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仙蹤 第二百七十四章 再會
許宣眼見一個又高又瘦的黑衣人立在橫桿上,揮舞令旗,料想必是盜魁無疑。當下彈指將他射落,搶身上前,正欲勒住他的脖子,喝退群盜,心中忽地一震,失聲道:“三書!”
那盜魁皺巴巴的瘦臉上留著兩撇胡子,賊眼滴溜溜地轉動,赫然竟是當日“狼雕號”上的海盜頭領胡三書。
胡三書一愣,許宣身著裘衣皮帽,一副遼參豪商的打扮,臉上貼著極為逼真的人皮面具,容貌盡變,豈能難以辨出?但這聲音極為熟稔,一時又想不起在哪里聽過。
許宣把臉一抹,又迅速覆上面具。胡三書又驚又喜,顫聲道:“帝尊!是……是帝尊陛……”
許宣不愿在滿船人面前暴露身份,勒住他的脖子,傳音喝道:“快讓弟兄們退回去,別壞了我大事。”胡三書哪敢忤逆,連連點頭,被他拋入人群后,立即翻身急滾,舞旗大叫道:“弟兄們,船上沒有尼姑,把火撲滅了,撤!全都給我撤!”
群盜嘩然,不知為何明明已占領了商船,卻又突然放棄,還要幫著滅火。這些海賊貪狠兇殘,紀律卻極嚴明,心雖不甘,還是罵罵咧咧地撲滅火焰,隨著胡三書如潮撤退,抓著繩子蕩回海盜船。
頃刻間,呼嘯而來的悍匪又呼嘯而去,商船甲板上剩下了數十具尸體,和蜷在角落瑟瑟發抖的幾百名船工和乘客。眼見那海盜船揚帆遠去,眾人面面相覷,驚魂未定,仍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
經此一劫,“通濟號”受損嚴重,主桅、舵樓均被摧毀,雜事、梢工、火長也全被砍死。好在船上有備用的桅桿和舵盤,又有許多熟練的工匠,那綱首雖然膽小,經驗卻還算豐富,緩過神后,立即帶領眾船工修繕船身,花了近兩個時辰,終于將主要的損壞處一一修畢。
船上的商賈、乘客始終提心吊膽,生怕海盜去而復返,直到商船重新起航,方如釋重負,爆起一片歡呼,紛紛朝南磕頭禮拜,將觀音菩薩、媽祖、通遠王……全都跪謝了一番。
許宣在一旁看得暗自冷笑:“林靈素那老賊說得不錯,這世間哪有什么狗屁神仙?就算真有,也是視蒼生為無物的無情之物。我命由我不由天,只有這些任人宰割的愚民,才會眼巴巴地乞求賊老天開眼垂憐!”
到了黃昏,風向轉為東南,漫天晚霞漸漸化作了烏云,垂懸在黑沉沉的海面,猶如萬千蟄伏的猛獸,不斷變幻著形狀。綱首只恐海盜追來,下令收起船帆,輪槳齊飛,繼續全速航行。
落日將盡時,忽見東南方漂著一艘斷為半截的殘船,翻覆搖蕩,上面圍坐著數十個白衣女尼與船夫,望見“通濟號”,紛紛歡呼躍起,揮手求助。
眾人嘩聲大作,猜想海盜們追捕的多半就是這群尼姑了,個個都怕惹禍上身,叫嚷著快快調轉方向,不可讓尼姑們登船。船夫們也早被那群兇神惡煞的海盜嚇破了膽,綱首忙命轉舵,加速行駛。
尼姑們又急又氣,船夫們更是絕望得失聲痛哭。一個容貌頗為清秀的尼姑柳眉倒豎,頓足怒道:“你們見死不救,和海賊有什么分別?”拔劍想要追來,卻被邊上的圓臉尼姑喝住。
許宣大覺好奇,凝神細看,這群尼姑約三十二三人,個個血染白衣,都受了或輕或重的傷;背負長劍,顯然是江湖中人,只是大半的劍也都折斷了,劍鞘空空。那些船夫也全是女扮男裝,十個里約有七個奄奄一息,蜷臥在殘船艙頂,倘若不及早醫治,必死無疑。
眾尼圍坐一圈,輪番為躺在中央的中年女尼輸送真氣。那女尼臉色煞白,雙目緊閉,幾乎感覺不到任何氣息,似是已經死了。一個年紀極輕的尼姑握著她的手,肩頭顫抖,努力抑制著啜泣。
那年輕女尼新月般的雙眼哭得又紅又腫,卻難掩端麗之色,瞧來極為眼熟……許宣心中猛然一震,熱血沖頂,險些叫出聲來。
李秋晴!這尼姑竟然是葛長庚葛仙人的外孫女李秋晴!當初峨眉山上,雖只相處了短短幾個時辰,卻同生共死,印象深刻,斷然不會認錯。但她明明已被小青護送到了茅山朱洞元門下,又怎會從一個道門弟子變成了尼姑?
