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劉盈親自躬身拜請,曹參、王陵二人即便是身兼帝師太傅,也是再也沒有了勸阻的道理。
就這樣,在劉盈一手推動,呂雉親自鎮場,少府陽城延具體操辦,準丞相曹參、內史王陵點頭認可的前提下,自有漢以來,第一批由長安朝堂籌措的軍事物資,正式從長安啟運。
隨這批頃少府之力籌備出的軍事物資一同上路的,自然也有衛滿使者燕開,弁、辰二韓使者,以及如今的漢朝鮮君:箕準。
一路上,衛滿使者燕開可謂是如芒在背,恨不能立刻飛回平壤,將自己的所見所聞,一股腦全都擺在衛滿面前 至于箕準和弁、辰二韓使者,則一路上如影隨形,整日在同一輛馬車內議事。
對于久離華夏文化中心的弁、辰二韓使者,此番出使長安的最大收獲,無疑便是親眼目睹了曾經的箕子朝鮮王箕準,轉變為漢朝鮮君的過程。
此番回轉,二人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此事分別上奏給自家君主,以尋求同箕準一樣,受漢室冊封為弁韓君辰韓君的可能性。
與弁、辰二韓使者同行的箕準,臉上倒是再也不見亡國的落寞和憤恨,一路上與兩位鄰居的使者談笑風生,好不愜意。
在箕準看來,既然自己已經獲封為漢朝鮮君,那自己失去的領土,就早晚都能拿回來 所以一路上,箕準幾乎都是以朝鮮君,或者說朝鮮王的姿態,與弁、辰二韓使者交談,交談的內容,也大都是等我拿回封國,我們幾家鄰居要和和睦睦之類。
便是在諸韓使者這般各懷心緒中,隊伍在接近一個月之后,便徐徐抵達了燕都:薊邑。
對堆積在薊邑西郊的物資山發出幾聲驚嘆之后,諸韓使者不多做停留,便各自踏上了返回朝鮮的遠途。
對于衛滿使者一行,長安朝堂并沒有做出特別交代,再加上東出燕國境內,渡過浿水過后,便會進入如今的衛氏朝鮮領土,所以燕國也并沒有特意照顧燕開一行。
倒是朝鮮君箕準,得到了一名手持旄節的天使護送,一路上好不風光。
渡過浿水不數日,時值臘月凜冬,朝鮮半島可謂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天地間渾然一白 眾使團踏雪沿經平壤,燕開自是馬不停蹄入了城,片刻都沒再城外多停留。
也就是朝鮮君箕準,在城外數十里的地方,遙望著平壤城墻唏噓感嘆了片刻,而后便在天使的護送下,折道南下,向自己的臨時封土:馬韓走去。
在地廣人稀、山林遍布,又正值臘月凜冬的朝鮮,沒有人注意到這樣一行神色各異、四散殊途的人馬。
也同樣沒有人注意到:在平壤城頭,一對滿含陰戾的眼眸,正死死盯著那桿九重天子節旄。
城墻之內,數千甲士蓄勢待發衛滿身側,幾名將帥義憤填膺,只等衛滿一個前揮的手勢但在那桿九重天子節旄的威亞之下,衛滿高舉在頭頂的手,終還是沒敢揮出去 伴隨著一聲沉悶的響聲,衛滿本該向前揮出,命令麾下甲士出城截殺箕準一行的手,卻被緊握成拳,狠狠砸在墻垛上的厚雪之上!
正當墻頭眾將一頭霧水,盤算著要不要解散部眾之時,衛滿那沙啞的嘶吼聲,便在平壤西墻頭上響起。
“速召燕開入宮,覲見寡人!
“速去!
“朝鮮君?”
“非朝鮮王,乃朝鮮君?”
片刻之后,平壤城中,朝鮮王宮之內。
聽聞燕開的匯報,衛滿面上憤恨之色頓消,只滿是孤疑的抬起頭。
“為那兒皇削奪王爵,箕準,竟不怒?”
