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得民心者,得天下。陛下今日縱容賊人掠奪百姓而去,我大漢再無未來可言!”
郭無為這番話是發自肺腑。
這也是他最真實的想法,決心歸順羅幼度的理由。
郭無為并非個安逸的道士,當道士也不是因為信仰,而是為了給自己的身上套一層神秘的光彩。
畢竟古往今來,諸多隱世高人,以佛道身份居多,也容易受人高看一眼。
有了名望加持,一切行動都將順風順水,不用看低級武將的眼色,如果能夠得到主上器重青睞,更能保不受武夫欺負。
郭無為在武當山十年,積累了大量的名望,方才信心滿滿的下山投奔明主。
他卻不知就是因為他名望過大,郭威不敢收他,他又看不上李景、孟昶之流,只能再次隱居,等待時機出仕。
郭無為自始自終都是追名逐利之輩,他不在乎國大國小,只在乎有沒有自己的發展空間。
與劉承鈞一拍即合,來到了北漢,郭無為見北漢官場疲敝,一言一行,過于依賴契丹,毫無自主權力。
郭無為大刀闊斧地改革,政治民生軍備都得到了很大的提升。
尤其是治理河東匪患,郭無為更是功勞卓越。
郭無為也頗為自滿,暗恨當年郭威狗眼看人低,要是重用自己,保不準不用落得血脈斷絕,由一養子繼承位子了。雖說那養子,確實干得不錯。
今日羅幼度遷徙百姓之舉,已經讓郭無為失去了所有施展才華的空間。
劉承鈞再器重又如何?
就十萬百姓,還能干什么?
若是常人得過且過,郭無為卻是不甘心,他自負有濟世救民之能,不愿意繼續陪著劉承鈞等死,荒度一生。
劉承鈞看著已經泣不成聲的郭無為,眼圈微紅,想起這些年兩人相互扶持,上前將他扶起,說道:“郭相公,起來說話。公肺腑之言,朕焉能不知,實在是實力懸殊,莫可奈何啊。”
劉承鈞越是缺乏一搏的勇氣,郭無為越堅定自己的決心。
當前情況只有兩條路最佳:
要不直接降了,保一個富貴。
要不堅決一戰,輸了一了百了,至少還能轟轟烈烈,在青史上留個好名聲。
贏了那就如三國之赤壁,東晉之肥水…
名垂青史,直接青云直上…
畏手畏腳,得過且過,上不得,下不得,不戰而亡。
這種躺平行為,郭無為是無法接受的。
郭無為道:“陛下,臣有兩策,可供應對。”
劉承鈞有躺平的心,但見自己的宰相依舊為自己勞心勞力,心下不忍,道:“郭相公但說無妨!”
郭無為道:“賊人現在分兵四處,一處屯于雁門關,一處于忻州,一處于代州,還有大軍聚于城南。其中雁門關曹彬部,為了防備契丹大軍,實力最強。他們據險而守,我們不得觸碰鋒芒。但忻州、代州這兩處兵馬,數量卻不多。他們要護著百姓撤離,還要將兵馬分開維持秩序。”
“我們完全有實力將這兩路兵馬擊潰,救回兩州百姓。山西多山多澗,曹彬部想要支援是萬萬來不及的。”
“總之,只要他們敢遷徙我們百姓,我們就變著法子襲擾阻止。我們有地形優勢,何懼他們?就算取不得勝,也能令得他們無力遷徙百姓,保我兩州之民。”
劉承鈞聞言,頗為心動,問道:“二策何出?”
郭無為道:“屬下見那盧多遜明明就一七品官吏,卻是目中無人,全然不將我大漢放在眼里。足見這二十日所取成果已經讓中原起了驕意,陛下可派使者入賊營假意臣服,如江南、巴蜀事故,以驕敵心。然后趁夜襲殺,對方兵馬分散四處,晉陽南城外之兵與我軍相比,并不占據優勢。只要三軍奮勇,人人賣命,還是有很大希望取勝的。”
“陛下,我大漢已到生死存亡之境。什么都不做,只會成為天下笑柄。若能保的忻、代二州百姓,還有一線喘息機會。但要能夠趁機擊潰賊軍,我大漢還可一雪前恥,取回河東之地。”
劉承鈞望向殿中的其他人,聞訊意見。
軍方諸將皆沉默不言。
劉繼業是北漢將膽,劉承鈞將他排擠在外,其他人都不敢輕易言戰。
畢竟對方可是讓契丹都吃癟的羅幼度。
郭無為怒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諸位將軍不敢戰,便由貧道代勞吧。”
他對著諸位將軍嗤之以鼻,義正言辭的請命出戰。
李存瑰、趙文度羞紅了臉。
李存瑰怒道:“郭相公休要小瞧于人,某何懼一戰,只是在想相公哪策更妙罷了。”
此事幾乎不用討論,劉承鈞是萬萬不肯豁出去與羅幼度一戰的。
他對契丹的軍事實力過于依賴,從而導致了對自己國家的軍事水平極不自信。相比在正面戰場上戰勝中原,他更相信他們固守晉陽城,契丹出兵戰勝中原,這一套北漢屢試不爽的戰術打法。
現在郭無為如此請戰,李存瑰、趙文度也有了出戰之意。
劉承鈞不好繼續避戰,毫無疑問選擇了郭無為的第一策:派兵襲擊郭進、曹翰部,利用山西盆地的地形,保忻、代二州百姓,分別由李存瑰、趙文度各領八千兵,趁夜從北門出擊。
至于晉陽城,始終保持兩萬上下的編制。
這兩萬兵劉承鈞是無論如何都不敢動了。
當天夜里,李存瑰、趙文度領著兵馬出城了。
這一萬六千的兵馬調動,如何能夠瞞得過劉繼業。
劉繼業嘴里苦澀,叫喝了一聲:“拿酒來!”
