。根本沒有必要加重負擔。
快到十二點時,他登上一架小型飛機,機艙中的背景音樂伴隨他一直到他的座位,音樂的音量調到了最低,好讓旅客靜心。姆努斯肯疊起他的大衣,連同旅行袋一起塞進行李柜,隨后安坐在分給他的緊靠著一個舷窗的狹小空間中,他動手整理它:
扣上安全帶,把報刊雜志放到面前,眼鏡和安眠藥放到手邊。很幸運,旁邊那個座位空著,這樣他就可以把它用作自己的加座。
隨后,老是那個樣子,耐心地等,含含糊糊的耳朵聽到支支吾吾的錄音通告,迷迷茫茫的眼睛跟蹤安全操作演示。飛機終于動起來了,開始還不可覺察,接著動得越來越快,起飛駛向西北方向,朝著那里的云層。后來,在云層之間,姆努斯肯將從窗玻璃中望出去,分辨出一片海洋,中間裝點著一個他無法確定身份的海島,隨后,將是一片陸地,陸地中央,這一次是一個湖泊,他將不知道湖的名字。
到了市中心后,姆努斯肯叫了一輛綠牌出租車去港口,海船區,11號碼頭。
出租車最后停在港口的一塊牌子前,牌子上用粉筆寫著目的地:北極,兩個小時后,花庭號就起航駛向了北極。
五年來,直到一月份的那個晚上,姆努斯肯離開位于巴黎南郊依西鎮的小樓房為止,除了星期天,每一天他都以同樣的方式度過。
這時候,他一邊聽新聞廣播,一邊做二十分鐘的健身體操。這一切之后,他叫陸全全起床,給房屋通風。
接下來,姆努斯肯就在衛生間刷牙,直刷得牙齦出血,卻從來不照鏡子看,同時開著水龍頭讓市政公司的十升涼水白白流走。絲毫不改程序地洗臉,從左到右,從下到上。絲毫不改程序地刮胡子,先右臉,再左臉,先下巴,再下唇,再上唇,最后脖子。當姆努斯肯一成不變地按照這一程序操作時,他每天早上卻都在問自己如何擺脫這種儀式,這一問題甚至已經深入到了儀式本身之中。
從來就沒能夠解決它,九點鐘,他出門去他的工作室。
他所說的工作室已經不再是一個工作室了。姆努斯肯開始自稱為藝術家和自認為雕塑家的時候,那還馬馬虎虎算得上是個工作室,自從他改行從事起別人藝術品的買賣后,現在只有畫廊的后房還被他用作工作室。它位于第九區的一棟小公寓樓的底層,在一條小街上,沒有任何有利因素能促使人在這里開一家畫廊:貿易批發業活躍的動脈,對街區而言未免有些大眾化了。
畫廊的正對面是一個基建工地,工程剛剛起步:眼下正在挖著深深的地基。姆努斯肯到畫廊后,給自己沏咖啡,消化兩杯摩卡后,打開信件,扔掉主要部分,碰一下拖延了的文件,勇敢地與抽第一支煙的念頭搏斗著,耐心地等到十點鐘。他假裝自己是個藝術家,或者與藝術有關的從業者,從中去尋找線索。
然后,他開畫廊的門打幾個電話。大約在十二點十分,他又打電話,他找人出去一起吃飯:他總能找到人。
從十五點起整整一個下午,姆努斯肯照應著畫廊的日常業務直到十九點,這時,他給陸全全打電話,用一成不變的詞語對她說,你要是餓了就先吃,不用等我。只要在家,她總是等著他,二十二點三十分,姆努斯肯和她上床睡覺,差不多隔一天就要吵一次嘴,然后在二十三點熄燈。整整五年期間,是的,事情都是如此發生著,直到一月三日突然起了變化。不過,也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起了變化:例如,在蘭絲那狹窄的衛生間中,姆努斯肯依然如舊地從左到右,從下到上地洗臉,只是衛生間空間太小,他不得不委屈求全,當然心中不無一絲淡淡的失望。
但是他不會在她家里住很長時間,這幾天里,他就要搬到工作室里來住了。這個工作室總是缺吸塵器吸那么幾下,顯得像一個單身漢的洞穴,一個被逼得走投無路的逃犯的躲藏處,一份被繼承人緊攥在手中的空頭遺贈。
