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6章那是他們的問題在這一系列的問題中,更為關鍵的顯然是姜雍說的第二點,也就是鑄幣權的出讓。
實際上,因為古代中國商業的被抑制,作為商業社會的配套制度之一――貨幣,一直都是比較混亂的。
一方面,中央政府從未對貨幣進行真正的統一,這里主要指幣值、成色、樣式等等。
另外一方面,社會的運行確實又需要一種貨幣,以此來進行交易,滿足日常生活所需。
這就導致銅錢與白銀雖然能夠流通全國,但民間制作的私錢太多。
15到16世紀,甚至可以稱為私錢時代。
這個問題的復雜程度,絕對不是隨便鑄造一種新的貨幣就能夠解決的。
因為要說統一貨幣,老祖宗朱元璋就已經干過了。
他強制發行了大明寶鈔,可在實際應用中,大明寶鈔在洪武年間就已經貶值10倍以上,到了永樂年間大量發行已經貶值幾十倍,到正統元年,大明寶鈔貶值了一千倍以上。
如果朝廷一定要規定使用金銀交易違法,那民間就會自發誕生出另外一種貨幣。
再往深了追溯,君權制之下,如果政府擁有了鑄幣權,那么就相當于打開了潘多拉魔盒。
相當于開動印鈔機就能獲得財富,
這樣方便的斂財手段,即使到了現代,君權制度完全消失的情況下,人類,這個自詡聰明的物種忍住了嗎?
所以鑄幣權到了手中,一定要進行某種約束。
否則就是春藥,吃一口爽一下,然后等待死神召喚。
而約束,恰恰是最難的部分。
某種程度上來說,金融、貨幣,這些東西在西方社會變得完善是必然事件,
因為這些配套政策的背后一定是法治制度。
相當于你規定了一個‘東西’具有價值,你提供這個東西,我接受了,但是你不能和我玩賴,至少不能隨意玩賴。
作為一個普通的人,沒有力量命令官府,但我要知道官府底線在哪里,我不能確定你能干什么,但是我至少要知道你不能干什么。
甚至于商業發達的背后也一定是法治,因為商人交往,相互之間根本不認識,天南海北的,我憑什么把錢交給一個陌生人?
這就需要一套共同的法律約束。
這個過程不會一下子變得完滿,但總是震蕩前行,出現一個人鉆了法律漏洞騙取錢財,吸取了教訓之后再把這個漏洞補上,這并沒有問題,商業社會就是這樣發展的。
但是你千萬千萬不能沒有法律。
可這個問題在中國就很難,
君權神授之下,法律就是個屁。
就算頒布了什么大明律、大清律,什么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實際上還不是皇帝一句話?下面的官員也沒有人把法律當回事。
即便是一個小小的縣官,在處理司法案件時也有極大的自由權。
從反面來說,資產階級革命之所以把國王砍了頭,根本上就是國王的權力凌駕法律,總是侵犯資產階級的利益,由此才誕生了那句流行了很多年的話――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
這其實也是商業、貨幣能夠正常運轉的前提。
當然了,人類社會一直在變革過程中,這句話對不對也他娘的成問題了。
朱厚照用心良苦,不斷的給這幫人普及‘經濟規律’四個字,就是想告訴他們,金融貨幣問題的重要性。
但光告訴還沒用。
還是需要一定的約束。
姜雍的話大概是有些驚到了他們,繼王瓊之后,張璁也表示贊同,“若真有這樣嚴重的后果,微臣也以為應當想辦法,由朝廷控制白銀的數量。”
“不錯。”顧人儀點頭,“是不是可以由朝廷統一公布一種錢幣,這種錢幣的多與少就在朝廷手中,外人不能插手。”
朱厚照就在這里等著他們呢,“當年的大明寶鈔不就是如此么?可后來也很快被民間棄用。若是咱們現在發行新錢,老百姓不認,只當是另一種鈔,這要怎么辦?”
眾人都不好講話。
大明寶鈔是朱元璋發行的,寶鈔的貶值是由于濫發,這個原因他們還是能想得明白的,當年永樂皇帝就沒少發,可這些都是這二老做的,你叫后世人怎么說?
朱厚照可以隨意一些,他們卻不能。
大明寶鈔也真是個令人無語的東西,這是朝廷發的錢啊。
可是卻有很多根本講不通的規定。
比如朝廷規定,金銀可以兌換寶鈔,但是你手里的寶鈔卻不能夠換回金銀。
朝廷用寶鈔給官員發俸祿,給士兵發軍餉,但是老百姓給朝廷交稅,卻不能夠用寶鈔抵錢,或者只給你少量的比例。
這是干什么?
自己發的錢,自己不承認?
