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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娘說過,不受人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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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從和陳羨安入住進了縣城的宅子。

  商討讓老泰山投資實業的事情并不怎么順利。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固然陳父有所意動,但投資一個新產業,風險太大,動輒就是數百銀元的損失。這些風險,陳父還不想冒。

  任誰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

  于是在陳羨安的建議下,夫婦二人在縣城暫住。如此的話,一來,她可以時不時回娘家,勸說父親同意投資。二來,在鄉下,與公婆相處,難免發生一些矛盾,她也想躲個清閑。此外,黃英子坐月子不能見水做飯,家事還得她操持,她當然不想在鄉下過活,累的要死。

  “徐從,羨安…”

  “你們家在鄉下過的怎么樣了?怎么也不回來看看,光留我一人在這,也怪冷清的…”

  入住的第一天,蘭花便拉著陳羨安的手,訴著舊情。

  以前,左宅和右宅都有人住的時候,這個家也熱鬧。但自從徐從和陳羨安前往燕京求學,徐三兒和黃英子回到鄉下操持家業后,這棟宅子也就漸漸冷清了下來。

  她和黃英子是頂好的手帕交,二人都有相似的過往。

  黃英子一走,她少了個傾訴的對象。

  “我爹在鄉下置辦了許多田產,至于黃…黃姨,她懷了,前些天剛生了娃,叫栓子,是個男孩。估計也是因為這事,黃姨她行動不便,不好上你這來看望,等再過些時日,就能見面了…”

  黃英子比他年齡還小,徐從也不知該怎么去稱呼黃英子。不過他知道劉宅內怎么稱呼云姨娘,于是想了一下,將其稱為了“黃姨”。

  至于兩家的交情,這近一年來,沒走動,確實有點冷淡了。

  他想了一下,等明天就托徐大騾子往家里帶個口信。栓子的滿月酒快到了,早點讓家里給蘭花發張請柬,以示還沒忘記蘭花、小寶子這些人。

  爹雖然世故圓滑,但總會有一些事處理不到位。

  徐大騾子是徐氏宗族的族人,他大概間隔三四天,就趕一趟騾子前往縣城。騾子上捎人、帶貨,順帶傳遞消息。

  “男孩好,生個男孩好…”

  “我聽說秋禾這次懷的也是男孩,她肚子是尖的,大夫給她診過脈了,她這次一定能生個男孩。生男孩之后,她也穩妥了,今后就能享福了。”

  蘭花聽到栓子是男孩后,為黃英子高興之余,也道出了秋禾的事。

  下嫁的人不同,她和秋禾漸行漸遠。

  但她倆在趙家到底有過不一般的交情,和親姐妹一樣,平日里見面不少,知道秋禾如今的處境和狀況。

  說話間,一個破布衫少年領著花狗和兩個小丫頭入了客廳。

  “太太,少爺和念弟、盼弟過來了。”

  破布衫少年恭順的對蘭花作揖。

  作揖完后,言道。

  這少年的眉宇很硬,臉似刀削,左額有一個拇指大的紅疤。他的模樣也比較老態,被外界的風霜打過后的那種老。

  他的手在袖里蜷著,眼睛看向腳尖。

  “信子,你去前院幫你娘劈柴去吧。”

  蘭花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接著,她捻著帕子,對其吩咐了一句。

  “他是信子?”

  “都長這么大了?變化這么大?”

  正在喝茶的徐從望了一眼信子離開的背影,暗中想道。

  他和信子見面不怎么多。還在雜院的時候,他就聽說信子爹娘起早貪黑賣早點,將信子送到了鄉下的私塾讀書。如今看來,信子應該是一塊榆木疙瘩,讀書不開竅。所以信子爹娘將其接到了余家,充當余家少爺的長隨。

  “從哥哥,你來看我了?”

