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的薛定諤 第三百四十四章 關閉
第三百四十四章 關閉第三百四十四章 關閉←→:
穿衣服的時候,虞子佩看著秦無忌——一個受人尊敬的作家,一個即將開始變老的中年人,只裹了條浴巾趴在床上,一根一根地把她散落的頭發撿起來扔掉,實在是十分滑稽!
“你真細心。”虞子佩挖苦他。
“就算這樣都不行。”
“我覺得你完全有責任寫一本《通奸大全》,把你多年的經驗告訴其他男士,對女人也有好處呢。”
他委屈地看著虞子佩:“別這么尖刻,這不像你。”
“尖刻一直是我的優點。”
“如果被發現了,我就不得不離開你,我不愿意那樣。”
虞子佩心軟了:“放心吧,無論以后發生什么,我都不會責怪你。”
秦無忌已經說得很清楚,如果非要他選擇,他只能放棄我。
虞子佩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對他的這個說法泰然處之,并未感到受了傷害,為什么?她相信他愛她,我她還相信他會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放棄她?這是什么悖論?!
好萊塢老明星弗蘭克·辛屈拉收集出版了一本《名人食譜》,里面全是由名人提供的菜譜。沙朗·斯通的菜譜叫“每日蘋果”。做法是:走到冰箱前,打開冰箱,拉開里面的水果儲藏箱,拿出一個蘋果,然后張嘴咬下去。
這些天虞子佩基本上就是靠沙朗·斯通的菜譜生活。
她一米六三,四十九公斤,雨季胖點,旱季瘦點,但左右不差三斤。別人說她瘦,自己不覺得。不過那個秋天快結束的時候她可真瘦了,瘦得要飄起來一樣,半夜摸到自己的手腕把自己都嚇了一跳,這是我嗎?孩子也沒有這么細的手腕!要成仙了!
好吧,打開電腦,以她的痛苦再掙點稿費,這樣它至少還有點用處。
——多年來一直有人向她討教瘦之竅門,使她不得不一次次正視自己的瘦,終于明白瘦弱是現代城市女性的標志。
這個發現她得說是得益于自己與發廊小姐的多次閑談。每一個發廊的洗頭小姐在熟識之后,都會談到減肥的問題,她們一無例外地對自己的身材不滿。胖,有些人并不能算胖,但有一點是肯定無疑的,她們都很健壯。這種健壯,粗壯的胳膊和大腿,過寬過厚的屁股,就如同她們臉上的紅暈一樣,是勞動的產物,是勞動后食量增大的產物。她們個個都想知道怎么做才能變得和虞子佩一樣。好吧,秘方如下——要想臉色蒼白,細胳膊細腿,纖弱無力,一定要晚睡晚起,整日不見陽光,食欲不陣,吃什么都不香,因為吃得少也就沒有勁,沒有勁也就干不了什么重活,越不干活也就越不想吃飯,如此瘦性循環。總之,要無所事事,多愁善感,最好再陷入無望的愛情,這是一個漫長而艱苦的過程,你以為人人都來的了?
結尾段落虞子佩抄了一段《閱讀》的文章:
“職業婦女之所以竭力減肥,艱苦卓絕地背起瘦美的重擔,為的就是擺脫傳統母親或家庭婦女豐腴的刻板形象,為了和至今還干粗笨活路的勞動婦女劃清界限。這是一個女性蛻變的時代,有欲仙的興奮,也就難免欲死的折騰。”
安農打電話來的時候,虞子佩厭煩的不行,但還是保持禮貌吧。
“你好!”她假裝沒有已經好幾個月不見他,而且也不準備再見他這回事。
“你怎么樣?”
“很好。”
再寒暄下去她知道自己會假裝很忙,他也會知趣地說只是問個好,說有空再聯系。如果她不打,他已經被拒絕過一次,不會再主動打來了,一切over,不用多說一句話,大家萬一再見面也用不著尷尬,全都很得體。
但是,他對這一套知道的和虞子佩一樣清楚,所以他有話直說。
“下星期我要去美國了,恐怕不會常回來了……”
“是這樣。”
“明天你有空嗎?”