聞衛滿此言,燕開卻滿是無奈的搖頭一嘆息。
“不曾。”
“得漢皇之敕封,箕準感恩戴德,并未有絲毫不愉。”
“待聞知回程之土,有漢皇之使隨行,箕準更喜不自勝每言左右,皆不忘提及某得漢皇敕封,以為朝鮮君”
“哦”
聞言,衛滿只若有所思的低下頭,稍一思慮,又自顧自緩緩一點頭。
“是了”
“箕準已失其國,雖為朝南三韓共舉為韓王,亦不過有名無實,喪家之犬爾。”
“得那兒皇之敕封,又復國有望,王爵,自非不能舍之物”
言罷,衛滿便從那張鋪滿虎豹獸皮的王座上起身,將雙手背負于身后,滿臉陰沉的踱出幾步。
在王座外五步的位置停下腳步,又自顧自深吸好幾口氣,衛滿才終于強迫自己,不再回想起方才,箕準跟隨漢皇使,耀武揚威路過平壤城外的那一幕。
而后,衛滿便側過身,用眼角望向身后的燕開,語調雖還算澹然,但眉宇間,卻盡顯陰戾之氣。
“依卿之見,那兒皇,可得乃父之姿?”
似是隨意的道出一語,衛滿便微微瞇起眼角,目光一刻都未從燕開臉上移開。
對于上一任漢天子,曾為臧荼部將的衛滿,自然是有一定的了解。
遙想當年,尚為楚武安侯的劉邦先入咸陽,而后被項羽邀宴于鴻門,衛滿便曾與劉邦有過一面之緣。
后來,項羽遍封各路義軍統領為諸侯,劉邦獲封漢王,衛滿的故主臧荼,則獲封為燕王短短一年之后,漢王劉邦北出陳倉,接連鏟除雍王章邯、塞王司馬欣、翟王董翳,重得三秦,之后又召集各路諸侯于霸上會盟,以商共討項羽之事時,衛滿也曾作為燕王臧荼的代表前往霸上,參與會盟 之后的彭城一戰,衛滿也曾以燕將的身份,跟隨諸侯聯軍統領劉邦,經歷了那場足以載入史冊的彭城大敗。
再后來,項王自刎烏江,天下歸漢,緊接著就是燕王臧荼謀反未遂,衛滿率部出逃,東渡浿水,入了朝鮮對于劉邦的為人,衛滿即便沒有太多直觀目睹的經歷,但也好歹道聽途說過不少現在,衛滿唯一關注的,便是現在坐在漢天子之位的那個小兒,究竟得了乃父幾分真傳 從衛滿這似是澹然的一問,燕開自也是輕松會過意來,稍一思慮,便滿是遲疑的皺起了眉。
“據臣此行所聞,凡漢之民,多言漢皇不肖乃父乃父尚在之時,更幾曾因儲不類己,而生易儲另立之念。”
“只彼時,漢皇之母以皇后身,頗使乃父欲廢儲而不得,終只得使得繼立,為今之漢皇”
聽聞此言,衛滿緊繃著的臉陡然一松,不著痕跡的回身正對向燕開,再問道:“如此說來”
“今漢家之主,不過一年不及冠,縱朝政亦不得掌之孺子?”
嘴上說著,衛滿面上神情,也是在眨眼之間輕松了起來,就好似漢皇這個詞,在這一瞬間成為了衛滿眼中的笑話。
但出乎衛滿預料的是:聽到自己這一問,燕開并沒有如同自己預想中那般,笑著對自己點頭,而是滿懷心緒的低下頭,將眉頭鎖的更緊了些。
“怎么?”
冷不丁又一問道出口,衛滿才后知后覺的反應過來:自己的語調,竟稍帶上了些許顫音!
好在燕開并沒有注意到自家王上這點不正常,只自顧自沉吟許久,才終是滿臉凝重的起身,對衛滿沉沉一拱手。
“大王。”
“依臣觀之,今之漢皇雖不肖父,然其言談舉止,亦甚得雄主之姿!”
