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7章避暑行宮在內閣下設尚書處,負責收發來往奏疏。
在侍從室下設檔案處,負責將所有朱批過的奏本重新謄抄分類歸檔。
隨后朱厚照又下旨在宮中另設檔案館,用來存放謄抄過的奏疏。
在傳統文化中,我們一直會比較注意保留這些前朝的文檔,其中一個重要的作用就是用‘死后之名’來約束現任的皇帝。
因為皇帝已經是天下最大了,除了歷史評價、后人評語,其實也沒有太多的辦法。
朱厚照認同這種做法。
而且在他看來,如果這些東西能夠保留下去,也是一種重要的歷史檔案。
而歷史,對于我們這個民族太重要了。
還原歷史真相,從過往歷史中汲取養料,這也是構成我們民族文化和民族性格的重要部分。
不過與之前不同的是,這些謄抄過的奏疏只是進行留檔,并不是全部公開。
朱厚照會依據實際情況進行選擇,需要進行公開的當然是明發邸報。
不合適的,則以密折形式再發給上奏的臣子即可,除了當事人和侍從室以外,其他人都不許看,封存在檔案館之中留待后世解密則可。
在運用密折制的時候,他已經告誡過臣子不得將與皇帝之間的秘密來往之事隨意告知他人,這叫臣不密則失身。不過他還在挑一個合適的時機,找個人殺雞儆猴,要他們知道自己這個皇帝在意這一點的。
這樣整體看下來,其實是侍從室的地位會再次提高。
因為只有他們能夠接觸到每一份皇帝朱批過的奏本。
他們雖沒有實際操作的經驗,但是大量謄抄這些政務之后,對于他們個人有著極大的好處,這就相當于每天泡在‘武功秘籍’之中,
相比于接觸不到這些內容的官員,侍從室自然優勢明顯。
這其實也是古代朝堂政治的演變邏輯,也是君權、相權在相互斗爭中演化出來的。
其中一個根本邏輯是――天子總是想要收宰相之權,但國事繁重,他總要依賴于一部分文人,經年累月之后,這些人就會變成宰相。
以‘尚書’這一官職為例,這個官職始于秦,沿用于漢,本來就是個少府屬官,掌文書及群臣奏章,說白了就是送文件的。
漢武帝還用太監做過這種官。
但到了魏晉時,已經成為事實上的宰相。
為什么?
因為他們更接近皇帝,又能直接接觸各種文書奏本,一點點的就掌握權力了。
又如明朝的內閣,這其實也是一樣的,朱元璋廢宰相,收宰相之權,后不得已又設內閣學士,協助其處理政務,到了后來這其實就是宰相。
到了清朝,內閣雖然沒廢,但是又有軍機處,軍機處的前身是南書房,入值者說是主要陪伴皇帝賦詩撰文,寫字作畫,但逐漸的也秉承皇帝的意旨起草詔令,撰述諭旨。
所以其實在康熙朝,內閣就已經差不多是個擺設了。
現在朱厚照這么做,某種程度上也是收內閣之權,許多事他們開始接觸不到,真正協助天子處理政務的是這些侍從室的官。
雖說這樣會異化出另外一個內閣。
不過還是有其好處的。
比如內閣自朱元璋時設置,到現在一百多年了,形成了許多長期以來不可打破的規矩。比如票擬,如果現在全部取消內閣票擬,想必滿朝上下都會很疑惑。
而另起爐灶則完全就是一張白紙。
朱厚照可以隨意發揮。
最早他設立侍從室,是幫助他整理各地官員入京稟報的各種內容,對于一個生活在電腦時代、習慣了數據庫的人來說,面對海量的信息處理,他能怎么辦?