虞子佩停頓了一下,他在電話那一頭等待著,好吧。
“好,我們一起吃飯,或者去哪兒坐坐?”虞子佩先擺明自己的立場,他那么聰明焉能不知。
"java吧,晚上八點半。"
“好。”
虞子佩坐在java等他,對他挑選的這個地方很不以為然,盡管這兒的雞尾酒一流,音樂也不錯。這是她和安農第一次見面的地方,隨便挑選一個地點不是他的風格,他所作的一切都另有深意,這是虞子佩喜歡他的原因,他們什么都不說,以試探對方的領悟力為樂。但以她現在的心境對這種游戲實在興趣索然,希望他不要再搞出一幕在結婚前夜長吻她這種戲劇性的場面。
她坐在木頭椅子上喝可樂冰激凌胡思亂想的時候,安農進來了。他看起來依然很順眼,依然吸引她的目光,就像一年以前她從那亂哄哄的聚會上發現他時一樣。但是又怎么樣呢?她熟悉他時常的神情,卻說不出他在哪工作。一家設計公司!沒錯。但是哪一家?他干些什么?他是主管還是普通員工?虞子佩真的不知道。
他說他要走了,移民去美國,他老婆已經去了。虞子佩說好啊!看來你運氣不錯,因為我有個朋友也要去美國,被拒簽了無數次,現在辦移民還要排兩、三年的隊。他說是這樣,你沒想過出去嗎?虞子佩說不,除了出去玩,她不會住到使用另一種語言的國家。為什么?因為她喜歡這兒,她有這兒的語言天賦,她生在這兒,長在這兒,喜歡這兒的男人,只和他們談戀愛。不說她都沒注意到,她所有的男友都是曼谷人,只有很少的例外,她可不是故意這么干的,看來,她還是愛這城市的氣質,就算是她總是抱怨它空氣污濁,氣候惡劣。
他通常話不多,虞子佩是因對手而異,不過那天他們真閑扯了很長時間,肯定是虞子佩想顯得熱情一點,讓一切在友好的氣氛中結束。本來是可以做到的。
他還是那副冷靜的樣子看著虞子佩,眼睛瞇起來算是笑了。
“沒想到你還真能閑扯,以前沒發現。”在虞子佩說到對她來說有兩個紐約,一個是伍迪·艾倫的紐約,一個是馬丁·斯克塞斯的紐約時,他這么說。
“你不喜歡他們的電影?”
“我對電影一竅不通。”
好吧,我不再替你打圓場,你非要在臨走時搞出點驚人之舉?那好吧。虞子佩盯著玻璃杯中已經融化進可樂的冰激凌,不再出聲。
他嘆了口氣,嚴肅起來:“我不知道該不該說,我知道我再忍一下我就走了,我就永遠不會對你說了。但是我很自私,我害怕如果我不說出來,我會因為想著這些沒說出口的話而記住你。我不愿意在美國還想著這件事。”
虞子佩抬頭看了他一眼,她的臉肯定緊張地脹紅了,他便笑了。
“你以為我要說‘我愛你’吧?是不是?”
“我沒以為什么。”她抬起眼睛,有點不快。
他依然帶著笑意看著虞子佩。
“你想說什么?”她問,感到煩燥。
“我每次想說什么,一想到你會覺得我在說蠢話,只好不開口了。”
“我沒覺得你在說蠢話,相反,你是個少見的聰明人。”
“當然了,因為我領會了你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的言外之意。你喜歡我,但是僅此而已,不要停留得時間太長,你該走了,別告訴我你的事,我不想知道!我寧愿我蠢一點,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跟我說,是不是有人根本看不見你劃出來的那條清清楚楚的線?”
虞子佩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回答。
“我以為你喜歡這樣,你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滿,而且你結了婚。”虞子佩向他指出。
“別跟我說你有什么原則,不跟結了婚的男人來往,那不是你要的最好的界線嘛?”
