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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六章 鄭齊敏的信

第二百八十六章鄭齊敏的信  我在塞班,想起你來。

  我竟是無法描述此時心境,我只是安靜了。我想,如果一切重頭來過,大抵結果還是如此。這些,或者那些。有,或者沒有,其實都一樣。

  這碧海藍天,這白沙延綿,這峭壁斷崖…這人流如鯽…我獨自一人緩緩穿行在這北馬里亞納群島,而你,你如影魅形。我走走停停,林木林木,此是萬歲崖,彼是自殺崖,此處鳳凰樹,彼處椰子林,這眼前背后,繚繞的是查莫洛卡洛林的粗獷歌聲,腳下,身畔,眼神延伸處,累累皆是彈跡炮痕…

  我一處處說與你聽。如此則我一路行來,就如同你和我同行一般。

  是的,我是不遠萬里踐約來了。

  你曾說過,阿敏阿敏,不如我們牽著手,遠走高飛,到南太平洋群島里,那名叫塞班的土地,浪跡逍遙,終此一生。我對生活的要求極簡樸,天空及音樂,及你,已經足矣。至不濟,我買地瓜給你吃,你倘使難以下咽,吃不下,但凡有一絲可能,我空腹也要買一點糖在地瓜上與你吃。你放心,我一定會照顧你。

  一年之前,你如是說。

  一年之前。流金歲月。

  我們同上教授的課。

  課開得太早。我尚未清醒——我在清醒的時候一向較安靜——可是那天早上,我還沒有睡醒。

  我得得得蕩著長長兩條腿,匆匆靠窗坐下來。坐下來把長發隨意盤著翻卷起來——我的頭發很長,無窮無盡地卷著麻花——一邊把幾根亮晃晃銀簪子腦后胡亂插上去,一邊聽某某某枯燥的自我介紹。

  輪及我時,我輕輕掩口小小一個呵欠,站起來,眼神顧盼,說道:姓名:鄭齊敏。性別:女。下面有人失笑。我繼續:職業:學生。特征:與電腦和幻想打交道。下面開始安靜下來。我又說:小結:與人無干,耽誤姻緣。有人哈哈笑出聲來。

  我微笑了一下,卷卷嘴角,繼續說:年齡:二十二。青春如白駒過隙,轉眼無,使人懷恨在心。三圍:數字美妙。依賴情緒,偶有波動。下面笑聲一片。我收不了口,索性抵死猖狷,笑道:可惜對應關系失誤,該大不大,該小不小。聽眾哈哈大笑。我不動聲色:企圖:與我的M

  ight沉埋歲月,長相廝守,終老一生。最大遺憾:上述企圖終成泡影。外貌特征:充滿內在美。擴展特征:追求外在美。基本路線:一手抓內在美,一手抓外在美。做到兩手抓、兩手都要硬…

  下面掌聲及笑聲雷動。我施施然落座,你應該也在。

  我很有些小聰明。我一直知道這一點,有時候我得意,有時候我因之煩惱。

  有人在我的得意里站起來,說:姓名:莫仁。性別:男…我倏忽揚起下巴去看那個人。盍室有期待地轟一下嘩笑起來。不拘他說什么都是一浪一浪的笑聲。

  我們坐在斜陽里了。呵,你抄襲。呵呵,你也是抄襲。

  但是,當我走過你,我還是注定了與你相遇。

  現在想來,那個下午注定存在,我亦注定不夠清醒,注定人來瘋地隨風說笑。然后…然后的然后…我就那樣一身淺淺的青和藍,卷著一頭放肆的麻花,迢迢走過去,與你坐在面對面了。

  自那天傍晚一見便未曾忘了。他說。后來。

  ——那天我花了三百泰銖,請你吃了碗牛肉面。你的手機放到桌子上。食指帶了個鉑金樣鉆戒,熠熠發著光。長及膝蓋的青色無袖裙,窄窄的藍長褲,青翠又醒目,波波漾漾的一頭秀發,迢迢走過來…長長的兩條腿…

  啊。我應一聲。這樣子。

  當初我確是不自知。亦無期望。只是年輕爭強,想與他說說前塵往事。當然,也許也有隱隱的期望,只是我不自知——事情發生時我們往往不自知。我也許是厭倦寂寞了。要找一人與我擊鼓長歌吟唱相和。

