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瓦藍色越來越暗。
舊骨拿著那件骨器從林中走出,向我走了過來。
“你不應該回到這里的。”我說,“如果你糊涂些,在拿著分身與我‘同歸于盡’之后便高高興興地離去,今天或許就不用死在這里了吧。”
“虛張聲勢…”舊骨用鼻子發出冷笑,在距離我十幾步外的地方站定,“越是虛張聲勢,越是凸顯出心虛。你已經毫無力量了吧,最后殘余的力量全部用在了上次的戰斗里,現在的你不過是個擁有著很難殺死的肉體的‘凡夫俗子’而已。但我反倒要感謝這樣的奇跡,之后在我折磨你的時候,有很多本來擔心會不小心殺死你的手段,如今也都用得上了。”
“伱就一邊做著這樣的美夢…”我沒有由于恢復力量便妄自尊大地輕視他,在觀察他姿勢動作的同時,伸手到身后召喚塞壬之刃,“一邊閉上眼睛吧。”
“哈哈哈,兇名赫赫的魔人李多對我說出這種話,還真叫我害怕啊,怕死了怕死了。”他忍不住笑道,然后說,“話說回來,剛才從這附近走出去的…應該是安全局的黑衣術士吧,好像是叫青鳥?”
“什么?”我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別想裝蒜,她追殺過我的分身,我是能夠和分身共享知覺的,追殺過我的人我絕對不會忘記。”他說,“我在這個世界上最仇恨的人,第一是你,第二就是那些道貌岸然的黑衣術士。他們說是在主持隱秘世界的正義和秩序,暗地里肯定做了不知道多少中飽私囊的事情。結果到了你這里,又莫名其妙地端起了隱秘律法的架子…真是群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
他的面相愈發為憎恨之情所污染,“當初…如果他們當初早來一點點,哪怕是早來十分鐘…都不會變成那個樣子了!”
“這就是你屢屢襲擊安全局相關人士及其家屬的理由嗎?”我說,“因為他們的正義在你這里遲到了?雖然還是記不起來當年的事情,但你當年之所以得救,是因為執法術士到達了吧。既然如此,你不應該感謝他們嗎?”
“感謝?他們也配?我要報復他們,報復這些德不配位的家伙!無論是在外面活動的黑衣術士還是在后方活動的白衣術士,以及他們的親朋好友,我統統都要殺!殺之前還要讓他們的親朋好友盡可能地痛苦,要讓他們知道我的痛苦!”他的情緒已經失控,并且大放厥詞,“英雄救美很開心是嗎?你也配嗎?之前你救走的那個女人,我很快就會拖到你的面前殺掉!讓你白費功夫!還有那個叫青鳥的黑衣術士,你是不是跟她有一腿?那種天真的女人最容易拿捏軟肋,力量再強大也是破綻百出。等我抓住她的父母家人之后,她就再也無法對我擺出那張正義英雄一樣的臉了,看我到時候用最骯臟最殘忍的手段折磨她!你就一邊看著我折磨她一邊憎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吧!”
“原來如此,你還想要對青鳥…”他的話語令我的腦漿無聲地沸騰,甚至竟然浮現出了一些本不該有的恐怖而又渾濁的泡沫,自己也宛如被附身般,逐漸變成另外一個人。
“怎么,你這是什么反應?你以為自己能做到什么不成?”他的聲音里充滿了大仇即將得報的快意,“原來你到現在都還沒有發現啊?你說話的速度已經不自覺地變得那么快了。還以為自己能夠掩飾心虛和恐懼…都已經暴露無遺了啊!”
話音剛落,他便握緊骨器,向我突進了過來。
這已經不是人類的速度了,短跑世界冠軍與他相比較也要相形見絀。
但在塞壬之刃對意識和知覺速度的大幅度加速之下,在此刻我的眼里,一切都顯得那么緩慢。樹林間紛落的枯葉、枝條上振翅欲翔的麻雀、舊骨無比激動的面部肌肉變化…我統統看得一清二楚。
現在的我,有著無比接近全盛期的力量水平。
這是個相當異常的現象。
因為全盛期的我在力量組成上分成兩個部分,分別是得到“它”支援的肉體力量,以及塞壬之刃對于自身力量的加成;而現在的我卻只有塞壬之刃,按理說力量會大幅度跌落才是。
但實際上沒有這樣,僅僅一把塞壬之刃就支撐起了如今的架子。
比起過去,塞壬之刃反而變得更加強大了,這是為什么?