“不是那么回事。”
“那么還是有原因的,你突然不再理我了,但是你認為我沒有必要知道這個原因。”
“我已經受到懲罰了。”
“我也說不清到底怪你什么,可能是怪你沒有給自己一個機會。”
“其實,給不給自己機會,要愛終究會愛的。”
“是嗎?”
“是。”虞子佩肯定了他的疑問,“——我已經上了賊船,而且它就要沉了。”
“是這樣。”他沉默了一會兒。
“算了,沒有愛上我,并不算什么錯誤。”他最后笑著說,風度頗佳。
如果安農是想打擊她,他作到了,這陣子虞子佩不斷地發現自己實際上是個自作聰明的傻瓜。當然他不是為了打擊自己,打擊她什么?在正常的情況下這絲毫打擊不了她,也許倒會助長她的驕傲,但是現在不同了,——愛情使人變得如此卑微。虞子佩很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像他一樣瀟灑地對秦無忌說:“算了,沒有愛上我,并不算什么錯誤。”或者說,"沒有能從始至終愛我,并不算什么錯誤。"但是她說不了這話,因為秦無忌拒不承認他不愛她。
按照小學老師的說法:同學們,安農這件事說明了什么?虞子佩會舉手回答——這件事說明了兩個相似的人,或者說兩個自作聰明人根本不會有好結果。
就是這么回事。——只有誤解才能產生異樣的魅力,才能引發愛情。
十月底,「曼谷的天空」因外景拍攝發生意外被叫停,已經準備開拍的劇組頓時亂了手腳。
修改劇本的任務又落在虞子佩頭上,她去“天天摸魚”聽了情況,提出的意見對劇本是致命的,很難修改。
她剛到家,秦無忌的電話就跟來了。
“怎么了?有什么事忘了?”
“沒事兒,我只是想你受了打擊得安慰安慰你。”
“我有那么脆弱嘛?”
“你筆下的女孩都很堅強,我想人都是缺什么寫什么。”
“你是真知道,還是天生會說好聽的話?”
“喂,這是惡意的!”
虞子佩拿著電話笑了。是,她需要他的安慰,就算他只是天生會說好聽的話,她需要好聽的話,動人的言辭,這由水星和金星美妙的合相產生的天賦,如果這天賦再加上一雙透視人心的眼睛,她只能舉手投降。
冬天來了,這對秦無忌是個嚴酷的冬天,對虞子佩也是。
每樣事都出了岔子,一樁接一樁,樁樁都是非個人之力所能逆轉。秦無忌陷在事務糾纏中難以脫身,他已經三番五次要求離開公司回家寫作,為此和公司鬧得很不愉快。一大攤子事擱在那兒,他整天愁眉不展,無可奈何。虞子佩聽到不止一人抱怨,說他當時熱情地攬下了很多事,現在又突然甩手不管,把大家都擱在當中。虞子佩只能聽著,他已經承受了太多壓力。
「曼谷的天空」像其他的事一樣被撂在半空,香港的制片人打電話給虞子佩,說已經拖延得太久,又找不到秦總。秦總的女秘書還跟他打官腔,讓他找合拍部去。虞子佩還是只能聽著。她不會為這事詢問秦無忌,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鐘對她都很寶貴,虞子佩不想說這種閑話。而且,這件事本來就是由他而起,他要怎么樣就怎么樣。
虞子佩知道自己已經完全違背了為自己制定的原則,這是必然的結果,她背離了第一個原則愛上秦無忌,以后就只能一發不可收拾。這有點像徐莫仁的理論——第一個誓言不遵守,以后也就都不必遵守了。她的人生已經毫無原則,唯一的剩下了一點邏輯也是秦無忌的邏輯。
白如煙和秦無忌鬧翻了。這個女人在前面提到過,從秦無忌過去的閑談里虞子佩知道她對他是多么好,他說過他們是好哥們,但她要求的一定不是好哥們。如老天經常說的:供求關系發生了問題。秦無忌對女人的那份好足以使人存有幻想,但是“好”既不是一貫的,也不是專一的,好就是好。秦無忌同意主編一套書是為了還白如煙的人情,白如煙不知懷疑他什么,半夜打電話問他:你老實跟我說,你到底想干什么?反正是已經不信任了,鬧到這么不客氣也足見他們過去多么親密。女強人怎么肯受男人的怠慢和委屈?