五件家具提供了最低程度的舒適,還有一個小保險箱,姆努斯肯很久以來就忘記了開箱的暗碼,一米寬三米長的廚房中放著一個油跡斑斑的烤爐,一個空空的冰箱,里頭有兩個幾乎枯萎了的蔬菜,擱架上放著一些過了食用期的罐頭。由于冰箱很少使用,冷凍室里結起了一座自然的冰山,當這冰山變成了大浮冰時,姆努斯肯每年都要用一把電吹風和一把切面包刀來除霜。
水銹、硝石和化膿一般的石灰占領了明暗不定的水房,但是,一個壁柜中藏著六件深色西服、一長列白色的襯衫,以及一整套領帶。這是因為,當姆努斯肯照應他的畫廊時,把穿戴得無可挑剔當作自己必守的一條規矩:衣著講究甚至刻板,像政客或銀行經理那樣。
在用作起居室的那一間里,除了兩張海德堡和蒙伯利埃畫展的海報外,就沒有任何東西能留下畫廊經營者往昔藝術活動的一點點影子。當然,還要除了兩大塊大理石,不甚雅致,經過了雕鑿,用作矮桌子或電視座,在它們深深的內部,始終為它們自己保留著那一天從它們的腑臟中脫胎出來的形式。這本來可以是一個頭像,一個水泉,一個身體,但姆努斯肯沒有完成就撂在那里了。
眼下,這是一艘長一百米、寬二十米的大船:八個成對安裝的發動機,13600馬力,最高時速可達16.20海里,船體吃水7.16米。姆努斯肯被安頓在他的艙室中:家具都固定在壁板上,腳踩開關的水龍頭不出水,電視接收器由螺絲擰緊在單人臥鋪的延長體上,床頭柜的抽屜里有一本書。外加一個小小的奇怪的通風器,因為暖氣來自內壁,制造著一種在所有的北極裝備上都一樣的三十度左右的炎熱,無論它們是軍艦,拖拉機的駕駛室或者房屋。姆努斯肯將他的物品分散放在壁柜里,把一本論述因紐特人雕塑的著作,放在臥鋪旁伸手可及的地方。三十二個男人構成了花庭號的海員隊伍,外加三個姆努斯肯一下子就分得清清楚楚的女人:一個年輕的花枝招展的小巧女人是管纜繩的,愛咬手指甲的那個是管賬目的,還有一個體質十分理想的護士,略施淡妝,皮膚恰到好處地曬成了古銅色,工作服大褂底下穿得很少,她同時還管圖書室和錄像資料,名字叫絲琳。姆努斯肯因為很快就養成習慣去她那里借書借錄像,沒有幾天他就了解得一清二楚,絲琳每到晚上,就去找一個留著小胡子、方下巴、紡錘鼻的無線電報務員。
這方面想得手似乎沒什么希望,但我們走著瞧吧,我們走著瞧,我們還早著呢。和陸倩倩分開,他有一種特別強烈的想尋找她的填補物的沖動。
第一天,在甲板上,姆努斯肯認識了船上的頭頭。船長像個演員,大副像個主持人,但是就到此為止:其他的高級船員,上一等的和低一等的,都沒有什么特點。寒暄之后,找不出什么可聊的話題,姆努斯肯就在破冰船那巨大而又溫暖的軀體中轉悠,他漸漸地被它的氣味吸引。乍一看,這里一清二白,什么都聞不到,隨后,稍稍尋找一下,人們就可以在秩序中區分出粗柴油、飯菜、煙草、嘔吐物以及壓縮垃圾的氣息的幽靈,然后,再深入尋找一下,還有一種漂浮的、模糊的背景,混雜有不太干凈的、發霉的潮氣,海水的蒸汽,從虹吸管中發出的尖聲。高音喇叭嗡嗡嗡地傳出命令,一些家伙在半開的門后捧腹大笑。姆努斯肯在閑逛中,遇上了各色不同的水手,不過他沒跟他們說話,侍應生和機械工不太習慣非專業人員的在場,而且也總是很忙:由于本職工作的關系,大多數人整天在寬敞的機械艙或配電艙中忙活,它們都位于船的底層,裝備有巨大的機床和精密細巧的儀器。他只是跟一個年輕的水手稍稍談了幾句,那水手很靦腆,肌肉發達但卻易受傷害,他對飛過的某些鳥兒的嗚叫聲十分注意。比如說,雷鳥,羽毛可用來做鴨絨的絨鴨,管鼻鹱,海燕,我想大概就只有這些了。