我一邊驅使著這股力量,一邊看著舊骨以緩慢的速度來到自己的面前。接著,我將塞壬之刃從身后拿到了身前。他的目光捕捉到了這一幕,逐漸浮現出了劇烈的變化。但是,已經晚了。他現在來得及動的也就只有眼神了。
一瞬間,空氣中蕩起了斧頭在空氣中沉重呼嘯的聲音,斬擊劈落了他拿骨器的右手,同時也劈碎了他的胸膛,他整個人都被擊倒在地。
“不,不,怎么會這樣…”他無比痛苦地咳血,驚恐至極,“不該是這樣的…你怎么會有…”
“你就抱著這個疑問,先我一步下地獄吧。”我走到了他的近前,“但在那之前…”
“你…你想做什么?”他反射性地后退,然后像是才反應過來一樣,忽然笑了起來,“啊,沒用的…這只是我的分身而已。無論你想對我做什么都沒用,我還會再回來的!我最擅長的就是潛伏,只要藏身在暗處,你就對我無計可施,看我先把你身邊的人統統凌…”
“你這具分身與本體之間的聯絡好像有些延遲啊。”我說。
“什么?”他微微一怔,旋即流露出了極度恐懼之色,“等等,這是怎么回事,我的本體…”
“在柳城首次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你的本體嗎?與本體過于相似的分身,有時會為本體帶來致命的傷害。”我說,“…如果你只是想要對我做些什么,我是完全不在乎的。立刻殺死我也好、折磨我也罷,那都是我自己種下的惡果。而且你會變成今天這樣,也有我的責任在里面。”
“我的本體,我的本體…”他胡亂地發著聲音,似乎完全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
“如果你沒有說過要對青鳥出手,我肯定會讓你去得痛快些。因為我可能也希望自己死的時候能痛快些。”
他好像終于把注意力從本體那邊轉移到了我這邊,又問出了剛才的問題,“…你想做什么?”
“你有為別人做過菜嗎?”我答非所問。
“什么?”
我重復,“你有為別人做過菜嗎?”
他不安地沉默著。
“…我以前經常做菜。”我有意讓自己這么說,“雖然我從來不吃那些菜,但只要對方吃得開心,也會產生相應的動力。很多時候為了迎合對方,要先切分成方便入口的小塊…”
一邊說,一邊舉起斧頭。
“放、放過我…”他哀求道。
我停止了下來。他的眼中出現了希望的光彩。
“差點忘記了,青鳥跟我約定過的,她之后還要回來這里跟我見面,不可以把這里弄得太骯臟。”我說,“還是先換個地方吧。”
天空已經徹底黑暗了。
我將舊骨帶到了山林的黑暗深處。片刻后,群鳥振翅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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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頭來,我還是給了舊骨一個痛快。
倒不是從一開始就存了要嚇唬他的心,我原本是真的想過用殘忍的方法殺死他。但歸根結底,舊骨是因為被魔人時期的我殘忍地殺害了愛人而淪落到如此墮落的地步,他會有同態復仇的心理也是順理成章;而如果我是因為他威脅自己重視的人而憤怒,那么就更加不應該以殘忍的方法殺死他了。
明明是這么簡單的道理,自己卻差點拋之腦后。前面還在胡思亂想健康復仇病態復仇云云,到頭來我似乎也是個容易病態的人。或許是魔人時期的經歷給我的內心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我竟會如此自然地浮現出殘忍的思路。
而這又是出于青鳥所說的洗腦,還是出于我自己的本性?