那真是一個多事的冬天,對秦無忌最可怕的打擊終于來了——他母親去世了。
虞子佩有一陣子沒有見到秦無忌了,他的聲音完全啞了,因為牙疼整個臉都腫著。虞子佩非常想安慰他,但是不行,她本身就是他的另一個麻煩,她能作的只是躲開他,讓他安靜。
他不再每天打電話來,間隔的時間越來越長,但虞子佩還是每天在電話旁等待。
那個陰霾滿天的冬日是秦無忌最萎頓、沮喪的日子,他看起來和過去判若兩人,毫無生氣,陰郁沉默,令人心酸,他說他聽到紀念活動上大家對母親的評價止不住地流眼淚,他說:我死的時候不知道能不能像父親母親一樣受到由衷的尊敬。他說他整夜在外環線上開車,他覺得他的創造力枯竭了,他不知道該怎么辦,有時候恨不得沖著圍欄撞過去……
看見他的時候,他正在電腦前寫作,虞子佩遠遠地坐下,沒有說話。
他一直背對著她,不曾回頭,那個背影讓人滿心凄涼,莫名難過,不知為什么忽然想起中國著名搖滾歌手張楚的歌,那句歌詞飛到虞子佩腦子里――“他已經蒼老,已不是對手。”
他在那個冬天突然老了,他還要繼續老下去,虞子佩不愿意他這么覺得!已經許久沒有過這么深刻的憐惜之情,虞子佩無能為力,她的手不能扶平他的皺紋,不能給他安慰,也永遠不可能責怪他。那個冬天她顧不上替自己難過,如果什么能讓他快樂起來,她什么都愿意做。問題就是,她什么也做不了。
過了很久他才站起來,走到虞子佩面前,一聲不出,忽然蹲了下去,抱住她的腿,頭垂在她懷里……
——她的心已經化成一灘水,那灘水酸酸的,要把她淹沒了。
秦無忌不再去公司了,他的腦袋完全被別的事占據。對別人的不滿他只說了這么一句話:“我好人也做過了,就做一次壞人也沒關系。”
母親的去世對陳天的影響非他人能夠理解,他重新縮回他的小屋,思考他的創作。
“你的書是寫給誰看的?”在那以前,虞子佩曾經很正經地問他。
“寫給看書的人。”
“對,當然是看書的人,但是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也許是以后的人,還沒出生的人。”
“這也算是一種答案,至少說明你對自己有信心。”
“其實我只是作我自己喜歡的事情罷了,我不是野心勃勃的小伙子了。你呢?你寫給誰看?”
“電視劇嘛,自然寫給普通人看,他們看不看其實我無所謂。”
“你‘有所謂’的東西呢?”
“寫給自己,寫給跟自己同類的人,其他的人隨便。”
“我知道你會這么想,很多年輕作家都這么想。”
“你呢?你怎么想?”
“我在美國的時候去華盛頓的國會圖書館,你知道那有多大?在那浩如煙海的圖書中,你有必要再加上自己的一本嗎?這一本有什么價值?有它獨特的必要性嗎?為了興趣或者爭名逐利寫作我也理解,但這不是寫作的終極目的。”
“會有什么終極目的嗎?人生又有什么終極目的?”
“你搬出了虛無,一切問題就都不能談論了。虛無可以顛覆一切,我們要談論任何問題都必須預設一個對生命的肯定答案,否則就無法進行下去。”
“ok,假設我們的生存是有意義的,有目的的,不是偶然,不是被迫,不是自然隨機的選擇,美和善的原則的確是宇宙的原則之一。寫作是為了什么?”