大概就只有這些了,多脂肪的飯菜在固定時間才供應,每天晚上,人們只有短短的半個小時可以在酒吧中坐一坐,付錢喝上一
德萊大教堂附近,比地鐵更空的大街上,由電線和燈泡結成的燈彩早已不亮,星星熄滅。
豪華商店裝飾一新的櫥窗在提醒不在場的過客,年終的喜慶已成尾聲。獨自裹在大衣中的姆努斯肯繞過教堂,走向連拱廊街偶數門牌號那一側。
他把裝著洗刷用具和換洗衣服的小箱子放在腳邊,一開始,他定定地看著前方,機械地辨認著關于路面材料、房地產雜志的廣告牌。
后來,在金卜站和陸嘉站之間,姆努斯肯打開了他的小箱子,取出一份歐洲傳統藝術品拍賣目錄來,隨手翻著,一直翻到德萊站他下車。
為尋找樓房大門的進門密碼,他的雙手在大衣底下擠出一條道路:左手伸到襯里口袋中掏記事本,右手探到前胸口袋中挖眼鏡。
這道門上沒有姓名,只有一張用圖釘釘著的照片,四角全都翹起來,再現著努埃沒有生氣的軀體,這個先當助手后升為正手的前斗牛士,后來在1992年5月1日被一頭叫庫巴斯托的畜生像打開一本書那樣打開了心臟:姆努斯肯在這張照片上敲了兩下。
而第二天上午十點左右,姆努斯肯又出門去了他的工作室。
等門期間,他右手的手指甲輕微地摳人了他左小臂的內側表皮,就在手腕上一點的地方,那里,在白色的皮膚下,交叉著許多筋腱和藍色的血管。
然后,出現了一個叫蘭絲的年輕女子,長長的褐色頭發,年齡不超過三十,個頭不矮于一米七五,她微笑著給他開了門,又一言不發地在他們身后把門帶上。
我走了,姆努斯肯說,我要離開你了。我把一切留給你,但我要出發了。由于陸全全的眼光朝地上迷散開去,毫無來由地落在一個電插座上,姆努斯肯便把他的鑰匙扔在門廳的托座上。然后,他系上大衣的扣子,出了門,同時輕輕地帶上小樓房的門。
陸全全的車子停在外面,水汽蒙蒙的車窗靜靜地呆在后視鏡底下,姆努斯肯沒有瞧一眼汽車,就朝六百米之外亨通地鐵站走去。一月份第一個星期日的晚上九點,地鐵車廂中空蕩蕩的。里頭只有十來個孤獨的人,姆努斯肯在二十五分鐘之前似乎就變成了他們的一員。平時,要是能在車廂中找到一個面對面都空的正座,他肯定會很開心,這就像是為他獨自留的包廂,這是他在地鐵中最喜愛的形象。今天晚上,他甚至沒有想到這一層,因為剛剛跟陸全全演的那出分手戲,現在他有點兒心不在焉,但卻不像預料的那樣憂心忡忡。早就預見到了一種更劇烈的反應,混雜著威脅與辱罵的叫喊,他輕松了下來但又因這同一種輕松而氣惱。
第三百五十二章窮盡復雜(第1/3頁)
為了自己的藝術品畫廊業務更好,姆努斯肯一直念念不忘和妻子溝通。但是,他和陸全全對此觀念很難形成一致。同樣地,在媒體業工作的陸全全也是非常忙,滿世界跑。她壓根兒不愿意失去了在法國廣播電臺工作的機會。迫不得已,姆努斯肯只好和她分居了,她成為自己眾多情人中的一位。但是,當這種情況延續得有點久了以后,他們的矛盾就累積得快爆發了。終于,在一次爆發性的爭吵之后,兩個人進行了他們彼此都自認為的最后的愛愛。
他打起了瞌睡,他迷迷糊糊看著一片銀幕上電影的片頭字幕,他實在難以看完,空姐們的來來往往讓他分心,她們或許不再是她們曾是的那樣,他孤獨極了。
在一個經受著二百個大氣壓的座艙中,人們確實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
這一迫不得已的孤獨,他想到,也許是個好機會,讓他去總結生活,去反思產生出生命的那些事物的意義。