  花狗見到徐從很是高興,他撲到了徐從的懷里,央求著讓徐從去抱他。等徐從抱好了。他道:“我爹說了,再過一年,我就能入學了,入學之后,就能當從哥哥你這樣的讀書人了…”

  “那好,說定了,你要好好讀書。”

  “今后做個狀元郎。”

  徐從摸了摸花狗的頭發。

  雖說都是頭胎,但蘭花生下的花狗天生就比較強壯、活潑,一點也不像是要夭折的樣子。栓子就沒花狗這般好命了,他出生有點早產,體質虛弱,不得以去拜了周班主為師,入了梨園行。

  花狗撲到了徐從的懷里,比他稍大的盼弟、念弟便無所去從了。盡管蘭花嬸對她們很好,可到底還是陌生。能入余宅,更多是因為花狗的引領。故此,在見到花狗來到了徐從的身邊,她們兩個也走了過來。

  “這是秋禾的兩個女兒,雙胞胎,一個叫盼弟、一個叫念弟。”

  蘭花對徐從介紹道。

  等介紹完了,她對盼弟、念弟說道:“這是徐…徐叔叔,徐叔叔和你娘認識,你叫他徐叔叔吧。”

  輩分有點亂。

  她嫁給了二超子,是徐從的嬸娘。而秋禾和徐從卻是同輩。若是讓秋禾的兩個女兒稱呼徐從為哥哥,那就相當于憑空給秋禾長了一輩,給徐從降了一輩。如此做的話,很明顯,不怎么討喜。

  所以哪怕輩分再亂,各稱各的就行。

  “盼弟?念弟?”

  徐從放下花狗,摸了摸兩人的腦袋。

  他從身上摸索了一下,摸出了一些零錢,大概是兩個銅子、幾個銀毫。他粗略的將其分成了兩份,分別遞給了二人。

  “這是叔叔給你們的見面禮…”

  “初次見你們,沒來得及準備什么吃的,你們拿著錢,自己買。記著,別告訴你娘…叔叔給了你們零錢,不然你娘絕對會沒收你們的零花錢…”

  他道。

  四年前,秋禾棄錢的決絕還停留在他的腦海里。

  “你在可憐我?”

  這句話的回音一直在他的心里盤旋,如軟刀子似的割著他的肉。給陳羨安寫信之時,他提到了尾崎紅葉《金色夜叉》的宮和間貫一。他覺得,秋禾的棄錢,與間貫一踢宮的那一腳如同一轍。

  一個人選擇了世俗,一個人仍在對光追逐。

  不管世人的口中多么宣揚進步,但追根到底,沒有人會喜歡跟在大小姐們身邊的丫鬟、女婢,他們喜歡的只有…大小姐。每個人都虛偽的很。唾棄窮小子之余,卻對富家千金心生愛慕。

  一個富家千金只需有中人之姿的美貌,不怎么惡劣的性格…。

  她就能得到世人的愛憐。

  千古不變的定律。

  “收下吧,別讓你娘知道。”

  徐從掐了兩個小姑娘的臉蛋,笑道。

  兩個小姑娘的長相和秋禾很像,他能看出來,都是鵝蛋臉,鼻子不怎么美觀,有點塌鼻。

  “娘…”

  “娘…讓我們別亂收別人的錢。”

  令人意外的是,念弟拒絕了徐從的施舍,她的兩個眼睛雖然盯緊了徐從放在掌心的錢財,可她仍舊選擇了拒絕。

  “娘說了,別受人家恩惠…”

  “受了恩情,就難自在了。”

  盼弟眼巴巴的望著錢,補了一句。

  “既然這樣的話…”

  “那我就聽你娘的話,不給你們兩個錢了。”

  徐從翻掌將錢從手中收回到了長袍的兜里,他對兩個姑娘打了個拱,“你娘說的對,受了人家的恩情,就活的不自在了。謝謝你們今日教我這個道理。我也希望…希望你們兩個能記住這個道理,記一輩子。一輩子不受別人的白眼。”

  “哪怕吃糠咽菜,吃了一頓沒下一頓,咱不求人…”

  “不受人的白眼!”

  他一股腦的將心里話傾訴給兩個姑娘聽。

  今日在岳父家里受了銼,他心中不大好受。被盼弟、念弟這么一說,他倏地發覺自己越來越活的不像自己了。

  從讀書伊始,他就是不想受別人的恩,別人的可憐。

  “是…,徐叔叔。”

  盼弟、念弟見錢消失,心里頓時空落落的,點了點頭,頭佯裝不在意道。

  她們本以為自己再堅持一下,這位陌生的叔叔就會不由分說的將錢塞到了她們的手上,或者說一些讓她們難以推辭的話。

  然而她們沒想到,徐從竟真的收回了錢。

  “你們兩個…”

  “你們徐叔叔給你們錢,是好心,你們怎么能不要呢…”

  “和你娘一樣,這么犟,遲早吃大虧。”

  蘭花見狀,將圍在徐從身邊的三個小孩帶到了她的身邊。然后她不知從何處取出了一個點心盒,給每人各自分了幾樣點心。

  分完點心后,她這才訓斥了念弟、盼弟。

  “我先回房了。”