他笑了笑,以拍拍虞子佩的頭代替了回答。
是的,要談論任何問題都必須預設一個對生命的肯定答案,這樣人們尋求意義的活動才能得到肯定和贊賞。但是虞子佩給不了自己這個肯定的答案,她想知道在一個否定的答案下,她該如何生存下去?她在其中找到的欣喜之事就是尋求美感。這一切都跟意義無關,所有的愛情,激動,感動,慰藉,欣喜,倉惶,痛苦,都不是意義,只是感官的盛宴。她想要的就是這樣的盛宴。
她和莫仁也曾經為哪一種藝術更高超而爭吵,也許她一直以平庸的態度愛著藝術,不過把它當成了逃避乏味人生的甘美草地。講述和描繪可以使枯燥的生活顯示出意義,她總是想拿起剪刀把那些歲月剪輯成一部精致的電影。如果有人兜售這樣的人生,她想人們會傾其所有去購買。電視劇總是不能象電影一般精美,因為它象生活一樣太過冗長,人們渴望日復一日的幸福,其實有了日復一日也就不再有幸福。
虞子佩和秦無忌對他們的工作一開始談論不多,后來就更少。他們倆的共同之處更多是在情感取向上,而不在藝術見解上。
秦無忌是個頗能自得其樂,享受生活的人。他對世俗生活有著一種虞子佩所不理解的濃厚興趣。他非常貪玩,下棋,釣魚,打麻將,玩電游,吃飯喝酒和女人調情,對名利一向不怎么上心。骨子里當然是驕傲的,許多事不屑一作,許多人不屑一理,對一些必須為成功付出的代價表示不以為然。他的這種世俗風格十分古人化,跟莫仁夜夜笙歌的頹廢完全不同。
虞子佩和秦無忌相差十幾歲,簡直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四、五歲的時候,父親開始教虞子佩背:“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青波。”到她可以自己選擇書籍,她得說就沒好好看過一本漢字的書。她所有的情感方式,價值判斷,興趣愛好都是西方式的,這“鵝鵝鵝”在她身體里到底占了多大部分,實在難說。
她的西方式的,極端的瘋狂,撞在了秦無忌軟綿綿的,不著力的善意里,完全消解了。有一點倒是可以肯定,秦無忌不是她的吸血鬼,對她的奇談怪論也不感興趣。
虞子佩說過,秦無忌的文字像吹一支幽遠綿長的笛子,不急不燥,娓娓道來,平實自然,體貼入微,細是細到了極處,像是什么也沒說,卻已經說了很多。
那笛子好是好,但終究是與她無關。
唉,他們到底是以何種名義相愛的?真是一頭霧水。
在她最想念秦無忌的時候,有過各種念頭。一定有某種辦法,讓他把他的夢境賣給自己,那樣她便擁有了他的夜晚,每夜等他熟睡之時,他們就可以相會。
虞子佩床頭放著一本《哈扎爾辭典》,抓起來就能讀,不管是哪一頁。她對書中的阿捷赫公主著了迷,因為她擅長捕夢之術,能由一個人的夢進入另一個人的夢,在人們的夢中穿行,走了數千里的路,為了死在一個人的夢中。
虞子佩常常夢見秦無忌,醒來時便恍恍惚惚,或者是根本不肯醒來,打定主意用被子裹著頭,閉著眼渴望睡去,再睡下去,讓夢中的秦無忌繼續說話,繼續微笑,繼續他的溫存。
“你從不早起,就像這個姑娘。嫁到鄰村后,她不得不早早起床,當她第一次看見田野里的晨霜時,她說:”我們村里從來沒這東西!‘你的想法和她一樣,你覺得世上不存在愛情,那是因為你起得不夠早,無法遇上它,而它每天早晨都在,從不遲到。“
起床的時候已是傍晚,隨手拿了包餅干吃,那本哈扎爾書在旁邊,一翻便是這一段。
虞子佩一遍一遍地讀它——你從不早起,就像這個姑娘,從不早起,因為你起得不夠早,你無法遇上它。我們都起得不夠早,就這樣把愛情錯過了,我們早早起來,卻害怕外面的寒冷不愿出門,就這樣把愛情錯過了,我們在去田野的路上跌倒了不肯爬起,就這樣把愛情錯過了,我們早早起來來到田野,眼睛卻已經瞎了,就這樣把愛情錯過了,就像這個姑娘!