  因此當我一嗅著他那聰明跳脫氣息,便循著聲息而去了。

  我仔細審視他,然后說:人是有氣味的你信不信?他作勢抽抽鼻子來嗅我。隨即退后,玩味地笑笑,說是的我知道。你確定——知道?他再點頭,慢慢說:真是不容易。我哦了一聲。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們同行,背后忽然爆出大笑。兩人聳然回顧,原來是幾個小年輕,一副樂不可支的痛快相。兩人搖頭,相對而笑,問彼此:“喂,我們幾時沒有這樣開懷大笑了?”然后對著彼此赫赫大笑幾聲,再到對方身后找彼此的影子。

  我們這樣年輕光鮮,卻道:“人生即是磨難。磨難結束了,人生亦即結束了。”——后來才知道我們所謂的磨難都不是磨難。他又拿意義這個詞來問我。我說我不懂,這個詞對我不存在。他怔怔看我半天,問:你悲觀嗎?我想了想,點頭,說大約是。不過——悲觀也沒什么不好,只有徹底的悲觀才有真正的樂觀。為何?因為你知一切轉瞬即逝,所以才會真正疼惜不舍。他看著我不說話。

  其實他也跟我一樣。

  周末我們一起上課。下了課便一起。我與他同行去CASHBOX,他一支連一支,唱到嗓子沙啞。又與我談流派及樂器,說葫蘆絲,愛爾蘭風笛,印第安排蕭…我訝了一訝,即使學來賣弄,也得很有點聰明才行。因此便喚他林老師。

  他拉我去老光明看加菲貓,正將放映,我忽然記起手機忘在金星國際的柜臺,一陣風一樣跑過去拿,又一陣風一樣趕回來。待坐在位置上發現汗都出來了,猶自氣喘吁吁的,輕輕拍著胸脯安撫心跳。他側開一點看我,嘲笑我原來是“香風細細”的淑女。我橫他一眼,改口叫他林同學。

  自此表示敬仰便喚林老師。表示不滿便喚林同學。別不多話。他笑笑,便知我的意思。

  也學了來,一次不知為何游到半夜,他并無抱怨,回家發短信給我:“鄭同學。困極。安安。”

  其實后來的一切我們并未完全理解。如電影中年輕男女一般,都拼了力使自己看起來比實際上要好。我們重復說好的我來。是的沒問題。大家臉上的笑紋弧度如此美好,卻渾如復印機拷貝出來一般。

  也常常,累到面黑。倦到不欲醒來。

  一次他沉思半晌,直視我道:你可厭倦生活?

  之極。

  當真?

  阿敏,不如我們牽著手,逃離城市,遠走高飛,到南太平洋群島里,那名叫塞班的,浪跡逍遙,終此一生。我對生活的要求極簡樸,天空及音樂,及你,已經足矣。至不濟,我買地瓜給你吃,你倘使難以下咽,吃不下,但凡有一絲可能,我空腹也要買一點糖在地瓜上與你吃。你放心,我一定會照顧你。

  我頭一低。多么美滿。

  我啞聲應:“好”。

  我只一聲好,卻從此心事委托。

  便是吃苦,我也心安。我是從此,放,了,心,了。

  雖然我未必不明白,浪跡天涯多少是個神話。但,那有什么關系?

  我用手劃他的名字,說:你這名字真好,三木先生。

  他眼圈暗紅。母親當年不肯喚我林木。何故?母親嫌它太過木氣。則她喚你什么?母親只喚我木木。哦,如此。可惜——母親車禍,搶救不力,已成植物人。

  我輕輕啊了一聲。

  他微微低下頭。是叔叔,是叔叔他們,故意拖延。

  我掩口雪呼,父親呢。

  他無言。

  當時離得太遠,只能在腦海中看著母親常常毫無聲息被緩緩推出,嚎哭不已。小小人兒接連多日,黃昏時刻,獨自一個悄悄跑至樹下,靠著河水,陪樹說話,請它照顧好媽媽。勿要牽掛,抑或不甘。

  我怔怔看他。原來也曾如此悲苦。

  不知何故,他被厄運纏身,饒是如此,他亦心安理得。從未見他掉過一滴眼淚。

  哦…家中尚有何人?

  尚有余恨。

  我搖頭,心內嘆息。

  自此,自此我便喚他十八十八。

  十八十八。可是你這姓真是不好,我怎么看著滿是兵戈劍氣,殺意起伏?我自顧自又說:于我也不好,偏生我姓鄭,一關一耳之外,別無長物。

  落地窗外霓虹閃爍,流光異彩從他臉上洶涌而過。他張張口,欲言又止。隨即罵我胡扯。笑笑說:祖宗姓林,我何從改變?