如果是夢境里的那個李多,一定會以更加健康的…或者說,會以更加像是英雄的姿態面對舊骨吧。
當我幡然意識到這點的時候,便再也無法按照原本的思路動手了,就好像有誰站在身后,安靜而又有力地握住了我的手腕。
在舊骨死去數分鐘之后,這具身體和周圍的血跡竟都消失了,看來先前轉移地方也是毫無必要的,而他本體所在的地方大概已經變得狼藉了。
經過此事,我還發現了如今這把塞壬之刃在力量異常強的同時,又存在著某個前所未有的重大問題。
我很快便想清楚了這個問題的成因,詳情之后有機會再說吧,現在要先面對青鳥。
青鳥沒過多久便回來了,她一到地方就直皺眉頭,像是覺察到了什么,“有戰斗過的感覺…李多,你…”
“舊骨來過了。”我說,“我殺了他。”
“怎么做的?”她立即問。
我當著她的面召喚出了塞壬之刃,并且扼要地、又毫無隱瞞地,說出了之前自己做過的事,以及本打算做的事,然后默默地等待她毫不留情的譴責。
她卻只是嘆了口氣,“原來如此,你莫名其妙地恢復了力量…”她在這里停頓了好一會兒,看上去怎么也想不通是怎么回事,只好繼續推進下去,“然后殺了舊骨…”
“你不過問我其他的嗎?”我問。
“你是指自己原本想要殘忍殺死舊骨的事情嗎?沒必要想那么多,他本來就是個死有余辜的罪犯。實際上在安全局里也不是沒有在任務期間對罪犯做殘忍行為的人。”說到這里,她話鋒一轉,“當然,如果你真的那么做了,我還是要狠狠地臭罵你一頓。不是因為對啊錯啊什么的,而是因為那是對于你自身的心理過于有害的行為。我希望你能夠與過去的自己劃清界限。”
我自然沒有異議,“我會記住的。”
“還有…雖然不知道你恢復力量的原因,但既然你那么有把握,之前甚至不應該殺死舊骨,而是應該抓住他的分身,以此作為‘人質’,逼他本體出來向安全局自首啊。”她埋怨道,“只要有了這個功績,說不定就能加入安全局了,現在的話就連證明舊骨是你解決的都不是很好證明了…”
把舊骨交給安全局…這最正常的思路恰恰是我意識的死角。
說到底,我真的有立場決定舊骨的生死嗎?難道不是交給安全局審判更好嗎?但我都已經把舊骨給殺了。
“我居然能加入安全局?”我吃驚地問。
青鳥回道:“也沒有誰說不能吧。”
“沒有政審什么的?”
“有。”她說,“但只要你足夠厲害,也不是不能開方便之門。況且你都恢復了這么多力量,總不能還叫你在世俗社會里過正常生活吧?那樣安全局也放心不下,總該把你放到合適的地方…咦,這樣的話說不定沒有舊骨的腦袋也可以?當然,那些重要的職位肯定是做不了的,你就死心吧。”
安全局好像是個比我想象中更加離譜的組織。
不過…我也可以成為執法術士嗎?連我這樣的人也?
“如何?要加入嗎?如果你要加入,我就去向老師求情。通過之后,你也可以為了拯救別人而戰斗了。”她看著我的眼睛,“只要立下足夠巨大的功勛,成為英雄也不是不可能。”
為了拯救別人而戰斗…這句話確實擊中了我的心靈。
我想起了之前救下那個年輕女性的時候,心里浮現出來的自豪感;以及雖然只有那么一絲絲,但好像稍稍能夠寬恕自己的感覺,下定了決心。
“我要加入。”我說,“但是英雄就算了吧,我肯定做不了的。”
她笑著反問:“做不了,還逞不了嗎?”
之后,我們離開了樹林。
在路上,青鳥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似乎是打給那個“小草”的,要她開車過來把我們送回城里。
等她打完電話,我問:“你之前提到的老師…是指負責審問我的那個人嗎?”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來了那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的形象。
他同時也是在我作為魔人的結局里,帶隊襲擊我和“它”的執法術士。
除此之外,他還在我的夢境里現身過。
夢境里的我到了后期,曾一度以為夢境里并非虛構的人就只有我、青鳥、任塞,只有這三人而已,但實際上還有第四人,就是那審問官。
他曾經對我說過,那場夢境,不止是心理治療方案,同時也是對我的最后的心理測試。
而在夢境里的我初次報案之后,他便立刻現身,并且詢問了我對于魔人的印象等等問題。
自那之后,他就再也沒有在我的夢境里現身過了。
或許是認為已經得到了足夠多的判斷材料了吧。
然后,理所當然地,我的腦海里又浮現出來了另外一個強烈的疑問。
在他現身于我的夢境里的時候,已經是我的夢境被植入惡性因子之后了。他曾經與魔人時期的我交過手,一定清楚夢境里的魔人絕非青鳥穩操勝算的對手。
即便如此,這個審問官還是選擇了離開夢境,而把青鳥留下獨自執行任務。
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