令人絕望。
“剛剛寫完,我先睡了。完了事你來吧,門我開著。”早晨八點,秦無忌打電話給她。
那天的整個上午她都戴著墨鏡,一直戴著,談事的時候也戴著。讓世界在我眼里變得模糊一點吧,這個世界與我無關,唯一有關的是你,為了和你相會,我愿意一直睡著,睡著,在別人的辦公室里睡,打電話的時候睡著,下樓的時候睡著,在出租車里睡著,付錢的時候睡著,直到見到你才醒來,你才是我真實的生活,其他都不是。
但是你,只有在你睡著的時候才能屬于我。
虞子佩心里又在狂喊!
她三言兩語打發了一個制片人,打了車往他那兒趕,上午十點,這是她平時應該熟睡的時間。
她上到三樓,如他所說,房門沒鎖,一推就開了。房間里很暗,窗簾低垂——人造的夜晚。書房的門敞開著,很重的煙味,電腦屏幕保護的那缸熱帶魚在黑暗中無聲地游動。
他在床上,在熟睡,被子蒙住了頭看不見臉。
虞子佩站在臥室門口,開始脫衣服,一件,一件,脫得一件不剩。
走到床前的時候,虞子佩突然感到恐懼,也許她進錯了房間?也許上錯了樓層?也許這個熟睡的人不是秦無忌?也許她馬上就得奪門而逃!
而她一絲不掛地站在這兒!
房間里的鐘嘀嗒作響,她不知所措地站著,覺得冷。
終于,被子里的人翻了個身,臉從被角露出來。
秦無忌甚至沒睜眼睛,也沒有人說話。虞子佩懷疑他會這樣抱住隨便哪個溜進他房間的女人,愛撫她們,和她們那啥。這個人造的夜晚蜜一般稠膩,它摹仿得如此之像,甚至讓真正的夜晚無地自容。他開始在虞子佩耳畔輕聲述說,含糊不清,如同夢囈,要想聽清就得從這白日夢中醒來,但她醒不過來,就讓他說吧,聲音便是意義,他的話語不過是交歡時的頌歌,不必聽清,也不必記住,讓他說下去,說下去,作為超越塵寰永不醒來的咒語。
兩個多小時以后,他又睡著了。虞子佩像進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溜下床,穿好衣服,溜出門去。但是,她把他的房門牢牢地鎖好了,她可不希望另一個女人也這樣溜進去……
像她希望的那樣,秦無忌把他的夢賣給自己了。等他醒來,他會以為他只是作了個春夢。而她,像阿捷赫公主一樣,能夠把夢中的東西帶進現實——他的親吻還留在她的身體上,鮮紅如血。
她幾乎快樂地微笑了。
走到大街上的時候,才發現天氣竟是那么得晴朗,太陽暖洋洋地照著,幾乎有點刺眼,旱季要來了。路邊一個舉著報紙的年輕男人抬起頭注視著虞子佩,面帶微笑,虞子佩心想也許是自己臉上的笑容吸引了他,她棕色的輕紗外套和米色褲子在這天氣里如此輕巧和諧,她在那個陌生人的笑容里穿街而過。
雙頭的第一句話就是:“知道了嗎?莫仁的丑事!”
“不知道!快講快講!”
“一句話——丑態百出!”