  我抬眼看他,聽他父親母親地叫,百般都是不慣:自家親人,何必如此敬畏?反見得生分。

  何止生分呢?林木說:我高中時,聽說有個同學,在餐桌上,父親一聲咳嗽,他都會駭得筷子掉在地上。

  我聽了一呆。

  我的生活和他不同,但我不知如何說起。

  不過后來我也慢慢慣了,會跟他說你父親如何如何——一副莊重神氣。

  他也變俏皮了些,提及他父親,只說“我親愛的老林大人”。

  他父親。他母親。我父親。我母親。

  我。我奶奶。我叔叔。我小嬸嬸。

  真麻煩。也真簡單。我把名字都寫下來,畫一張宗譜圖,跟他說諾諾,此人彼人。你與我。

  他低頭看看,側過臉看我一眼,眼睛都是笑笑。我順順當當接過他的笑。

  但我慣常在歡喜中有隱隱的不安。我終于躑躅了,說:十八,我倆連姓都不合…

  林木一張臉變幻莫測。我怔怔看他,忽然心中生怖:“十八,如何?”他一副輾轉神色,頓了半晌,低聲說:阿敏,你,你命里是有其他男朋友的人。

  我一怔。啊?半張了口定住。

  我好象一枚鐘,他的話如那狠狠敲來的一記,我來不及躲閃,只余隆隆的回響。這都是幾時的事呢?怎不見他人影?我緊緊咬著牙,只看著他,不說話。

  他,現在,也許就在我們身邊。

  哦?幾時回來?

  難說。

  我坐在他對面,勉力讓自己微笑著,那些在喉口上竄下跳的疑問,終于緩緩浮現答案。我靜靜問他:那你呢,喜歡,喜歡我嗎?

  他搖頭。一字一頓艱難地說:你,命里面,不是和我的。

  和你——結婚?

  他眼睛里躲閃,說沒有明說。但是…

  我低頭想了半天,抬起頭,象菊花一樣慢慢綻開笑臉,對他玩笑地背葉芝的詩:分手吧,趁情熱季節未把我們忘卻,在你低垂的額頭留一個含淚的吻…他一楞,繼而搖頭,啼笑皆非。

  我也笑。

  我是手腳利落的人,我不等他的但是。我要干凈利索把這三敗俱傷的悲劇扼殺在萌芽狀態。我一揚手,一揮刀,生生斬斷這一段情愛之殤。

  這一場,于我盛大開場,我曾佇立舞臺中央,揣測下一場是唱是舞是離別還是相見歡,但等原本的鏗鏘兩人行,忽然剎了車,定了格,我顧盼,竟不手足無措。

  我竟然心無旁騖繼續念書,上課,吃飯,睡覺,談天說笑,渾如無事人一般。

  只是,我突然有時發現會找不到自己,然后大汗淋漓不止。

  去醫院檢查,百般沒有結果。我的眼睛烏亮,下巴很快尖起來。醫生無法,問:可有情緒失控?太過起伏?我垂下眼,用力搖搖頭。

  我以為我搖搖頭,就真的可以沒有起伏。

  此后直到如今。

  我們相愛相殺,恩怨情仇。

  偶爾我也揣測你說的那個人在哪里。曼谷?抑或外國?或者竟出了意外?但我也不言語。不探究。

  我不知我是如此決絕的一個人。我也不知,十八十八,你,竟也是如此決絕的一個人。

  我們如此也好。

  后來我遇著莫仁.他問:你想不想林木?我未置可否。他試探說:我計劃要找個女朋友,你和我一道,順便了結這個心愿好嗎?我聽了,竟然平靜地說好。

  我竟然說好了。

  這個男人。沒有你皮膚白皙,沒有你頭發含蓄。架著眼鏡。足足低出我大半個頭。俗之又俗,情感的物理學和美學的無機化學雙料碩士。

  因共同學習而相識。課余我們便常常湊在一起吃飯,因此也常常在一起走路,后來養成習慣了,也常常一起看碟片,聽音樂,逛園林。

  純粹是因為習慣關系。

  再后來,他便開口問我,可否愿意結婚。

  我和他不過都是漂泊在地球的異星人,在曼谷此地意外相識。彼時他又遭遇某事,所以就走了。后來某事平息,他就來了。再后來發現事實并未如此,又起沖突,他便毅然決然離開了。

