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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
“你的在天之靈,可以暫時安慰了。”
懲治完吳獵戶后,鄭鄉約帶著人馬回到了塬下的薛廟村。另一領首的徐書文則帶著大蟲的死人頭和吳獵戶的尸體,到太爺的霸下墳旁,給自己老子上了一捧香。
假使沒有大蟲在整場事件的參與,他爹不一定會在監獄身死。他爹的死,與姓吳的有關。吳獵戶教出了一個土匪的兒子,所以吳獵戶也有罪。
殺他爹的罪。
撲通!
話音一落,徐書文看著徐志用的墓,跪了下去。
灰白狐貍跟在徐書文所帶領的一眾鄉人身后,它身材矮小,前面的鄉人站在一起,密集的如一堵墻,它什么也看不到。于是它繞過了圍成半扇的一干人等,由田壟邊的墳地斜插而進,跑到了太爺的霸下墳附近。
相比太爺由青磚箍成的豪華墓穴,徐志用的墓就簡陋的多。除了一面石制墓碑能彰顯出他這生前財東的身份外,其余的地方與普通鄉人死后無異。他的墳是一座新鮮的黃土墳。
墳堆前有兩個濕漉漉的土疙瘩,下面各自壓著一疊黃表紙。
哭死敬告先人的儀式一直持續到天明。
徐書文兩只眼鼓著,像充血的魚眼,他吃了自己妻子帶來的飯菜后,用袖子把嘴巴一抹,然后就吩咐族人將吳獵戶的尸體放在板車上,拉到縣城。至于他,則騎著家里飼養的半大黑馬跟在后面。
一群人,浩浩湯湯的趕往縣城。
事情也如他和鄭鄉約商量的那么順利。早在他之前,鄭鄉約就快馬加鞭來到了巡捕房,將后續的程序盡皆辦理好了。只需他和族人前去做個人證,并且交付物證。這事就算告一段落。
鐘科長沒為難徐書文。
“我記得你和劉旦是親家和同窗,他在監牢里成失心瘋了,等過幾天我請示縣長,發一個條子,讓監獄放人,你通知他家人,把他領走。”
“這點小事沒問題吧…”
他在縣公署的班房里,等事情處理完畢后,開口道。
“他成失心瘋了?”
徐書文吃了一驚。
兩個月前,劉旦被送進監獄的時候,還好端端的。最近他也有探望過自己這個好朋友,心智還算正常。怎么…突然就失心瘋了?
“是關系打通了?”
“為了脫獄,所以假裝成失心瘋?”
他心里揣測。
不過此刻還不是他耐心細思的時候,他點了點頭,答允了這件小事。
出了班房,徐書文從口袋里掏出兩塊錢,讓親信帶著一道來的族人到附近的飯肆下一次館子,當做一同來的辛苦費。
遣散了族人后,他沒著急回家,也沒去軒盛米鋪。
他討厭去軒盛米鋪,去一趟,劉旦的家人就拉著他的手,哭哭啼啼的不成樣子。惹得人心煩。
吳獵戶死了,高興的人應不止他一個。
他來到華盛樓定了一桌酒席,并物色了一個昔日的同窗讓其當他的說客。這同窗,姓白,如今在一家西貨鋪當賬房先生。
白帳房和徐從勉強算是同級,二人打過一些交道。這人也是出了名的仗義。一聽徐書文苦于和徐從化解恩怨,他便一拍胸膛,“這事有啥難的,這酒席也別撤,我現在就去徐從家,讓他過來,咱酒一喝,心里的怨仇也就消了。”
他喝著酒,話還含糊著沒說完,就火急火燎的出了酒樓。
沒等多長時間,白帳房就拉著徐從入了座。
“書文,你看你…”
“咱們間的仇怨不是早就化解了嗎?還用得著白帳房來這一手。你今給我在這擺宴,純屬多余…”
徐從話說的熱情,但臉上就露出一副不大情愿的樣子。
要不是因為白帳房強拉硬扯,他才不會來華盛樓和徐書文吃宴喝酒。因徐志用的死,他們兩個人怎么可能真的交心,再次成為朋友。
平日里,說的都是場面話罷了。
“從哥啊,大蟲已經死了,我發小只剩你了。打小咱倆就親近,村里邊孩童打鬧,都是你罩著我。可大了,大了…怎么就變了?”
