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辭極其卑微,又極盡謹慎的道出此語,劉交更是不顧自己的長輩身份,對劉盈沉沉一拱手。
而在劉交對面,劉盈自是趕忙起身,將作勢要叩首的劉交扶起,才面帶感懷的坐回了座位。
劉盈如何聽不出,劉交話里暗含的深意?
雖然劉交沒敢明說,但劉盈心里明白:劉交真正想說的,是關東民,非漢民乎?。
若是撇開上下尊卑,劉交恐怕更想對天子劉邦喊上一句:皇兄為何獨厚待于關中民,而視關東萬民為無物?
莫非關東,非漢土乎?
臣弟等,非漢宗親諸侯乎?臣弟等所轄之土,非漢諸侯之土乎?
但最終,這一連串嚴厲的質問,都在君臣秩序之下,變成了劉交口中那句念在關東百姓自詡為漢民的份上,還請殿下稍稍眷拂 “王叔,言重。”
神情稍帶嚴肅的道出一語,劉盈的眉宇間,也不由自主的帶上了一抹鄭重。
“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又尚書洪范曰: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
“夕嬴秦暴戾,而二世殘虐,父皇興仁義之師,順天應命而伐暴秦。”
“待漢祚立,父皇先賜民田爵,以立民之本后更輕徭薄稅,許民修養以生息。”
語調嚴肅的說著,劉盈不由眉角稍一挑,似是確有其事道:“更往日,父皇常以儒祖孔丘之言誡孤: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又孤偶得尚書之殘卷,乃堯禪位于舜,言曰:茲!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
“舜則恭而復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簡在帝心。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面帶壯陽的吟出這段尚書大禹謨中的記載,劉盈不忘面帶恭敬的對長安的方向搖一拱手。
“父皇鼎立漢祚,使天下歸一又天下萬民安居樂業,無再受周末戰禍之苦。”
“論功德,父皇縱比之堯舜,亦尚有余。”
“堯舜所能為之事,父皇,自亦無不知、不為之理。”
聽聞劉盈這一番略帶夸張的話語,饒是心中有些許別扭,劉交也只能是面帶贊同的點了點頭。
當今劉邦,比之堯舜如何?
這個問題,但凡是個人,恐怕心中都有數。
差之遠矣且不說堯、舜,是早已被神話的上古圣王,為世人所傳頌的三皇五帝,而當今劉邦,只身開國立漢、平定天下之功甚至撇開實際功績、文治武功不提就算當今劉邦,真的是足以比肩堯舜的圣君,光是出于尊先的必要,后世人,包括劉邦本人聽到這一問,都必須得說:堯舜那樣的上古圣王,是后世之君無論如何都比不上的 但若是這句劉邦比堯舜還要賢明,是從劉邦唯一的嫡子,當朝太子劉盈嘴中說出來,那就沒有絲毫問題了。
因為從道德的角度,作為兒子的劉盈,天然就具有贊揚、肯定父親劉邦的義務,且按照人的本性,父親在兒子的印象中,就應該是古今僅有的大英雄。
而從實際角度,或是政治角度考慮,作為漢室未來的繼承人,劉盈也必須要窮盡所能的往老爹劉邦臉上貼金。
原因也很簡單:劉邦越偉大、越圣命,就越能證明漢室得立的正義性、漢得天命的真實性。
漢以正而得社稷、奉天命而立國祚,也自然就能為日后的劉盈,增添更加堅實的法理基礎。
聽到當朝太子說我父皇功勛卓著,遠超堯舜,作為親弟弟、親兒子的劉交、劉肥二人,自然也沒有否定的道理。
非但不能否定,甚至要極力表現出確實如此的看法,以證明自己的忠心!
至于劉盈先前說,天子劉邦曾用水可載舟,亦可覆舟來訓誡自己,則被劉交有意無意的忽視了。
倒也不是這句話說的不對,亦或是劉邦不會認同這句話。
而是這句話的出處。
作為荀子嫡傳弟子浮丘伯的門徒,楚王劉交對這句話,以及其出處,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
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正是出自荀子哀公篇!
此時的楚王宮內,只有劉交一人能自由出入的藏書閣,就正躺著一卷荀子哀公篇的手抄卷!
而問題的關鍵就在于:根據荀子哀公一篇的記載,水可載舟,亦可覆舟這句話,是在魯哀公發出寡人生于深宮,張于婦人之手未嘗知哀也,未嘗知優也,未嘗知勞也,未嘗知懼也,未嘗知危也的疑惑時,孔仲尼針對未嘗知危也所給出的回答!