莫仁一有點什么事,他周圍的朋友就會如此奔走相告,興奮不已。莫仁也知道,并且甘當丑聞男主角,他會說:“生活本來就夠枯燥的,有點樂子也不錯。”
這次的故事是這樣的:
莫仁一直在堅持不懈地尋找他的夢中情人,要靠自己一次一次地親自考察,鑒別,他覺得效率太低,于是決定借助網絡。他公布了自己的郵箱地址,引來眾多女讀者的來信,他便在其中慢慢篩選。在一番必然的希望和失望之后,一個女孩終于讓他怦然心動,有了欣喜之感。她像是老天特別為他準備的,對他的愛情充滿憧憬,對他的喜好了如指掌,信件的文筆也算不錯,最要命的是句句話正中要害,說在他心坎上。莫仁開始有了惶惶的期待。為了不白費功夫,他早就練就一張厚臉皮,直截了當地詢問姑娘的身高、體重、腰圍尺寸,皮膚是否白凈,臉上有沒有大包,(他最恨臉上長大包的女孩,)女孩一一回答了,還發過來一張照片,真是百里挑一,樣樣合意。莫仁抑制不住地把這件喜事告訴了大家,因為激動又結巴了起來:“這次像是真的了,這次像是真的了!我試探了好幾次,像是真的了!”他問大家要不要見面?大家都說:見啊!莫仁便向姑娘發出了見面的邀請。姑娘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答應了,兩個人約在星期六下午六點在馬克西姆飯店見面。莫仁說:“如果你是,我會認得出你。”
生命中真的有奇跡不成?她和秦無忌沒遇到是因為他們沒有莫仁的誠心?
那一天的氣氛十分緊張,雙頭和老天他們都聚在了一起,隨時等待莫仁的好消息。莫仁臨行前打來電話,說:“如果真的不錯,我會帶她去和你們一起吃飯。”
六點鐘,七點鐘,朋友們餓了,叫了飯菜邊吃邊等,莫仁的電話一直未來。
這是一個騙局,兩個和莫仁一起長大的朋友制造的騙局!
生活中當然不會有什么奇跡。
一個年近三十的人,竟然天真到相信網上的來信和照片,他不出丑誰會出丑?
放下雙頭的電話,虞子佩馬上撥了莫仁的電話,他們已經為這事笑了他好幾天,她也準備取笑他。
“喂,聽說你的故事了!”
“是,我沒法原諒他們。”莫仁竟說了這么一句,虞子佩取笑他的念頭頓時沒了——怎么回事?莫仁對任何人都很少說原諒不原諒的話,他記仇的時候不多,也就談不上原諒。虞子佩知道有人對他作過比這過分十倍的事兒,他都能一笑置之,況且大熊是他從小的朋友。
“我在大堂等著的時候,看見大熊一晃而過就覺得不對勁兒,過一會兒又看見了小五,手里舉著個攝像機在那兒拍呢。我站起來想走,他們在后面跟著。他們怎么能這么干?我還把他們當成好朋友。”
“他們只是想開個玩笑。”
“別的都能開玩笑,這個不行。”
“你怎么了?你不是個計較的人,比這過分的事兒你都無所謂,在網上男裝女,老裝小的事多了,網絡嘛,你怎么能當真?”
“不是那么回事兒,你不懂我的意思嗎?看來你還是不了解我。那天晚上,我妹妹正好從美國打電話來,我跟她說了,我還沒說完,她就說,別說了,永遠忘了這件事吧。跟夢想有關一切對我是禁忌,在生活里你可以隨意傷害我,我無所謂,但是你不能碰我的夢想。”
虞子佩被莫仁說愣了,凄惶地掛了電話。
老天保佑,這世界上還有一個明白他的人!真慚愧。這件事嚴重到什么程度?莫仁跟這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絕了交。他也應該跟虞子佩絕交,因為她也取笑了他,而且她還自認為了解他。
這件事證明莫仁是無可救藥的,試圖喚醒他的任何嘗試,無論是好意、惡意還是無意,都會要了他的命。
網絡美女事件對莫仁的打擊使虞子佩震驚,她震驚的是她原來還是不明白他!莫仁是她認識最久的一個人,她覺得自己花了很長時間已經洞悉了他的彎彎繞繞,但是沒有。這是一件可怕的事,也就說其實人不可能真正了解任何人,任何一個人!