“恁你娘的,你剖開我的胸口看看,看看我對你好不好?歉也給你道了,好話也給你說盡了,你還想要怎么樣?”
徐書文喝酒喝的臉色酡紅。
他一會說著舊事,說的潸然淚下,一會又罵罵咧咧,話語粗俗。
“是啊,徐從…”
“你們倆畢竟是同族,有啥過不去的檻。你沒來之前,書文和我說的話,我都聽在耳朵里。他是真想和你化干戈為玉帛。”
白帳房拉著徐從的手,勸道。
“要不…”
“你們抱拳,互相打一個拱,就算消了仇怨。”
他建議道。
徐從面色動容了。
他今日看到了一個與之前一反常態的徐書文…。
不再斯文,而是醉醺醺的像個酒鬼。
可見徐書文是真心實意打算和他再做兄弟。
也是,罪是徐志用犯的,與徐書文干系并不大。宣統三年的舊事,雖說他遭到了徐書文的背叛,但生死之間,徐書文退了一步,不是不可理解之事。他縱然有心結,但事后徐書文數次道歉,也是時候化開了。
不僅是徐書文想和他再做兄弟,他亦想。否則在大蟲劫村之前,他冷眼看徐書文一家老小去死不行嗎?非要去送報紙信。
后來鏟除大蟲為首的一眾土匪,二超子也提醒過他,要不要做了徐書文。他給徐書文說了好話,打消了二超子的歹念…。
兄弟,他們本該是兄弟。
只不過因為種種事情,讓他們難以走到一起。
“好,這事我同意了。”
“各自退一步。”
徐從掀起長衫前擺,入座,沉聲道。
徐書文是個明事理的人,為人正義,富有同情心。這是他打小就知道的事。徐志用一事,即使讓他們多了心結。可他相信,徐書文必然能做出正確的抉擇。拋棄他那種大煙、販大煙的父親,站到公正的一方。
他看人,應該不會錯。
此外,和徐書文再次成為兄弟后,對他亦不會有什么壞處。
酒席的另一旁,灰白狐貍看到這一幕,它不知道是該上前提醒徐從,還是該坐視不管。
徐書文打死吳獵戶的殘忍,它看到了。
可…它在山林里的時候,亦有殺死吳獵戶的打算。誰知道吳獵戶會不會為他的兒子報仇,一個獵戶持槍,對它這一世的家人威脅決計不會小。只不過它沒殺過人,終究沒下去手。再加之吳獵戶在大蟲墳前說的那一番話,讓它徹底打消了殺人之念。
但它聽到了這些話,徐書文卻沒有聽到。
為了消除隱患,徐書文去殺死吳獵戶,亦在情理之中了。
指望兒子大蟲身死,冤仇血債一筆勾銷,很明顯不可能。即使徐書文答應放吳獵戶走,徐氏族人亦不會放過吳獵戶。
俄頃,酒席上的兩人起身,道了句:“今日一過,重歸于好,休提前事”,接著互相躬身以示歉意,然后分別喝了白帳房在酒席間擺的謝罪酒。
謝罪酒一人三杯。
飲完水酒后,二人臉色紅潤,比之前親近了不少。
“好讓從哥你知道,我今天來縣城,給你賠罪是其次,賠罪…是我臨時想的。之所以來縣城,正事是給巡捕房交大蟲他爹的尸首…”
“大蟲他爹偷了大蟲的腦袋,回村祭拜,被咱們族人發現了。發現之后…”
徐書文端起一杯酒,湊到徐從身邊,輕聲道:“我看他心懷歹意,就讓族人把他打死了。他活著,咱們倆家都不會好。大蟲是他的獨苗。大蟲一死,他最恨的人除了你之外,就是我了。”
“為了咱們兄弟,所以他得死!”
他說話擲地有聲。
打死大蟲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徐從。
所以他并不忌在徐從面前說出吳獵戶死的真相。
徐從是狠人,他清楚的知道這一點,假借手槍走火的理由打傷了劉旦。對土匪開槍,和對良民開槍,這其中的差別自不用多說…。
一旁的灰白狐貍聽到這話后,神色詫異。
它還以為徐書文會撒謊,沒想到他竟然說了實話,坦誠以待。
“吳叔死了?”