只能找個人形電腦。
最初是這樣子設想的。
而因為一開始的職務很簡單,官職也比較小,所以朱厚照可以對他們訂一些嚴格的規矩,比如只負責記錄、承旨、辦事,議政、人事、軍務等一切關鍵事務他們都沒有發言權。
后來么,經過二十年的發展,侍從室的職權會不可避免的逐漸擴大。
因為皇帝需要。
最早是記各省的數據,后來則要掌握一些皇帝在意的官員檔案,再后來碰到一些敏感的、皇帝不愿意讓外朝官員知道的事情,他們又會按照旨意去辦事。
而因為習慣了完全奉旨,不要說外朝有什么意見了,就是他們自己也不會把自己當做內閣閣老,想著要諫言、要延攬人才等。
這次改動,即便進一步加重他們的職權,他們都難以在正德一朝形成內閣對朱厚照的牽制能力。
這種演化至少需要換個君主才行。
與之有異曲同工之妙的還有行宮。
朱厚照更喜歡建在承德的避暑行宮,其中也有政治理由:紫禁城作為皇帝居住的宮殿,實際上已經是一種政治符號,而且經年累月下來形成了浩如煙海的規矩――連什么人走什么門,這都被規定好了。
說句實在話,在紫禁城的諸多規矩里生活,其實不是什么令人開心的事情。
可朱厚照再具有改革精神,也不可能把這些全都改掉,而且有的和封建迷信有關系,亂改一通會引起諸多非議、本身紫禁城的建設就講究了許多風水。
但是在行宮之中則會隨意一些,不僅生活隨意,接見大臣、處理政務,哪怕是帶皇子、公主玩都會好一些。
一眾御史官員也不會聒噪多嘴。
所以自從正德十五年,避暑行宮落成以后,天子每年都要去住上至少兩個月。
一開始會帶部分大臣和后宮女眷。
后來是皇太后都跟著一起去。
一開始是住兩個月。
但在正德十七年,天子住了四個多月才返京。
到了今年,已經到了六月份了,不管怎么說,天子龍攆也該啟程出發了。
這是所有人都預料得到的,理由也很充分,這畢竟和天子龍體有關系。
而今年的隊伍則更加龐大。
除了龐大的文官隊伍,為了保證安全,御馬監掌印太監張永還帶了四個甲級衛、三個乙級衛。
朱厚照為了加強武備,在正德十六年,去行宮居住的第二年就啟動了每年的演武令。
所以這些衛所隨駕,一方面是護衛,一方面也是要檢閱。
國家這么多錢,老是存在那里做什么?軍隊拉出來練練雖然費錢,但這錢是千萬省不得的。
而在后宮方面,圣諭賢、敬、順三位妃子隨駕。
皇帝每年帶的人不一樣,基本是都能輪到,當然次數還是有多有少。
至于皇子,上面三個皇子都外出辦事,所以是四皇子、五皇子隨駕。其他的皇子年紀還小,不太合適。
正德二十年,六月十八日。
朱厚照起了個大早,在宮女服侍下換上一身柔軟的圓領紅色綢緞,登上了自己的超大馬車。
馬車里不僅有書桌,而且還有一張干凈整齊的小床,以便他在勞累時進行小憩。
這還只是里面的一個房間,在外面則更長,兩邊是擺了兩條長凳貼著車廂,如果需要這兩邊可以各坐四個人,頂著門是一張精致的木雕龍椅,專供皇帝一人。
因為路上的時間太長了,平白浪費不處理事情,朱厚照晚上就得‘加班’,那還不如白天干完了。
現在就是這樣,
皇帝坐在頂端的椅子上跟隨馬車搖搖晃晃,有時還要盯著車窗外的風景發呆。
而坐下的幾個臣子則一直七嘴八舌的說著。
“…按照先前的統計,我朝宗室之人已逾兩萬,比之國朝之初增長了太多太多,成、弘年間,宗室俸祿一直都是歲支的三成左右,而且是逐年增長至此,之后隨著宗室規模擴大,必然還要增多。本朝國力雖有所增長,每年四五百萬兩的支出也不算重,但按照吏部主事樓天英所上的奏本,百年之后,宗室人口再番個幾番,那時候的負擔便不輕了。”
這是張璁張閣老在講話。
老實講,賢侄宗藩和文官的現實利益是掛不上鉤的。
但除了現實利益,人還有價值觀念。