  “不舒服…”

  陳羨安靜耐了一會,提出了告辭。

  剛才徐從和念弟、盼弟的一句句話,都是在打她和她娘家的臉。

  固然她爹在過程中說了一些尖酸、刻薄的話,但到底…。

  她放下夾在腿心的衣裙,斂衣一禮,就自顧自的走出了左宅的客廳,朝右宅的臥房走去。

  徐從看著這一幕,沒出聲。

  他明白,陳羨安是夾在兩頭為難。只是現在不是勸陳羨安的時候。等待會回房后再勸,更好一些。

  大庭廣眾下和妻子鬧別扭,說悄悄話,不太適合。

  至于剛才對盼弟、念弟的話,亦是由心而發。并且他認為,這是一個對盼弟、念弟教導的好時機,所以才毫無顧忌的將心里話說出了口…。

  其外,因此事鬧別扭是遲早的事。

  不必因此介懷而不發聲。

  “她是小姐出身…”

  “你得多哄她一下。”

  盡管蘭花不知徐從和陳羨安緣何鬧了別扭,但她能看出剛才陳羨安離去時帶的情緒,不怎么高興。

  她話音還未落,一個老漢闖入了屋。

  “太太,我女人流產了…”

  “我想在你這借點錢…”

  他撲通一聲,跪地道。

  徐從聞言驚愕了一會,他仔細打量了一眼這老漢,發覺他就是河廟街錫匠鋪的錫匠,心中頓時一驚。

  流產的竟然是秋禾?

  茶盞從他的手中溜滑了下去,砸在了地面,碎成八瓣。

  “秋禾怎么了?”

  “她…沒事吧?”

  徐從走到錫匠身邊,神色緊張,說著無意義的廢話。

  他不明白他對秋禾懷著一種什么樣的感情。若說喜歡,那定然是有的。沒有一個男人會拒絕一個姝麗女郎的示愛。但若說更多的喜歡,想來不多。倘若有,他應該早就什么都不顧,直接娶了她,哪怕她再拒絕…。

  要是拒絕,買了她也不是不能辦到。

  “你是?”

  錫匠忽的生出了一絲警惕,警惕的看著面前的男人。

  他在新婚之夜,就知道了妻子不是完璧之身。不過這也非什么太大的事,大戶人家的丫鬟若是長相漂亮,遭這一劫很正常。他心里已有所準備。

  他怕這少爺是秋禾的少爺。

  “徐從…”

  聽到這兩個字,錫匠松了口氣。

  秋禾是在趙家當丫鬟,不是在徐家。

  “她流產了…”

  “大出血,可能…會死,產婆讓我將她送到西醫館,但西醫,少爺你知道,那地方要錢太多,我出不起…”

  錫匠沉沉的嘆了一口氣,“要是不行的話…”

  他這句話沒說完,眼里就透露出一絲悲涼的凄冷色彩,看向兩個有錢人。

  窮人的一跪,不怎么值錢。

  徐從攥緊了拳,又松了開來。

  他一個男人,即使有心相幫,卻也需顧忌一些影響。

  “你要知道…”

  “這個家我當不了主。救秋禾,不是一塊兩塊的事,這得至少幾十元。家里我動用不了這么多錢,要是讓老爺知道,他定會不喜…”

  “我私房錢還有六塊,你拿去吧,先頂頂…”

  蘭花面色為難。

  她咬緊了牙關,才松了這六塊錢的口。

  幫?怎么幫?

  幾十元錢要是給了,一定會打水漂。再者,要是沒救回秋禾,萬一將來這錫匠不認賬怎么辦。她又不可能真將其逼死。逼死了,也榨不出這么多錢。

  其外,她說的話亦是真的。

  這個家,她做不了主。

  “謝謝太太。”

  錫匠又給蘭花作了幾個揖,他千恩萬謝的離開了余宅。

  “他…會救秋禾嗎?”

  徐從看向蘭花,詢問道。

  他對錫匠的為人不怎么了解。

  “應該會的…”

  “他對秋禾很好,平日里都是緊著秋禾吃穿用度…”

  蘭花坐在太師椅上,她神色流露出一絲擔憂,隨口回道。

  “我去看看…”

  “畢竟是…一條人命。”

  徐從發呆了一會。

  隨即他起了身,對蘭花說了幾句話后。就取了放在桌上的禮帽,戴在頭上,朝大門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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