他嘗試了一會兒,他稍稍強迫自己,但面對著由此而來的不連貫的內心獨白,他堅持不了太久,于是,他放棄了,他蜷縮成一團,腦袋麻木起來,他真想好好睡一覺,他向空姐要了一杯喝的,因為喝了將睡得更香,然后,他又要了一杯,好吞下安眠藥片:他睡了。
在黎南外島,下了飛機,機場的雇員們似乎不很正常地分散在一片比其他地方都更廣闊的藍天之下,然后,開沃牌客車比其他的客車更長,但是,高速公路的大小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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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也有《性情反常的想象》或《貪婪的女歌手》之類的帶子。他只有在確信了絲琳與無線電報務員的關系后,才去她那里借這后一類作品的:
從此后,盡管他心中再也不存希望跟那女護士來一腿,卻再也不怕在她眼中威信掃地了。其實根本用不著那么謹慎:當絲琳漠然地在他的借閱證上登記《啟示錄四騎士》或《把我們塞滿》時,她只是平靜地微微一笑,充滿著母愛般的寬容。這一微笑是那么的令人放心,那么富有嘉許性,姆努斯肯很快就不再猶豫了,他三天兩頭地找一些簡單的借口——頭痛腦熱啦,腰酸背痛啦——請她給治一治,敷料啦,按摩啦。在最初的一段時間里,進行得不賴。
由于無法說服足夠的收藏家購買這些作品,此外還看到電子藝術漸成氣候,姆努斯肯近期內終于轉移了他的行動領域。他悄悄地遺棄了雕塑,不過當然還繼續關照著他的那些畫家,尤其是古爾代爾和馬爾提諾夫——前者已在走下坡路,后者則如日中天——但他現在打算把大部分精力放在更為傳統的實踐上。班巴拉人藝術,班圖人藝術,平原印第安人的藝術,諸如此類的東西。為使他的投資能得到有效的建議,他雇傭了一個叫吉諾拉的能干的信息專家給他收集情報,吉諾拉每星期還到他的畫廊來三個下午,照應鋪面。
這位吉諾拉盡管滿肚子的專業學問,外表卻叫人無法恭維。吉諾拉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弧圈人。脊柱彎曲,面容纖弱,稀稀拉拉的小胡子左右不一,不太嚴整地遮蓋了上嘴唇,甚至進到了他的嘴巴里頭,兩叢鼻毛支棱著從鼻孔里溜出來。
小胡子太長了,不像是真的,簡直可以說是一撮貼上去的假胡子。
吉諾拉的動作是波浪般的,成圓形的,他的舉止和他的思想也是歪歪扭扭的,甚至連他的眼鏡腿也是曲曲彎彎的,兩片眼鏡玻璃也不呆在同一層樓上,總之,他身上沒有一樣東西是直的。吉諾拉,你稍稍挺直了,姆努斯肯有時惱火地對他說。另一位卻我行我素,好吧,活該。
離開他在依西小樓房后的最初日子里,姆努斯肯著實好好地利用了一下他那新的生活秩序。在蘭絲家,他享用了一條毛巾,一只碗,還有半個柜櫥,他先是每天夜里都睡在連拱廊街她的家中。后來,漸漸地每況愈下:開頭只是兩天一次,接著三天一次,很快四天一次,其他的夜晚姆努斯肯在畫廊中度過,一開始一個人,后來就不是一個人了,直到有一天,蘭絲發了話:你走吧,現在,你找死去吧,你伺候你的小買賣去吧,滾。