血脈相連、同氣連枝,說到底都是一家人,民間都有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說法,而且這是為人所接受的,現在皇家反倒要扔下自己的同姓族人,不管怎么說都是大丟朝廷臉面的。
不可避免的,皇帝也要被人戳著脊梁骨說壞話。
而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他們可不能眼睜睜看著皇帝留下這樣的名聲。
“這件事…是不是還是要緩著來?”便是連王廷相也心里打著鼓,他當然是皇帝心腹之臣,不過義、利之間的選擇,在儒家眼里個根本是個極簡單的事,
“若是算賬,自然是不用養那么多宗藩對朝廷更為有利,不過哪怕是民間百姓之家,過著再凄苦日子也大多舍不得將自家人往外推。況且陛下二十載治國,我大明正值盛世,盛世之時做這樣的事,想必是要叫人迷惑的…省下些銀子,卻淡了血親之間的親情,以此為天下表率,尚不知是喜還是憂呢。”
王廷相說這話的同時余光看了一眼皇帝。
只見皇帝正在翻閱書案上放著的奏折,又提起朱筆在寫著些什么。
就是聽了他們這番話,似乎也沒有任何要開口的意思。
他打量了一個眼色,落在對面坐著的戶部尚書姜雍的身上。
姜雍領會其意,拱手說:“王閣老言之有理。本朝以孝治天下,孝之一字,本意便含著親親之道。何為親親之道?天之經、地之義、民之行、人之情。君主治國,自也當順著天地自然之道、合乎倫理常情。否則,人心思動,綱常紊亂,省下的這些錢財,說不準還要再搭回去。”
眾人又看了一眼天子。
朱厚照仍自不說話,只是批閱奏疏,不過忽然覺得有一陣停頓,他訝然抬頭,“怎么不繼續說下去?”
顧人儀接話,“要說朝廷此舉有違天地自然之道,倒也不是。皇上是天子,代天牧守,天下之人皆為皇上之子民,皇上是君主,更是君父。身為父,不以一家一戶之計,而以天下子民為重,這是更加的合乎天地自然之道啊。”
張璁點頭,“不錯。”
禮部尚書靳貴又嘆氣,“長遠看,這是國家長治久安之策,不過正如王閣老所講,如今適逢盛世,哪有盛世之時卻行分家之事的道理的?傳出去,都要說我們嚴苛了。這取舍之間,當真不易。”
他說嚴苛二字,但不敢和皇上沾邊兒,但意思就是那個意思。
“所幸如今宗藩俸祿數額不巨,要不要再登上個幾年?皇上,您的意思呢?”王廷相拱手問。
朱厚照沒有立即回答,他將手中的這一本奏疏批完,然后合上。
輕輕笑了一聲,“朕,成年的兒子很快便有三個了,不要說儲君未立,便是就藩,也還沒動過這番念頭。有人勸朕,說國事之前不可動用私情。不過朕總該還是擔心的,你們說說,咱大明的藩王到了地方,事兒不讓干,地方不讓出,除了想辦法多弄些銀子瀟灑以外,他們還能做什么?
可每個爵位的俸祿是有定數的,人的欲望卻是不斷增長。朕,一直告誡朕的堂兄堂弟、叔叔叔祖們,不可欺壓百姓。然而朕的這些兒子就藩了以后,萬一鬧出侵占當地良田的事,這可怎么辦?到那個時候的因私廢公,可比現在的因私廢公更為惡劣啊。所以說朕是有這樣的私心的,你們也莫怪。”
皇帝是說的心里話,而且還是他們第一次知道原來皇帝不讓成年皇子就藩是這個緣由。
與其放他們出去禍害百姓,不如留在這京里,哪怕他自己掏點兒內帑的銀子賞給他們,也比他們出去跑馬圈地要強。
“難為皇上了,是臣等無能,不能為皇上分憂。”
朱厚照嘆聲氣,“這你們能怎么分憂?只能先這么著吧。還有,太祖皇帝起自微末,創業維艱啊,他老人家過得是頂真的苦日子,等到建立了大明朝,必是滿目慈光的看著自己的孩子,想著今生今世不再叫他們再受自己一樣的苦。你們說朕分析得有沒有道理?”