  但未料他出去數年也未覓到合適對象。不得已只好打點行裝返回我身邊。臨行前我替他修改履歷,安慰他說只是“betwee

  ls”,天道酬勤,向無絕人之路。然后我說,再見了。

  我不知何時養成惡習,認為人生一場,便是來練習著說再見的。

  仰光轉機時他來電話,說想起前途未卜,心情寂寥,但見一日本女子,背一大大旅行包,獨自靠在街頭長凳上,正自咬唇落淚。因此心情安撫了不少。我調侃說:心理不必陰暗,可以一解鄉愁。他聽了也笑。

  他是在海外漂泊那么多年的人,自然明白這世界不是常常歌舞飛揚的。

  莫仁說他喜歡在深夜看恐怖片。有時也看歌舞片,音樂劇。曾跟我大力推薦《大河之舞》。癡迷爵士樂,喜歡NORAJONES.在東京時有輕度的抑郁癥。

  我猜測他在仰光和東京曾經有背棄和遺忘。但我也不問,亦不介意。

  后來費盡周折,莫仁終于就職河內某上市公司總裁特別助理。他在仰光和我聯系,東京亦有聯系,后來來往飛曼谷也有聯系,連面見總裁時該怎樣配領帶也來電話問。他還想再謀劃兩人未來,我卻已明白曼谷一別即是永訣。

  后來他問我,你是不是,從來不曾想過我?

  我沉默。竟然如釋重負。

  時光。我屈臥于時光之水上沿河無緒漂游,或沉默不語,或談笑風生。但無論沉默或談笑,我知我內心已長出綠色的苔蘚,那些不能觸摸的回憶,在我毫不留情的巴掌之下,打個滑就流竄。

  我面色端然,眼神清明,而,心事斑駁。

  在網上有人與我搭訕,說“我自東土來。”我無以應答,良久躊躇道“哦,東土是個好地方”。又有人跟我說“我來自玉門”我再來一聲嗟嘆“哦,玉門是個好地方”。

  ——那又有什么關系?即說是來自鬼門,我一樣會應哦鬼門是個好地方。

  話語通常沒有意義,它距離內心如此遙遠。

  我的沉默如金。

  還有人跟我說:我真的,十分掛念你。我嗤一聲笑笑,心中有點鄙夷:如今雖近情鄉,大家多有捧場,但陌路不識,也不必如此安慰芳心。又立意與我視頻語音。我說:我是決不會與你相視的,你倘使想讓我白看,那灑家就施舍幾個眼神出去。但本人嘴巴毒,對廬山真面目發表個人觀感所帶來之后果一應不負任何責任。

  那人笑笑不語。我發狠說:既如此,就說話。卻仍不說話。我瞟了一眼,可惜,原來是個啞巴。對方又發話來,說他的聲音真的很難聽,怕一張口嚇著我。我漫不經心又瞟了一眼,光線昏暗——好象還有幾分斯文氣息,可惜,原來是個公鴨嗓。

  命運多么不公,又多么公平。我發了下呆,想到人生際遇,得失圓缺,不知為何突生悲憫之心,因此一邊收拾影碟,一邊安慰說男子漢大丈夫何需介懷聲線動人與否,倘使你真是覺得聲音格外難聽,可以先錄下來慢慢糾正,大不了也可以去就醫…你說兩句我聽聽看呢?他還是說:我真是怕嚇著你。我笑起來,我一個人出來闖蕩江湖,多少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的聲音能嚇得著我?你且試試看。

  我的談笑如珠玉滿盤。

  他卻發來一句:我是個打工仔,攢錢準備買地瓜的…

  我心中一震,驚呆住。即時收了笑,噤了聲,睜大了眼去看那個人。

  那個驚,是石破天驚的驚。大半年不知下落,早已死了心,以為今生今世就如此了,誰知空谷回音,忽然又有了消息…

  我不知該說什么好…一別經年,多少事…張張口,喉嚨里卡卡的都是聲音,卻說不出話來,也實在——不知該從何道起。待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只抬起腕,輕輕在鍵盤上打下幾個字:哦,我知道了。

  他吁口氣,知道我終于知道了。

  我終于知道這失散了的前度林郎,道觀一別,并未從此黃鶴桃花兩杳然。此番再度殺回我的煙火人間。

  我們面對面,隔著時間,站在城市的兩端,迢迢對望。

  對望無言。

  如同對峙的棋手,手中捏著黑白子,心事徘徊復又凌厲,怕一出手即是險招。兇終隙末。

  結局卻是一念溫柔,罷了罷了,長袖一揮,卷翻了那棋盤殘局,任黑白兩色零落滿地滾走。

  我們兩個人終于按捺不住約期晤面。呵,兩相對坐,兩人竟都是不安。我只覺得手足皆長,無處擱置,話也不知該怎么說。末了只得哂然:看,長時間封閉,見著生人說都不知道該怎么話了。

  他也不笑,只看著我,半晌方說:我是生人嗎?