實際上,明朝初年因為銅錢鑄造的成本太高,發行紙幣本來是個不錯的辦法,也在一段時間起了作用,
但到了洪武八年,
老百姓就發現不對勁了,與此同時朝廷則發現他們嘗到了甜頭。
所以明朝整體上的貨幣,
是一開始用寶鈔,并宣布其他貨幣非法。
到了正統年間,寶鈔實在搞不下去了,又不得不放開了銅錢和金銀。
這個時期銅錢是主流,白銀是輔助貨幣。
嘉靖以后,尤其張居正規定用白銀納稅以后,白銀就成為主流,銅錢成為輔助。
這個過程就是一直講的貨幣白銀化。
從世界歷史來說,白銀作為貨幣也沒有風光太久,很快就因為銀礦太多,白銀不再稀缺,導致銀價大降,所以促使西方各國紛紛進入金本位制。
當然,這是兩三百年后的事了。
在16世紀的現在,白銀時代剛剛登場。
在這個時期,日本因為手握豐富的銀礦,所以在貨幣制度上應對的較為成功,而大明恰好相反,在卷入全球貿易體系的同時,也失去了對自己所用的貨幣的主導能力。
所以這個時期,不管是從國內、還是從國外來說,貨幣改革都最為恰當。
臣子們想不出辦法,朱厚照便也不同他們客氣了,直接把自己思考了許久的想法全部倒了出來,“這是一個嚴絲合縫的邏輯順序,要想取得百信對朝廷發行的錢幣的信任,就要訂立嚴格的律法,使得他們手中的錢幣可以隨時換回白銀。
具體的做法是這樣,大明要成立一個專門用于貨幣發行和管理的中央銀行。
但是即便是中央銀行,也不能無限量的印發制錢,這個約束就是讓發行的制錢數量錨定中央銀行本身的自有資金。”
朱厚照盡量說得慢,以便他們可以理解,同時還不時停頓,“比如中央銀行發行了十萬兩銀子的錢幣,那么當老百姓拿著錢幣進行兌換時,銀行要拿得出這部分銀子。”
這與當時朱元璋的規定完全相反。
顧人儀立馬皺起了眉頭,“若是新錢和白銀可以自由兌換,那么又有哪個百姓愿意用新錢?”
“可以兌換,不代表可以交易。換句話說朝廷的稅收以新錢來收,朝廷發俸以新錢來發,在大明境內的商品交易必須使用大明中央銀行發行的新錢。”
“若是這樣,所承諾的可以隨時兌換,便不能取信于人了。”
是這樣的,你一方面說我不能用,一方面又說沒事,你可以自由兌換,感覺多此一舉,說到底就是迫使我放棄使用白銀。
朱厚照語氣偏強硬,“朝廷做事,軟硬兼顧,太軟了,也做不成事。”
貴金屬以外的貨幣,其法律地位本來就是國家強權賦予的。
嚴嵩是外務官,他思量著說,“這樣說起來,對內是沒有問題。那么對外呢?新錢和白銀可以自由兌換,白銀的價值仍然被承認,對于做生意的人來說,他們仍然可以在海外帶回白銀,
只要回來再兌換成新錢。那還是天量的白銀涌入大明,這與現在有何不同?”
朱厚照一愣,差點給他繞進去,“發行新錢,不是不承認白銀的價值,更不是阻止白銀流入。
至于你說的這個問題,涉及到中央銀行到底要發多少新錢。
一個大致的處置原則,是基于白銀輸入的數量,然后發行新錢幣。簡單的說,輸入進大明100兩銀子,那么中央銀行就發行價值100兩銀子的新錢。”
嚴嵩應該還是沒懂,“陛下,這…這還是一樣么,隨著白銀流入的增多,新錢也會越發越多。”
“那會帶來什么?”朱厚照反問。
“新錢幣值降低。”
“那銀價呢?”
“銀價自然也降低。”
“那一個大明商人再賣出商品的時候,是不是會向他的買方要更多的價?甚至,白銀也會被這些人嫌棄,這個時候就會開口要黃金。”
“如此一來不是給做生意增加難度么?若是對方不愿意給又當如何?”
朱厚照抿了抿嘴唇,這特么要怎么解釋呢?
其實循環到那個程度的時候,大明生產力理論上是會提升很多,大明的很多制成品就是別國所沒有的,技術進步也會帶來軍事武器的強大,所以理論上明軍也會非常強大。
這種情況,我拿著好東西和你交易,你卻不愿意給黃金?
這哪里是愿不愿意的問題,而是有沒有膽子不愿意的問題。
“嗯,這樣說吧…回過頭來問你們另外一個問題,大明掌握那么多的財富,要將這些財富拿來干什么呢?不必說得很復雜,四個字而已,強國、富民。富民不必多提,強國的前提是要強軍。
所謂君子無罪,懷璧其罪,所以為了保護自己,強軍也是必須要做的事。因而這些得來的財富要花在武器革新、花在士兵軍餉、花在軍事院校建設、花在糧草保障、花在船艦建造、花在軍港建設之上。到那個時候,許多問題都好解決。甚至…”
朱厚照頓了頓,“我可以要求他用大明的新錢與我交易。”
姜雍聽懵了,“陛下,大明對外貿易一直是賣多買少,西洋、南洋幾乎不能賣給我們什么,他們從哪里獲得大明新錢?”
對此,皇帝挑眉不在意的說,“那是他們的問題。”
《明史》記載:彼自當頭痛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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