如果說,吉諾拉的外貌體形,他的行為舉止,還有他混亂的口頭表達,很容易就這樣叫人聯想到生命力頑強的雜草,那么,陪他來的那個女朋友則象征了另一種植物的風格。乍一看去,這位叫圖娃的漂亮植物很是文靜,顯得更像是野生的,而不是裝飾性的或點綴性的,更像曼陀羅,而不是含羞草,少芬芳而多荊刺,總之,不太隨和的外表。無論如何,姆努斯肯立即明白到,他一見她便錯不開眼珠了:當然啦,他說,請進。隨后,他只用一只不專心的耳朵對付著吉諾拉糊里糊涂的話語,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圖娃身上,不時與她的目光交叉,表面又裝作滿不在意的樣子。粗粗看來這是白費心計,要贏到手還早著呢,但誰也說不清。不過,這天晚上吉諾拉所講述的倒不是無趣的瑣事。
1958年9月11日,他敘述道,在加拿大最北部,一艘叫西里克號的小商船被擱卡在馬更區的海岸上,具體地點迄今為止還不能確定。當西里克號航行在劍橋灣鎮和圖克托亞之間時,它被緊緊地卡死在浮冰中間,船上裝載著狐貍、熊和海豹的皮毛,還有一批極其珍貴的古董,是當地有名的藝術品。
撞在一處暗礁上擱淺后,它便立即被飛流而來的冰塊圍裹住。船員們步行著逃離癱陷的貨船,以好多人手腳凍壞為代價,歷經千辛萬苦,九死一生地逃回最近的基地,在基地,一些人就不得不被截肢。接下來的幾個星期里,盡管船上的載貨價值連城,這一區域的偏僻還是令哈得灣的輪船公司望而卻步,放棄了搜尋計劃。
吉諾拉帶來了這些他剛剛獲悉的信息。提供消息的人甚至還告訴他,假如好好探詢一番,他們還會得到更細節化的情報,得到有關西里克號的確切坐標。這一切,當然,是僥幸獲得的,但是,如果事情明確下來后,探險活動將帶來頗大的收益。通常來說,確實,發現一種珍貴藝術品或一件古董的信息都是經過了四五道手才得來的。首先,往往是發現物品的一個可憐的當地人;然后,是監督著這種販賣的地方上的頭頭;接下來,是在這方面有經驗的特殊中介人;最后,才是畫廊經營者和收藏家,他們構成長鏈上的最后一環。這整個的小世界,顯然是在不斷地增大,而每過一道手,物品的價錢至少就要提高三倍。
但是,那天晚上,說實在的,姆努斯肯并不怎么專心于這一故事,他太關注那位圖娃了,他想象不到,一個星期后她會搬到他這里來住。要是有人告訴他這一點,他無疑會欣喜若狂,盡管同時或許不會不感到一絲不安。而要是有人還明示他,今晚相聚于他家中的三個人,每一個都將在月底之前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消失,當然包括他在內,那么,他的不安無疑還會更添三分。
將穿越北極圈線的那一天,船員們會很正常地慶賀這條線的通過。人們以一種影射的方式向姆努斯肯預告這一事,調子挖苦嘲諷,透出模糊的恫嚇,帶有秘密道會命定的印記。然而他卻不知其中的威脅,猜想這一儀式是特意為經過赤道和南北回歸線而保留的。但是,不:那些玩意兒同樣也在寒冷中慶賀。于是,那天早上,三個化裝成女惡魔的水手,大喊大叫著沖進姆努斯肯的艙房,蒙住他的眼睛,然后連推帶搡地把他帶人橫七豎八的道巷網中,一直帶到臨時設置成黑糊糊一片的運動廳中。有人摘掉了他眼上的布條,只見中央的一張臺子上端坐著由船長和幾個中級船員裝扮成的海神。侍應部領班扮作尼普頓,頭頂王冠,身披長袍,手執三叉戟,腳登潛水蹼,身邊是那位愛啃指甲的女人,她扮演安菲特里特的角色。海洋之神眼珠子滴溜溜亂轉,喝令姆努斯肯跪下,跟著他重復亂七八糟的咒語,一柞一柞地丈量運動廳的面積,用牙從一個裝番茄沙司的盆子里咬出一串鑰匙來,還有其他無傷大雅的作弄。姆努斯肯一個勁地求饒,似乎發現尼普頓在悄悄地罵著安菲特里特。這之后,船長發表了一通演講,發給姆努斯肯一份證明他通過北極圈線的證書。