  我眼神迎上去,迎上又躲閃開,躲了再迎上來,最后無處可躲,只得跟他的眼神股股擰結一起。

  糾纏不清。

  晚餐畢他送我回家。半途卻叫司機停下,轉頭問我:走走可好?

  一路穿橋過巷到了湖左岸。

  一路喋喋軟語相問。

  至樓下,話尚未說完,我再回送他到小區門口,到了又再折回,短短一段路,依依眷戀,往復七八趟,變成了十八里相送。最后兩個人醒悟過來,忍不住失笑,趕快揮手告別。

  自此日日相伴。繞護城河,過南橋、北橋,入鳳凰區、三關坊,往紐因特街后敦士道而去。從街東步向街西,再從街西步到街東。一路說笑指點。

  待夜色深了,兩人再步行一路迤儷沿原路回海里去。

  一日分別時他遞來一楠木鎮紙。我用手指輕撫,似有紋路。他笑說:上面刻有字,龍飛鳳舞,回頭再看吧。回家細看,卻原來是:汝憐我心,我愛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繞。

  我看了這話,如轟雷掣電,心中有萬句言語,卻半個字也不能吐。我們自初相識至今,除塞班地瓜之外,雖兩人心內明了,從未有此直白表達。

  次日見著他,只伸出手來給他,等他來握。他吁口氣,伸手緊緊握住我的。他的手溫熱,而我的手指冰涼。那一瞬間的感覺,傾全世界的詩歌也難以描述。

  我心內長長一聲嘆息。

  一路無語。

  此后幾日我竟然閉口不敢講話。

  我的話太狠,心太野,下手太凌厲。我怕一出聲驚動了我自己…我并非不知此行是何等的危險。只是這一次,我已經潑了心出去了,我沉沉地笑,我知道,我已經,喝令我海水一樣的沉默從此退潮。我要自此,與這名叫戈之彥的男子,策馬揚鞭,吟唱相和,縱橫馳騁這生之遼闊原野。

  我為何要謙讓?為何要?誰說她早來便是對?感情事,我哪管它早晚對錯。我要定了這個人了。即若倘使他不要我,我一樣情愿匍匐在塵埃里,仰面求他:十八十八,人只有這一輩子,這一輩子過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莫辜負韶華美景…

  我連一絲退路也不肯給自己留,若留也只是萬劫不復之深淵。

  時值隆冬天氣。

  我們得了空即手拖手在寒風中走。行行復行行,踏遍曼谷街巷里弄。

  我問:冷不冷?答:不冷,心懷畢熱。我問:餓不餓?答:不餓,秀色可餐。我笑,問:厭不厭?答:不厭,時刻如新。

  他拖我到他的懷里,手環住我的腰,唇覆住我的唇,耳廝鬢磨。

  野火燒不盡啊春風吹又生。

  生生不息。

  這么廝伴了幾日,他忽然被派往仰光出差。我依依眷戀,又怕他應酬太多喝壞了胃,臨上機前發短信給他,說旅途平安,喝酒小心,給我健健康康回來。他馬上回我:知道了寶貝。

  他叫我寶貝。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親密叫我,我聽著一顆心如同平原跑馬,得得得撲通直跳。每打開手機看一次就得得得撲通亂跳一次。

  他甫下飛機即電話我,聲音很低很低從話筒里傳過來,說我想見你。我聽了如同在夢境之中舞蹈,問了時間即載欣載奔飛出去見他。

  我伸手觸摸他,眉,眼睛,順著鼻梁下滑,嘴唇,下巴,我輕輕解開他領口的扣子,喉結,鎖骨,我憐惜說:“瘦”。

  他雙手捧著我的臉,撩開我的頭發,輕輕吻我。

  我一樣是重聲色的女子,只是不曾與他道破。我依傍著他,看他的唇,便想吻他,我也將手探進他的衣里,四處游走,感受他的震顫,怕癢,吻他臉上閃避的笑。我在他手指的掃蕩之下,如煙花一般,恣意喧嘩盛放。

  但是我們的至親密,也僅止于此。

  我忍不住嘆息了。他捧住我的臉,認真端詳,低低問:怎么?我微笑不語。我是真的歡喜,歡喜到嘆息。

  但是,我的命中人,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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