當下不及多想,擠到綱首身邊,掏出一張十萬貫的會子悄悄塞入他懷里,低聲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更何況救的是幾十個佛陀的弟子?綱首功德無量,菩薩庇佑,從今往后必當一帆風順,平平安安,縱有海賊,也絕不敢近‘通濟號’半尺。”
那綱首行船來回一趟,也不過掙得千八百貫,瞧見這便錢上的數目,眼都直了,反反復復看了好幾遍,才點頭如搗蒜:“是,是,官人說得對,官人說得對!”轉身朝眾船工高聲道:“弟兄們,咱們行船海上,終日跪求菩薩保佑,遇見了落難的觀音弟子,反倒躲得遠遠的,也不怕招來報應么?你們是怕海賊,還是怕菩薩怪罪?”
滿船人面面相覷,雖百般不情愿,卻不敢吭聲。綱首奪過舵盤,朝東南轉去。群尼大喜,紛紛扶起傷者,踏波躍上船,朝眾人合十致謝。
綱首瞥了眼許宣,躊躇道:“各位師太,并非……并非小人不敬,只是船上的客艙都已滿了,只剩下底艙還有些空房,只能委屈各位了。”
許宣清清楚楚地知道二樓還有幾間客房,這廝不肯說實話,必是生怕海盜又追將上來,發覺眾尼的蹤跡。當下也不拆穿,傳音道:“底艙密閉潮濕,沒受傷的師太倒也罷了,受傷的老師太住在里頭……只怕等船靠了岸,綱首你要好事變壞事,惹上人命官司啦。”
綱首臉色驟變,忙又道:“不過船上還有一間小人用來休息的艙房,眾位師太如不嫌棄,可將傷病體弱的移到艙內休憩。我們從高麗帶回一些人參藥材,還有一些金創藥,師太們如果需要,只管拿去。”
圓臉師太合十道:“那就多謝施主了。”與李秋晴一齊抬起中年尼姑,隨綱首上了艉艙二樓。其余眾尼與女船夫則相護攙扶著,下了底艙休息。
許宣幾次想要傳音告知李秋晴自己的身份,強行忍住。此行關系復仇大計,而自己眼下的身份又是“金國太子”,一旦走漏了風聲,成為眾矢之的,勢必前功盡棄。況且尚不知來龍去脈,連這群尼姑是哪門哪派的也不清楚,又何必多生枝節,只需暗中保護李秋晴,靜觀其變就是。
等綱首從艙房中出來,又塞了他一張五萬貫的會子,讓他好飯好菜招待群尼,有什么藥材只管送去;若有消息,時刻來報。那綱首行船多年,從未見過如此出手闊綽又不愿張揚的客人,心花怒放,對海賊殘存的恐懼也被貪念沖淡了,忙連聲答應,四下打點去了。
四周渦浪滾滾飛旋,形如高達千仞的圓形巨井,又如同億萬兇獸咆哮騰舞,瘋狂地擠壓著,推搡著,時刻將欲崩塌撲下。白沫紛揚,水浪傾落如暴雨。
朝下望去,則是那深不見底的漆黑海渦,時刻不停地轟鳴吞吐著,有如巨龍張口獰笑,等著他們墜入其中。
王重陽騎在瑪瑙葫蘆上,隨著渦旋狂風左搖右擺,渾身早已濕透,分不清是水霧還是冷汗。素晴顧不上僧俗之分、男女之別,從背后緊緊地抱著他,閉著眼睛,不敢有半點松脫。
火燒云卷過藍色的天空,白鷗回翔。日去夜來,紅日從那井口般的渦墻間西移已有三次,他們被困在這海底深淵里也足足有三天了。若非王重陽急中生智,用劉德仁傳授的法訣放大葫蘆,騎坐著跌宕其間,只怕也早支撐不住,被吸入海渦更深處了。
渦墻雖高千仞,以他的真氣與修為,原也不難翻越。但奇就奇在這渦旋有著難以形容的巨大引力,越往下墜,越如被海草纏足、山岳壓頂,任他有渾身神力,也難朝上沖脫。就連上方穿掠的鷗鳥,飛得稍低一些,也往往尖叫著被吸入海渦,流星般從他們身邊沖過,瞬間消失不見。
三日來,他目不交睫,騎乘著葫蘆與海渦殊死相搏,已近jing疲力竭。除了昨日從渦墻里甩飛而至的一條大魚,二人再未吃過任何東西,此時唇焦口燥,饑渴難忍,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寒淵般的絕望與恐懼,心想:“哎,可惜我太過愚鈍,不能盡悟陰陽指的奧秘。若是許……若是濟安太子在此,或許便能借這天海之勢,逃出渦旋了。”
轟鳴中,忽聽葫蘆里傳出慧真師太細微的聲音:“王真人,這漩渦之勢,何止萬鈞。你這般支撐,終非良策……”
素晴“啊”地一聲,睜開雙眼,又驚又喜,叫道:“師父!你……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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