對于魯哀公我從未感受到過危險的疑惑,孔仲尼回答道:我聽說君主,就好比船百姓,則好比水,水能載船,也能翻船想想這些,您又怎么會感覺不到危險呢?
劉交心中有十萬分的篤定:當今劉邦,絕對不會以這樣一句威脅君王再不好好對待百姓,你就要危險了的話,去訓誡太子劉盈!
尤其這樣一句話,是出自儒家始祖,孔丘孔仲尼之口!
反倒是劉盈先前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以及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更像是當今劉邦能說出來的話。
想到這里,劉交甚至都有些覺得,相比之下,劉盈最后那句我父皇遠超堯舜,聽上去都沒那么別扭了 暗自腹誹片刻,劉交很快便調整過來,權當劉盈是在借著我父皇說過的掩護,好將這些略有些敏感的話說出口。
“殿下所言甚是”
“陛下英明神武,澤及蒼生萬民,縱觀上古之三皇、五帝,亦較陛下稍有不足”
強忍著眼角的抽搐,將這句昧心,卻又十分有必要的觀點道出口,劉交便擺出一副期待的神情,等候起了劉盈的下文。
你爹都上比堯舜了,你作為兒子的,總不能不學著點兒吧?
既然要學,那俺家國民餓了肚子,你作為監國太子,也沒有不管的道理吧?
看著劉交漸漸涌上笑意的面龐,以及劉肥面上悄然涌上的期待,劉盈自也是明白過來:劉交,這是在等自己給出答復了。
將碗中茶湯再輕抿一口,劉盈便放下茶碗,對劉交、劉肥二人微微一笑。
“自今歲春,得齊王兄求助之書,孤便日夜愁苦于此,唯恐關東民因無糧可食,而受饑寒之哭。”
“幸少府官營糧米,使關中之糧價緩平又歲首初冬,孤奉父皇令而修鄭國渠,關中更風調雨順,大豐在即。”
“臨出長安之時,孤更獨召少府而令:速備糧米,發滎陽敖倉,以解關東諸國缺糧之困!”
說到這里,劉盈也是稍有些振奮起來,在劉交、劉肥二人同時睜大雙眼,滿含期盼的目光注視下,劉盈終是面帶輕松的輕嘆一口氣。
“待孤至函谷之時,少府來報:已備糧米五百萬石,輸發敖倉在即。”
“至前日,少府再來報:所發糧米五百萬石,已盡入敖倉”
聽劉盈語帶輕松的道出此語,劉交、劉肥二人,只露出了一抹如釋重負的笑意。
“老臣”
“老臣,代楚地之民百二十一萬七千余口,謝殿下大恩”
見劉交滿含熱淚,語顫著道出拜謝之語,劉盈只輕笑著上前,將作勢叩首的劉交再次扶起。
“王叔萬莫如此。”
“此,皆父皇仁及天下,方使孤所為之事。”
“王叔欲謝,亦當謝父皇才是。”
“且皇叔身漢宗親,于孤更有叔侄之親叔之謝,侄萬不敢受”
聽聞劉盈聞聲道出此語,劉交稍一愣,便恍然大悟般點點頭,旋即站起身,鄭重其事的來到殿中央。
一絲不茍的整理好衣冠,確定沒有不妥,劉建便對著殿門的方向跪了下來,旋即毫不遲疑的一叩首。
“臣交,代楚民百二十一萬七千余口,謝陛下大恩!!!”
蒼老而又滿帶著誠摯的唱喏聲,隨著一陣哽咽的腔調傳入耳中,也終是惹得劉肥從欣喜中回過神。
回味一番劉交方才的話語,劉肥便頓時有些困惑起來。
楚王叔,怎么老提什么百二十一萬七千余口?
幾乎是在這個問題出現在腦海中的瞬間,劉肥便著急忙慌的站起身,來到劉交身側靠后一點的位置,學著劉交的模樣,朝殿門方向來了個五體投地。
“兒臣肥,代齊地民百一十四萬余口,謝父皇大恩!!!!!!”
以一股比劉交還要高朗的音量,將這句拜謝呼號而出,劉肥又看了看劉交,便有樣學樣的將額頭貼在了地面。
而在二人身側,看著自己的叔叔和兄長,如此夸張的對遠在數千里外的老爹劉邦行拜謝禮,劉盈也是黯然失笑。
這哪是拜謝?