完了之后,他們就進入了北極圈,開始發現一些冰山。但只是遠遠的:那些冰山,船只最好還是避開它們。它們有時候零碎地漂來,有時候聚集在一塊,一動也不動,像是拋了錨的巨大艦隊,其中的一些還又光滑又閃亮,通體是晶瑩潔白的冰,有一些則被冰磧污濁了,變得發黑發黃。它們的輪廓描繪出動物的身影或者幾何圖形,它們大小不一,從旺多姆廣場到瑪斯田園校場不等。然而比起南極洲的冰山來,它們看起來更為穩妥,更為衰竭,畢竟,跟它們相對應的南極洲的冰山在以大塊臺地的形式,若有所思地移動。同樣,它們也更為執拗、無形和細巧,就仿佛它們在一種不踏實的睡眠中多次地翻身。夜里,當姆努斯肯睡得同樣不安穩時,他也起床,來到甲板上,跟值班水手一起打發時間。黎明
但是,由于這一切不適合當地人的需要,他們就把村莊給毀了,最后拋棄了它們,出外去自殺。
在一些破漏的船只附近,四散地堆著一些海豹的尸體,干柴似的,有的還吊在木架子上,使人回想起這種保護食物不受白熊偷襲的方法。
他們繼續航行,日子一天天過去。途中沒有遇到什么人,除了有一天碰到另一艘同型號的破冰船。兩船相會,停了一小時,兩位船長交換了地圖和航海記錄,盡此而已,之后,船又重新前進。這是一些從來沒有人來過的地域,盡管好幾個國家都對它多少聲稱擁有主權:斯堪的納維亞諸國,因為最早在這里進行勘察的人是從他們國家來的,俄羅斯。因為它離這里并不遠,加拿大,因為它很近,美國,因為它是美國。
有兩三次,他們都能看見拉布拉多海岸上荒涼的村莊,最早是由中央政府建造的,是為了土著的福利,從發電中心到教堂,一應俱全。
這很有趣,這空虛而又崇高,但幾天下來,就有一點枯燥了。正是這時候,姆努斯肯變成了圖書室的書蟲,從中借出不少關于極地探險的經典作品格里利、南森、巴倫支、諾登舍爾德——以及各種各樣的錄象帶——《里約血戰》、《生死時速》等。
而在六個月之前,進行得不怎么好的,是畫廊的事務。因為在那個階段,藝術品市場不很景氣,隨便在這里提一句,姆努斯肯最近做的那次心電圖同樣也不太好。他已經發作過心臟病,一次輕微的心肌梗塞沒有造成其他后果,只是使他戒了煙,在這一點上,專家德曼的態度強硬得不容商量。迄今為止,如果說他那帶有萬寶路的生活好比是攥著一條有結的繩子向上爬,那么,被剝奪了香煙的日子。從此后就像是在爬一條滑溜溜的繩子。
無論如何,這一切現在再也不怎么賣得動了。興旺時代結束了,沒有了哇啦哇啦的電話,沒有了不斷吐出消息的傳真,全世界的畫廊不再打聽藝術家的消息、藝術家的觀點、藝術家的傳記與照片、藝術家的作品展覽的目錄和計劃。曾經有過好幾年相當有趣的藝術狂熱,那時候,關照所有這些藝術家,為他們找到柏林的獎學金,佛羅里達的基金,斯特拉斯堡或南錫藝術學校的一個職位,根本就不是什么難題。但是,這一切的時尚似乎已經過期,財運也好像枯竭了。
最近幾年里,姆努斯肯建立了一個小小的藝術家關系網,他定期地拜訪他們,盡可能地給他們一些建議,顯然也叨擾他們。因為以前經歷的關系,他們中沒有雕塑家,但是,當然有畫家,例如布克勒、斯蓬提尼、古爾代爾,尤其是馬爾提諾夫,這段時間里,他飆升得很快,他只用黃顏色作畫,此外,還有一些雕塑家。
比如說,艾利,他是超高溫方面的專家,設計了封閉風道的鼓風機,還有埃斯特,他四處安放冰糖和滑石粉的小堆堆,基馬爾,他放大昆蟲咬出的傷口,拉基普,他毫無例外地拿睡眠做試驗。但是,首先,這些作品近來沒有人再那么想要了,其次,這些藝術家,特別是受驚地醒來的拉基普,終于讓姆努斯肯明白到,他的拜訪真是不適時宜。
