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了事”,這三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實在不應該。可他得這么說,這一次的“三角工錢”還只是小事,要是萬一今后是大事呢。
爹萬一要是再誤了事呢。
“嗯,知道了。”
令人有些意外,徐三兒動輒打罵的性格竟然沒有顯露出來。他說話時,面色很平靜,如湖面一樣平。等話音落下的空檔,他接過徐二愣子遞來的兩個糖糕,將一個胡亂塞在嘴里,然后驅策著棗紅馬兒,離開了徐宅。
等徐三兒離開后,約莫半刻鐘,徐二愣子和灰白狐貍一起跑了出來。一人一狐站在高高的塬坡上,望著遠方蜿蜒土路上僅剩一個小小背影的徐三兒,他揮斥著馬鞭,趕著馬騾,消失在了黃昏的夕光中。
“我應該讓爹失望了吧。”
亮堂的煤油燈投射出淺黃色的光芒,落在了院外的青石板上。馬廄廁屋土炕上的煤油燈很新,和十日前一樣新。徐二愣子坐在炕邊,他捧著一卷書冊,突然停止了誦讀,看向蜷縮在一旁的灰白狐貍,問了這一句話。
“就像是中學堂的學長們,他們忤逆了先生的教誨。”
“不尊師!不敬師!”
他舉了一個例子。
他以為他未變,實際上他已經變了,變得和中學堂們的學長一樣了。他躲避著中學堂的吵嚷,不料…他竟成了他們中的一員了。
學長們的敵手是不相干的老夫子,他則是生養于他的爹。老夫子的適從,爹的平靜,他從未想過,一個體面人物和下賤長工有著如此相似的地方。不同的地方在于,爹一言未發,說不出老夫子吟的詩詞。
灰白狐貍打著盹。
窗簾拉開,明媚的日光傾瀉而入。
剛洗漱完后的徐從便被徐晴拉扯的坐在了輪椅上。
“太爺爺,我想問你一件事。”
爺孫曬著太陽,暖烘烘的。徐晴抿了抿唇,說起了心事,“你在花衣鋪當幫工,高祖父過去礙了事,你們之后…是怎么相處的。”
她很困惑這件事。
從太爺爺的口中,她能聽出來,太爺爺對高祖父是很懷念的。然而入了新式學堂的太爺爺,不可避免的如她一樣,都和父輩起了齟齬。
時代在變,日新月異,父輩和子輩走的路不同。
“晴兒啊,你上次不是說過嗎,我們啊,之所以絮叨,是因為想要將自己可以謀生的經驗說給你們去聽…”
太陽驅趕了徐從昨夜的濕寒,他懶散的躺在了輪椅上,“你說的話,自己忘了?也是,人都會找到適合的理論去寬慰別人,但卻無法以此寬慰自己。”
“不,太爺爺,我知道這話。”
徐晴坐在馬扎上,她搖了搖腦袋,“我的意思是,明知道我是對的,他是錯的,我應是…理解他的吧,但告訴他,難免就會傷了彼此之間的情分。”
想要找到一個能自發理解子輩的父輩,太難太難。
不僅是父輩難以如此去做,更是時代的鴻溝,迫使他們即使有心也無力。
“這個啊?”
徐從沉思了一下,睜開了瞇著的眼,任由日光刺入,“在周先生那里交付了講義之后,我回到了家里,因為怕爹今后還誤事,所以我買了兩個糖糕,打算哄哄爹,爹吃了糖糕…”
“糖糕?”
徐晴漸有所悟,“先低頭去討好,然后再說事?”
她一邊說著,一邊就皺起了好看的眉頭。
低聲下氣,豈不是意味著自己做錯了事?恐怕她爸徐建文更會對她指手畫腳吧。一想起她爸“盛氣凌人”的模樣,她就更加難受了。
退一步海闊天空。不,是越想越氣。
徐從笑了笑,似是沒聽到徐晴所說的話,繼續說道:“爹是個馬夫,慣會養馬,他知道馬兒該怎么跑,才不會被絆倒。可他終究只是個馬夫,只會養馬。我啊,也不是那匹棗紅馬兒。”
“太爺爺,我沒明白伱的意思。”
徐晴罕見的撒了嬌,搖著老爺子的臂膀,催促他快點說。
病房在住院部三樓,打開窗門后,可以看到樓底的一片行道樹廣闊的樹冠,虬曲纖細的樹干上,一堆小麻雀跳來跳去,嘰嘰喳喳。
“養的馬脫了韁,就不要強扯,它跑倦了,只要養熟了,自個就會回來。”
徐從頓了頓聲,“這是馬夫知道的道理。所以我爹,他沒吵,也沒罵我。他知道我脫了韁,和他歸根結底是不一樣了。他是傷心了,他帶著少爺回來后,蹲在院角,偷偷抹了一把淚,又去娘的墳前埋怨了半天…”
“但當我在縣城立了足,過的很好的時候,他又不吭不響的和我和好如初了。”
他止住了話,嘆了口氣。
人生在世,哪有不和父母傷情分的。原來的他,即使沒走上徐二愣子的軌跡,卻也惹爹生氣了不知多少次。
“只是要對的,就當他們是耳旁風?”
徐晴凝練話意。
徐從啞然失聲,卻也覺徐晴說的沒太多錯。
只要徐二愣子走的路是正確的,縱使傷了一時情分,卻也…總好過今后父子二人皆不如人意。
“錢掌柜是個吝嗇的,煤油燈的美孚油得省著用,萬一沒了,總不好再向老爺討要,花錢去買,又太貴了些。”
徐二愣子得了狐仙的開導,又開始重新看書。
只不過看了一會后,他開始不舍煤油燈浪費的美孚油了。他打定主意,在家里,能用油燈,就盡量用油燈。
反正他以前用的也是油燈,不至于因此看不清楚書冊的字跡。
煤油燈熄滅,馬廄側房昏暗了許多。
徐三兒瑟縮著身子走了進來。晚秋到了,白天還好,一到晚上,秋夜冷的發寒,待久了,單衫容易冷。
“上次給你帶的雜糧面還夠嗎?”
他手伸進炕里的被窩,暖了一下手后,問道。
按理說,三升半的雜糧面,應該夠一旬所吃了。但徐二愣子半大小子,半大小子餓死老子,吃的多。另外,徐二愣子回家,今后還要待在縣城,得再備一些糧。
“還夠,花衣鋪管飯。”
徐二愣子回了一句。
父子二人傷了情分,有了隔閡。但在夜色下,一個個都看不真切別人的面色,故此冷硬的話語也好吐露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