這,分明是劉交、劉肥兩位宗親諸侯,在各自婉言提醒劉盈:殿下,俺們國內,可有這么多號人,等著吃糧食呢!
反應過來這一點,劉盈便又是搖頭一笑,靜靜看著劉交、劉肥二人表達完對天子劉邦的仰慕,才戀戀不舍的從地板上起身,重新回到自己面前的座位之上。
再次落座之后,劉交只面帶感動的抹著淚,似乎仍未從先前的情緒中調整過來。
倒是一旁的劉肥,望向劉盈的目光,不由再度帶上了一絲若隱若現的迫切。
見此,劉盈只又是一笑,便也沒再繞彎子。
“孤意,敖倉之糧,齊王叔、楚王叔可各遣兵卒,往取而歸。”
輕聲道出一語,劉盈便先看向劉肥:“齊國多山丘,地狹而田寡,又民逾百萬口今距秋收尚足月半。”
“齊王兄所遣之兵卒,可自敖倉取米糧二百五十萬石,以為民食。”
言罷,劉盈便正身望向劉交:“楚地雖較齊國稍廣,民亦逾百萬,然田畝本缺者無多乃去歲,陳豨亂代、趙,王叔發兵為助,方糧又稍不足。”
“得糧百萬石,當可使楚民飽食,以待秋收。”
輕聲道出糧食的分配方案,劉盈便將上本身稍一揚,眉宇間,只悄然涌上一抹微不可見的刻意。
“荊國,其土稍廣于楚,然多沼池,幾無可耕之田畝其民雖不足百萬口,然其糧缺,恐更甚于齊、楚。”
“余百五十萬石,當與荊王,以解荊民之糧缺。”
言罷,劉盈便若有所思的抬起頭,分別看了看劉肥、劉交二人。
“如此,可能解齊、楚、荊三國之糧缺?”
聞劉盈此言,劉交、劉肥二人同時從思慮中回過身,又幾乎帶上了同樣一副隱隱皺眉的神情。
“百余萬口,尚需月半至秋收”
“來時,相國似曾言及:民一口,當月食米糧二石吶”
“月半,便是口三石百余萬口,當三百余萬石方足用”
劉交心中的想法,也與劉肥相差不多。
相比起土地貧瘠的齊國,楚國,算是關東少有的糧食面前能自給八成以上的諸侯國。
但即便如此,受去年的戰亂,以及收成不豐的影響,如今的楚國,也已是糧食嚴重緊缺。
在之前,劉交做過仔細的計算:如今,楚國境內,最多只剩下一百萬石左右的糧食,被商人死死攥在手里,限量加價出售。
而現在距離秋收還有一個半月,楚國百姓又足一百多萬口人。
這就意味著楚國的糧食儲備,至少需要達到三百萬石左右,才能讓糧價勉強維持在一個相對正常的水準。
也就是說,劉交要想穩住楚國的糧價,就需要從劉盈手中,得到至少二百萬石米糧。
與劉肥一樣,劉交從劉盈手中得到的糧食供應,也缺了五十萬石左右。
“這”
滿是遲疑的低吟一聲,劉交便緩緩側過頭,剛好對上劉肥那張同樣滿帶遲疑的面龐。
對視著發出一聲苦笑,叔侄二人又收回目光,自顧自搖頭嘆息起來。
“唉”
“罷了”
“得撥此米糧百萬石,太子恐亦已竭力”
如是想著,劉交便率先直起身,對劉盈稍一拱手。
不待劉交道出拜謝之語,卻聞殿門處,傳來一聲嘹亮的呼號。
“稟殿下!”
“荊國有變!!!”
聽聞這聲突兀的高呼,劉盈只面色陡然一緊。
片刻之后,劉盈終還是面色鎮定的直起身,面色沉凝的望向殿門外。
“入內詳報!”
吩咐軍士入內,劉盈便不由自主的側過身,將目光不著痕跡的撒向劉交、劉肥二人驚疑不定的面容。
“這下,撥給荊國的糧食,恐怕就只能給王叔和王兄了”
“各加七十五萬石,總夠了吧?”
暗自腹誹著,劉盈便帶著一抹微不可見的譏笑,回身朝上首的主位走去。
不出劉盈預料的話,淮南王英布之亂,已經正式拉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