“且其雖未加冠、親政,然于朝中,亦得帝母太后坐鎮朝堂,元勛老臣從助于側”
“于臣之所言、所請,漢皇亦未有大喜、大憂,只淺笑盈盈之間,便使臣滿懷不安,以致不敢直目以對”
說著說著,燕開的語調也不由自主的越來越低,到最后,更是遞到了微不可聞的地步。
片刻之后,燕開終還是從回憶中緩過神,再對衛滿鄭重其事的一拜。
“故臣以為:今之漢皇雖年弱,亦不似無知易欺之主。”
“大王若欲得保國祚,恐還當再三籌謀,謹慎而行”
言罷,燕開便沉沉彎下腰,神情滿是凝重的等候起了衛滿的答復。
從燕開嘴中,聽到這句現在的漢皇,看著不像好欺負的主,衛滿的臉上,便也再次掛上了先前那抹嚴峻。
“唔”
“如此說來”
“漢皇雖年幼,亦得中庸守成之姿,待其長成,便當為又一雄主”
“嗯”
“不肖乃父,反類其母?”
輕聲一問,卻惹得燕開趕忙起身一點頭:“然。”
“臣于關中三秦之地,確曾聞類此之論,言漢皇不肖乃父,然類其母。”
聽到這里,衛滿終于是放下了心中的所有僥幸,滿懷惆悵的長嘆一口氣,回身坐回了王座之上。
“不肖乃父,反類其母”
輕輕一聲呢喃,衛滿的腦海中,便悄然涌現出了一段往時的回憶。
五丈見方的王宮之內,十數個暖爐正燃著熊熊烈火,但端坐王座上的衛滿,卻還是不由自主的冷不丁打了個寒顫,又下意識緊了緊衣襟。
待回過神,發現自己的異常,衛滿又目光渙散的看著身下的獸皮王座,陷入了漫長的辰時之中。
“漢皇”
“漢后”
“又今,得一類后之皇”
含湖其辭的又發出一聲呢喃,衛滿便滿是無力的癱靠在靠背之上,一言不合,就帶上了一面痛苦面具。
作為親眼目睹秦掃六合、天下抗秦、楚漢相爭、漢得天下的梟雄,衛滿如何不知:漢后呂雉,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如果說漢皇劉邦,是一只老謀深算的狐貍、是一只吃人不吐骨頭的老虎,那漢后呂雉,根本就是一條毒蛇!
衛滿曾無數次見到過得罪劉邦的人,以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而得到赦免 甚至于在當年,隨劉邦討伐項羽的過程中,衛滿親眼見過一個貪污軍糧的主簿,被喝醉酒的劉邦大筆一揮,就赦免了死罪!
但在呂雉身上,這樣的事,卻永遠都不會發生。
沒有任何一個人,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在得罪呂雉之后,無緣無故得到赦免 在那如毒蛇般狠厲、陰毒,且冷血的女人眼中,永恒不變的,只有利益!
漢皇劉邦能容許一個酒囊飯袋在自己身邊,只為了喝酒時有人作伴但漢后呂雉,從不再一個沒有價值的人身上,浪費哪怕一絲一毫的時間!
甚至即便是對于有用的人,漢皇劉邦能忍住不滿,物盡其用但在漢后呂雉眼中,即便是有價值的人,只要不可控,也同樣會被列入斷不可留的死亡名單!
而現如今,曾經的皇后,變成了全掌漢家的太后皇位上坐著的,也從曾經的漢皇劉邦,變成了一條還沒長大的小毒蛇 有那么一刻,衛滿甚至覺得:自己,似乎是被一窩毒蛇盯上般,嵴背只一陣止不住的發涼!
因為衛滿清楚地知道:對于漢家而言,自己這個叛賊臧荼余孽的價值,甚至比不上一個脫離華夏文化近千年的殷商遺民:箕氏 “天不容我衛氏”
“天,欲亡我衛氏啊”
無比落寞的幾聲感嘆,惹得一旁的燕開,也不由陷入一陣茫然。
面對著比自己強大千百倍的敵人,困居一隅的衛氏朝鮮,又能怎么辦呢 帶著這樣的思緒,燕開悵然若失的對衛滿一拱手,便如行尸走肉般,朝著宮外走去。
但燕開沒有注意到的是:在自己離開的同時,衛滿那雙細長的眼眸中,卻再度燃起了一股不知來由的斗志。
“一兒皇,一老婦”
“哼!”
“真當吾周室落寞,姬姓無人邪?!
凄厲的一聲嘶吼,惹得整個朝鮮王宮上下,都被嚇得膽戰心驚起來!
王宮之內,衛滿卻帶著一抹陰冷的笑意,望向遙遠的西方,久久難以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