很多年,她一直觀察莫仁,和他交談,希望知道他的真實想法。初見他的人會覺得他極其坦率,但實際他知道如何隱藏對他最重要的東西。但是他善于隱藏的天性會在一樣東西前暴露出真相,那就是——時間。當時間過去,最重要的東西變成次重要,他便會把它暴露出來,再去掩藏更重要的東西。所以時間越久,對他的了解會越多。他是個不可多得的人物,她觀察了他這么多年,還未感到厭倦和乏味,她甚至更想知道他的人生會走向哪里?人是可以像他那樣渡過一生的嗎?一生率性而為,絲毫不理會“得體”二字。虞子佩總是以快樂的心情聽他講他的冒險故事,他制造的新的丑聞,她喜歡這個為“愛”而生的男人,在男人中少而又少。
許多時候虞子佩覺得他應該是激起自己更大激情的人,但實際并不是。為什么呢?她只能歸結為呼吸的節奏,或者血液的流速。如果非從理性的角度上說,她傾向認為是因為莫仁過份女性化了。他的情感方式,他對待世界的態度,他的挑眉吐舌頭的某種神情,甚至他對女人智力的蔑視都非常的女性化。她知道他是為人稱道的好情人,對街頭流鶯都溫柔體貼。她想只有他這樣的男人才能真正滿足女人的需求,因為他有著相同的需求。而她虞子佩需要的是更有力的愛情,而不是更纏綿的愛情。他很能打架,但極端厭惡暴力,他不能理解有人以暴力的方式表達感情。他性情柔和,對人沒有支配欲,心思細膩,柔腸百轉。他是女人們的夢中情人,因為他跟她們是如此接近。
莫仁是一個陷阱,溫柔的陷阱。他甚至具備一個好丈夫的素質,有耐心,懂得照顧別人,沒有絲毫的頤指氣使,做的一手好菜。
他有什么問題?一句兩句還真說不清。老天倒是有一句話簡單之極的話形容他:“莫仁的腦袋和別人長得不一樣。”
對愛人百依百順的莫仁讓虞子佩產生一種奇異的不安感,那是種很難形容的隱隱的不安,在他們相愛的日子里如影隨行。他愛她,但是她永遠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愛她,那可能是因為她戴的一頂遮陽帽子有著柔和的紫色,可能是因為她走起路來有點奇怪的外八字,或者她在樹影下的微笑讓他想起某個夢中的場景,再或者是那天的月亮白晃晃的,在她脖子上畫出個讓他感動的弧線,什么都有可能。他不會因為她努力表達的愛情多愛她一點,她懶散疲倦的樣子反而倒能激發他的熱情。他不是活在她所在的這個世界,她不是她本身,她只是恰好映證或者符合了他的幻像。
愛情是好愛情,只是與她無關。
那感覺慢慢會讓她覺得沒趣兒,到最后去見他的時候都懶得梳妝打扮。當然,她可以試圖了解他,猜測他的心思,但虞子佩敢保證猜不對。她記得自己有一件洗得變了色的白色棉布背心,并不常穿,那天穿著洗衣服,他來的時候沒有換虞子佩還有點不好意思,他卻喜歡得不行,說她穿著那件變了色的白上衣讓他感動不已。
他說過他喜歡溫順的女孩,懂的順從命運,她就溫順,言聽計從一無所求。到后來想離開他的時候,便反過來拼命表現不溫順,想讓他不喜歡自己。他寫信來說:“你一次次地拒絕,我倒生出了好奇,難得你竟有堅持自己的勇氣,以前我還認為你過于溫順了。”
既不能討好他,也別想惹他厭煩,他有他自己那套。
對他來說唯一重要的就是他的白日夢。現實中與他白日夢吻合的他就喜歡,相抵觸的他就討厭,絲毫不差的當然就是奇跡了。
奇跡從未發生。←→新書推薦: 請記住:飛翔鳥中文小說網 www.fxnzw.com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