沉浸在赭褐中透著青紫的高高懸崖中,空氣紋絲不動,冰冷,因而凝重,以它的整個分量壓在一片同樣紋絲不動的沙粒般灰黃色的大海上:沒有一絲風,沒有一艘船,很快,甚至連一只鳥兒都沒有,不帶來些許的動作,任何的聲音。海岸一片荒涼,陡峭的絕壁齊刷刷地插入水中,水面上漂浮著泡沫和苔蘚,像是胡子沒刮干凈邋邋遢遢的臉。透過大幕般齊整的濃霧,人們可以猜想到而不是看到,過了山崖,冰川的側翼正以它們不被覺察的速度落下來。一時間萬籟俱寂,一直要到遇到大浮冰為止。
一開頭,由于浮冰還相對很小,破冰船開始正面撞擊開辟航道。隨后,很快地,它們變得相當的厚,迫使破冰船不能繼續依舊行事。從此,它采取壓冰上行的辦法,用它的分量把冰壓碎:于是,它爆裂開來,朝四面八方的無窮盡頭裂開一條條縫隙。姆努斯肯來到與破冰器只有六十毫米金屬相隔的艏柱,近距離地聽著撞擊的聲響:舯樓都在振動,發出奇怪的刮擦聲,尖叫聲,吼嘯聲,低沉的回響,多樣的摩擦。但是,一旦回到甲板上,他就又只感覺到一陣輕微而持久的碎裂聲,像是一塊布料在紋絲不動地、安安靜靜地停在海底的核潛艇上面毫無阻力地被撕裂,而潛艇中的人還在打牌作弊,無謂地等待著撤消命令。
第三百五十二章窮盡復雜(第2/3頁)
杯兩杯啤酒。過了第一天的發現期后,從霧蒙蒙的第二天起,時間就開始散成絲絲縷縷。從他那艙室的舷窗中,姆努斯肯看到海島在他的右方移動,直到他們開始沿著海岸航行,一直駛向海灣,隨后又駛向海峽,其間他們從來沒有覺察到發動機的隆隆聲。
行,我走,姆努斯肯說,然后在心里說,我才不在乎呢。但是,一個寒冷的孤單之夜,他在畫廊的后堂被凍醒,便早早地起床,出門去找離得最近的一家不動產事務所。這個可憐的工作室,再也不能呆下去了。別人建議他去看一看一個很不一樣的一套公寓,在阿姆街。是鄭信時期的典型玩意,你瞧好吧,事務所的人說:天花板上裝飾有線腳,鑲木方材地板,雙起居室,雙過道,雙玻璃門,大理石壁爐上立著高高的鏡子,房間之間的過道很寬,外帶仆人間,需付三個月租金的押金。好的,同意,姆努斯肯說,我要了。
他安頓了下來,花一星期工夫,買了一些家具,修整了一下水管。
一天晚上,當他安坐在一把嶄新锃亮的扶手椅中,一杯酒在手,不時斜一眼瞅一下電視,終于感覺到自己是在自己家中,這時,有人摁響了門鈴,原來是吉諾拉不期而至。我只是經過這里,吉諾拉說,我只想對你說個事兒,我沒打攪你吧從原則上說,腰背腿腳全都佝僂著的吉諾拉是無法把什么東西或者什么人藏在背后的,不過這一次,他的身后似乎有什么人影,隱約晃動在過道的陰影中。
姆努斯肯微微地踮起了腳尖。對了,吉諾拉一邊說一邊轉過身去,請原諒。我是跟一個朋友一起來的,她稍稍有些靦腆。可以進來嗎
每個人都可以觀察到,有那么一些人擁有植物般的身體。一些人令人聯想到枝葉、樹木或者花朵:向日葵、燈心草、猴面包樹。說到吉諾拉,他總是衣冠不整,使人想起那些生長在城市中的無名植物,灰不拉嘰的,從某個破敗的貨場院子的磚石縫中鉆出,從毀坍的墻面裂口中拱出。消瘦,弛緩,隱蔽,但卻倔強,它們知道它們在生命中僅僅具有一個微小的使命,但是它們知道怎么履行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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