禮部尚書靳貴稱是,“洪武年間,懿文太子和一眾兄弟兄友弟恭,當時的那份天家之情放眼歷朝歷代也是少有。這其中多是由于太祖皇帝愛護子嗣的緣由,也正是陛下所說的這般道理。”
“是啊,不過話又說回來。朕卻不這么想,人活一世,不在其長,而在其厚。喜怒哀樂、酸甜苦辣,都要嘗個遍這才不枉人間走一遭。所以朕的這幾個兒子,朕沒將他們圈養起來,不然每日除了吃睡,便沒別的事,這哪是活著?不過一副人形軀殼而已。當然,誰要是想這樣渾渾噩噩的混一輩子,那當個閑散王爺也由他去。”
眾人疑惑,這怎么說到自己兒子了?
和先前的事有什么關系么?
“此番,載是橫渡萬里怒濤,也不知怎么樣了。”
眾人紛紛說:“皇上,我大明海軍四海無敵,三殿下必定在呂宋大勝,揚我國威!”
“朕這幾日在想著就藩分封之事,這封在中原鬧不好便是七國之亂,但是分封到海外你們覺得如何?”
這還是個新思路。
張璁臉色一變,馬上道:“陛下,這與分封在哪里沒關系,豈不聞當年蒙哥與察合臺、窩闊臺,阿里不哥與忽必烈之爭?”
朱厚照明白,這是鐵木真的子孫們為了汗位相爭的歷史。
根本上的緣由是鐵木真的幾個兒子及其后世都各自擁有一定的實力,鐵木真活著的時候還好,等到他死了,相互之間那肯定是誰都不服誰。
所以蒙古皇帝,那是每一任的權力交接都驚心動魄,最后也就傳了四任便分崩離析。
所以,那把椅子之下就不能有這種靠實力說話的局面,必須一方獨大。
分封到外面就有用了?
只要他有實力,都會想爭一爭這中原寶地、天朝上國的皇帝之位。就算沒有實力,三代以后中原皇帝睜眼發現邊上全是‘疥癬之疾’,那誰受得了?
而一旦中土弱亂,
那好了,整個就是一東亞大亂斗。
實際上,現在很多王爺封到邊疆就有這個隱患。
所以宗室五室而除不僅僅是錢上的問題,張璁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把這些遠支藩王全給擼了。
只不過,這些話不好直接講就是了。
朱厚照抿了抿嘴唇,說實話,張璁說得是有道理的。
清官難斷家務事,正在憂愁之間,馬車停下,外面傳來太監的聲音,“皇上,到地方了。”
“知道了。”朱厚照隨即送客,“好了好了,今天就到這里,都下車吧。朕不留你們,各自用餐去,一個時辰后到朕這里來。山東、新疆各有一樁事,咱們議議。”
“是。”
宗室之事,天子沒有給出自己的態度,就是還不愿表態,那么臣子們也不好相逼。
朱厚照的想法,是等著再發酵一下,這種事處置的太快也不好,反正這么多年也都等了,不差這一會兒,而且現在宗藩俸祿確實不是朝廷歲支的大頭。
下了馬車以后,朱厚照伸了伸腿腳,活動活動筋骨,對著尤址說:“你一會兒讓桂萼和姜雍先過來。”
“是,陛下。”
朱厚照揮揮手,那意思免了大規矩,這畢竟不是在紫禁城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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