氣氛凝滯了一會。
徐從舉起的酒杯懸在空中,他心里五味雜陳。
吳獵戶的死,他有悲傷,畢竟是熟人,物傷其類;有快慰,大蟲和其父皆是以前迫害他的幫兇;有劫后余生,要是吳獵戶伺機報仇,他死倒是不怕,萬一傷害徐三兒、陳羨安,就讓他后悔萬分了。
然而他到底是有點虛偽的,沒說“殺得好”,而是假惺惺道:“書文,這事還不至于如此,哎,他到底是見咱們長大的…,可惜了,有個土匪的兒子。這事怨不得他,怪就怪他兒子。”
人總是復雜的。
一個陌生人的死,如果對自己有利,還不需要自己親自動手,大部分人都是樂見其成的。
白帳房沒聽到徐書文和徐從的秘語,他只聽到一個匪首父親死了的這個消息。
他叫了聲好,“這些當土匪的,活該家里人死絕。一群沒卵子的玩意。干什么不好,非要當土匪…。他死的好,僅是他死,就值得再喝一杯。”
土匪殺人、搶錢、搶女人。
既然選擇出來當土匪,就應該做好家里人死絕的想法。
“白帳房說的有理。”
徐書文贊了一句。
“哪里,哪里…”
白帳房打了個酒嗝,趴在桌上,醉了。
“對了,從哥…”
徐書文看向徐從,提起另一件事,“我記得你小時候,嗯,就是太爺死的那天,你說…你們家有保家仙,是真的嗎?”
“當然,這件事也不可能是真的。子不語怪力亂神。”
他搖了搖頭,“怎么可能是真的,人間哪里會有什么鬼怪。”
他將這一通話說完后,舉起酒盞,假模假樣的喝酒,但目光卻一直盯著徐從的一舉一動,似乎想從徐從的反應看出什么端倪。
“假的…”
“哪里有什么保家仙。”
徐從笑了一聲,“我當時騙你的。我啊…家里太窮,太餓了,患了饑飽癆,所以餓暈了,臆測出了一只狐仙。等能吃飽了,所謂的保家仙就沒出現過了。哪里有真正的保家仙,子虛烏有的事。”
“書文,你不是最信科學嗎?怎么也問起了這無稽之談?”
他疑惑問道。
從他坐上駛離新野的火車,狐仙就和他分別前往山林了。
細細數來,他已有近一個月沒見到狐仙。
該不會是…徐書文撞到了狐仙?
“也沒事。”
徐書文收回目光,嘆道:“就是剛才想起了和你小時候在一起的場景。太爺死的那天,我給你了一塊巧克力,你說讓我看保家仙…,這事啊,我記了好久,喝多了,也就和你說了…”
這個說法合理,徐從打消了心中對徐書文的猜忌。
“別說這些了。”
“從哥,你是族里的副族長,什么時候來族里任職?”
“大家都等著你呢。”
他又道。
徐從不回族里的原因,他心中也明白,無非是和他起了芥蒂。如今這芥蒂已消,徐從也是時候該回來了。
“實不相瞞。”
“我打算過段日子,就到燕京上學…”
“至于族里的事…”
徐從遲疑了一下,推拒道。
“你上學是你的事,再怎么也不能讓根斷了。我待會回去,就讓人在你家的舊址起宅子,你讓你爹回來,你當不了這個副族長,你爹能當!”
“你要是不回來,族里們意見也大著呢,剛將你這一脈的祖先牌位移到了正壁,享受闔族供奉,可你們家…又沒人回鄉…”
“莪給你壓著族里的不滿,再壓下去,族人們就要沸反盈天了。”
徐書文給出建議。
他這個建議有理有據。
若是族里將徐從這一脈的祖先牌位從正壁下了,那么徐從和徐三兒無疑就是他們這一脈的罪人,讓先人蒙了羞…。
故此,不論是徐從、徐三兒哪一個,至少得派一個人回鄉。
“這事我記下了。”
“等回去就和我爹商量…”
徐從認真點了點頭。
這件事確實不容他家馬虎。
“也沒什么大事了,我就吩咐到這。咱們兄弟,有時間再喝酒…”
“你啊,也別忒小氣,過去的事,就過去了。”
徐書文搖了搖酒壺里的酒水,聽其見底了,于是放下酒盞,隨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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