他獨自喝著悶酒,對于郭無為的兩計,他也聽說了。
沒有任何問題,當前的死局只能怎么干。
只是換做他在場,一定會支持第二策。
保忻、代二州百姓不過是杯水車薪,只能讓情況略微好轉,結局還是一樣。
唯有第二策,才是真正的一勞永逸。
翌日,夜晚。
侯霸榮信步來到晉陽東城北門。
作為河東要塞,晉陽城號稱控帶山河,踞天下之肩背,里三城外三城,環環相扣。
除了讓人嘆為觀止之外,最直觀的就是階級問題。
東城是百姓居住之所,中城位于汾水左右,是商鋪匯聚之處。西城是州城,一般兵卒的家眷以及商賈,小康家庭居住的地方。新城是官宦士紳群居之處,府衙辦公署也在這里。
至于大明城、倉城就好理解了。
一個是北漢皇宮,另一個就是存放糧食的地方。
晉陽東城因為居住地皆是尋常百姓,故而守備遠不如其他五城森嚴。
兵卒也是李筠口中的下等兵,戰斗力極差。
深更半夜的巡邏兵士靠在城樓上閑聊。
這羅幼度初次兵臨城下的時候,他們緊張了好一陣子。
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羅幼度完全沒有進攻的架勢,都松懈下來,該干什么干什么。
幾個壯年兵士聚在一起,不免滿嘴花花。
他們俸祿低得可憐,只夠溫飽,無錢去花天酒地,就嘴上探討著哪家的寡婦有韻味,哪家姑娘水靈。興起之處,發出“嘿嘿嘿”地怪笑。
一人突然見到侯霸榮,趕忙擺正了臉色,叫了聲:“侯指揮使!”
其他人臉色也是一變,不再言語。
侯霸榮一臉友善地說道:“無妨,你們繼續聊,不用在意我。李大帥今日大破郭進部,斬首三千余。準備連夜回城,某要與他好好喝幾杯,賀他凱旋。”
幾人哪敢再說。
一個機靈的跑到班房搬了張馬札給侯霸榮,喜道:“那太好了,看來中原也沒有那么可怕嘛!大帥昨夜出城,今夜就凱旋了。”
侯霸榮拍著胸口道:“我早說了,中原那群吃好喝好的貴公子,哪有我們吃過苦得厲害。真打起來,他們不夠老子一人砍的。”
他正說著,突然看向前方,說道:“好像來了!”
遠遠眺望,黑壓壓的夜色中確實有一隊兵卒遠遠而來,只是黑漆漆的看不清楚。
這走到近處,確實是他們鎧甲旌旗。
“哈,是趙奎那犢子,唉,要不是老子鬧了肚子,哪輪得到他立這功,開城!開城!”
侯霸榮高聲跟對方打著招呼,下令開城門迎接。
這侯霸榮自然是郭無為的人。
來人也不是李存瑰,而是喬了裝的舒元。
得知舒元已經占據了東城城樓。
羅幼度立刻安排韓令坤、李守節去協助舒元搶占東城。
這命令一下,羅幼度瞬間神清氣爽,北漢要成為歷史了。
“這個郭無為還是有點東西的。”
羅幼度對身旁的宋琪、盧多遜說道。
宋琪并不了解情況,有些茫然。
盧多遜親自逛過晉陽城,細細一想,一切明白了,說道:“最讓人忽視的,往往是最致命的。”
因為晉陽東城里住的是最不受待見的五萬窮苦百姓。
這五萬百姓在郭無為的設計下,根本就沒有時間逃入中城。
而今的北漢,少了這最低下的百姓,最常見的勞動力,還剩下什么?
郭無為沒有本事讓中原軍一口氣攻破晉陽六城,甚至連送里三城都做不到。
因為那是達官貴胄的居所,守衛最是森嚴。
但就是這最不起眼的東城,這一刻卻將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