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埋葬眾神 第一百八十六章:神女的考驗
(二合一,一萬多字)
三日的風雪兼程,神墻巍峨綿延的輪廓終于顯現了出來,林守溪遙看高墻,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一路上大雪未歇,少女們皆披上了厚氅,唯有側坐在鱗獸上旳時以嬈依舊是一襲典雅單衣。鱗獸拉著木車疾馳過雪面,車上載的人里已沒有它的主人。
這是平靜的三日,不再有魔道妖人橫空出世,也不再有邪靈兇獸攔截去路,世界像是死掉了一樣。
林守溪在妖煞塔未能好好睡過覺,到了這顛簸的車廂里,在諸位絕美少女的香風繚繞間,他倒是得了安寧,寐了好久,看著林守溪安詳的睡容,小禾也有些愧疚,她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過嬌蠻了,一陣反思后,她得到了結論:不是。
雖然這樣想,但林守溪睡著的時候,小禾還是會輕輕靠在他的身上,因為在場的人多,她也無法做更多的動作了。
楚映嬋坐在林守溪的對面,與她娘親挨在一起,無論馬車多么顛簸,這位仙子始終坐得端莊,仿佛塵外之人。小禾看著她修長的腿和素凈玉帶系著的腰肢,亦覺美好與羨慕,也不知未來哪家少年有福分,可以將這等世外仙子抱入洞房。
至于慕師靖……
不知為何,慕姐姐近日沉靜了許多,黑色棉裙的她懷抱死證,總出神地望雪,不知在想什么,唯一開過的玩笑也只是說,師尊上次給她的信里,說不準在雪天趕路,這次回去讓她知曉了,恐怕是要挨罰的,你們可要幫我瞞一瞞啊。
小禾與楚映嬋聽了,都表示要主動揭發。
不過慕師靖換上黑裙之后,小禾確實常有熟稔之感,她知道這種熟稔之感來自哪里:神血要吞噬她時帶來過一段記憶,記憶里有位黑裙少女于冰海上投擲長矛,少女黑裙,面容模糊,她嬌小的身軀渺若塵沙,可比之浩大億萬倍的天地卻仿佛只是她隨手搭建的舞臺。
如今那根無人能搬動的黑色長矛還插在妖煞塔中,證明著那可能是真實發生過的歷史。
久遠的歷史沉淀在土壤里,將大地堆積出厚重感,小禾每每將思想的尺度放寬廣,身體里都會涌出深深的無力感。隨著邪龍的死去,體內的神血也臣服似地安靜了下來,她尋找雪山若木的念頭隨之變淡,倒不是她意志消沉,而是她更清晰地認識到了自己的弱小。
——她現在的境界,根本不足以跋涉過這么久遠的路途,過去念頭之所以強烈,一是姑姑的遺愿,二是神血作祟,它想吞噬自己,獲得自由。
回憶起與邪龍的戰斗,小禾隱隱覺得,除了神血之外,她體內還潛藏著隱患,但她說不上來是什么。
那就修行吧……
小禾看著身邊少年的睡顏,漸漸放空了念頭,她輕輕握住了他的手,將其放在了自己的大腿上,以小手覆著,露出了淺淺的笑。
如果這是個干凈的世界就好了,那現在就是一家人郊游返城,無憂無慮……
小禾這樣想著,鱗獸的蹄步亦跟著漸漸慢了下來,神墻近在眼前,大家陸續下車。
林守溪睜開了惺忪的睡眼,他的手下意識摸索了一會兒,如觸綢緞的絲滑感讓他意識到不對勁,轉過頭去,他看到了小禾傲嬌的臉與微紅的耳尖。
不待小禾出言責備,他趁著楚映嬋背身下車之際,親了親少女的面頰。
進入了城門,充斥空氣的污穢感消失不見,眼前是繁茂的市集,有拿扇的戲子,有挑擔的老農,有來往的商戶,有穿行的兵卒,無論富貴貧賤,他們臉上大都有笑,這是神墻的庇蔭。
“隨我前去神殿。”
下了車,時以嬈向林守溪與慕師靖瞥了一眼,說。
小禾與楚映嬋想要同去,卻被時以嬈阻止了。
“圣壤殿并非市集,哪怕是我亦不可無由帶人出入。”時以嬈說。
小禾央求了一番,可向來對她很好的時以嬈態度強硬,并未允許,她只好詢問些別的。
“時姐姐究竟是哪里信不過,要測他什么?”小禾問。
“并非信不過,只是那一劍太過驚世駭俗,不可等閑待之。”
時以嬈話語清冷,說:“人飲神濁,會生百目,添三頭六臂,化而為妖。妖開脈凝丸,苦修數年,亦可顯化人形,神魔同樣如此,過去就有過殘神借助人形混入神山,殺戮修真者的慘劇,這樣的事雖少,但不得不防。”
“我是人。”林守溪說。
“人也分朋友與敵人。”時以嬈說。
“我幫過你。”林守溪又說。
“我的安危代表不了人族的安危。”時以嬈玉首輕搖。
“可我也是道門弟子,姐姐要將我帶入圣壤殿,是否也要與師尊知會一聲?”慕師靖問。
“她若有不滿,讓她帶劍來找我。”時以嬈冷冷道。
慕師靖聽得出來,她對于師尊已無半點畏懼,甚至說,對于當年那場戰敗,這位神女還隱有不甘,想要一雪前恥。
“神山不是早就訂立規矩,不準內斗么?”慕師靖輕聲問。
“規矩只在神墻之內。”時以嬈理所當然道。
小禾不關心時以嬈與仙樓樓主的恩怨,她只關心夫君與慕姐姐的安危,緊張地問:“如果你們驗出的結論是敵人,會怎么樣?”
“無論是朋友還是敵人,我會保證他們活著。”時以嬈對小禾做出承諾。
“皇帝心仁,神山惜才,小禾莫要太過憂慮了,不會有事的。”
楚妙安慰了小禾幾句,隨后問起未來的安排,小禾正猶豫著,楚映嬋便牽起了她的手,邀她去云空山的楚門暫住,小禾答應了下來。
距離云空山還有兩三天的路程,一路舟車勞頓,楚妙便安排了客房讓她們暫時歇下,她則沒有與她們住在一起,而是前去神守山,著手調查小語一事,希望盡快能有結果。
“若尋到了小語,娘親記得告訴我。”楚映嬋說。
“女兒也這般關心么?”楚妙笑著問。
“當然,那可是女兒徒孫,若林守溪教學不力,女兒也可以代為管教一番。”楚映嬋認真地說。
楚妙聽到這里,更希望自己猜測的是錯的,若真如她所想的那樣,這輩分關系該是要亂到何等地步了啊……楚妙光是想一想,就覺得無法理清。
楚映嬋與小禾在客棧住了下來,客棧寬敞干凈,小禾與楚映嬋分別洗過了澡后,便在一張矮榻上促膝閑聊起來。
過去同游的半年里,她們就時常這樣。
“小禾沒了夫君,怎么和丟了魂似的?”楚映嬋問。
“哪有,小禾明明很精神啊……”小禾揉了揉面頰,說。
楚映嬋看著嬌小玲瓏的雪發少女,微笑道:“我過去聽過一個故事,說有一個昏庸的帝王,每每手下臣子娶嬌妻美妾,都必須先將妻子送往皇宮,一個月后再送回來,臣子們敢怒不敢言……小禾現在的樣子,倒有點像那些受了欺負不敢吭聲的大臣。”
“林守溪雖是我的嬌妻美妾,但時姐姐可不是昏君。”
小禾雙臂環胸,看向楚映嬋,嘀咕道:“楚楚,我怎么感覺你總想挑撥離間呀。”
“哪有?”
“有的,楚楚境界高了,說話也硬氣了呢。”
楚映嬋聽著小禾略帶譏諷的話語,只是笑,笑得溫柔,小禾看著仙子純白的笑,一度覺得自己是不是以小禾之心度仙子之腹,冤枉了她。
“對了,那個昏君的故事后來怎么樣了呀。”小禾對這故事倒是有些興致。
“后來呀……后來有人投其所好,尋了位漂亮的女刺客,假意是要納的新妾,昏君將其帶入宮中,當夜就被刺死在了榻上,其后新軍趁勢攻城,勢如破竹,一夜之間改朝換代了。”楚映嬋說。
“真是惡有惡報呀。”小禾對故事的結局很滿意。
楚映嬋卻像是得了靈感,提議道:“要不我宗門也立個規矩,漂亮的徒兒要帶回去住一個月?”
小禾瞪著她,心想你門下不就一個徒兒么。
楚映嬋看著小禾兇巴巴的樣子,只覺得心都化了些,她忍著揉捏的,問:“小禾不同意嗎?”
“楚楚果然變壞了。”小禾篤定道:“今日我就要斬了你這昏君,為民除害。”
說著,小禾解下紅氅,將其翻卷于手,陡地罩向楚映嬋,隨后身如鷹隼,朝著這位仙子撲去,這行云流水的動作在楚映嬋眼中無異于自投羅網了,不一會兒,小禾就被擒著雙手壓在了榻上,楚映嬋低著頭,發絲垂落如云,她伸出尖翹的玉指與逗弄小禾的唇,卻被小禾一口咬住。
“今日我要再教小禾一個道理。”楚映嬋認真地說。
“什么呀?”小禾惴惴不安,不愿松口。
“就是……”楚映嬋呵氣如蘭,輕柔道:“只有你夫君才會縱容你的嬌蠻,姐姐不會。”
一天之后,在時以嬈以神術牽引之下,林守溪與慕師靖抵達了圣壤殿。
這是三座神山的更南方,沒有碧樹芳草,沒有湖泊水流,甚至連降雪都顯得稀薄,沿路而去,道上盡是殘宮敗殿與荒涼墳冢,即使時以嬈說了聲‘到了’以后,林守溪放眼望去,也只看到了一望無際的蒼黃平原,未見到任何恢宏雄偉的建筑。
他起初以為圣壤殿用海市蜃樓般的神術遮掩了,尋常修士無法瞧見,很快他才知道自己想錯了。
隨著他的前行,一個廣闊的弧形邊界緩緩地撐開在了視野里。
宛若神明的府邸在腳下洞開,無窮無盡的空洞感在剎那間撞入心海,激起滔天巨浪。
林守溪站在邊界之緣,如立在懸崖峭壁上,他的目光順著延展的平滑曲面向下,透過這片殘缺似的大地,看到了那座傳說中雄城的冰山一角。
世人常說,圣壤殿是第四神山,這個說法并非錯的,圣壤殿所依存的巨坑,規模竟比神山更大,它就像是大地母神被挖去了眼睛,只留下一個血淋淋的空洞眼眶,皇帝居住的宮殿就在這眼眶深處,這座地底之城的真容大部分被神秘的灰霧遮蔽,無法看清。
林守溪也明白了圣壤一詞的由來:這里的土壤與外界的不同,它深灰色的表面之下泛著迷人的星光,像是無數搗碎的螢火蟲尸體混在了里面。
尋常的修道者初見這樣的宏大巨淵,很容易心神失衡,直接失足墜入。
“將這個帶上。”
時以嬈挑出兩道黑色布條,將他們的眼睛蒙住。
蒙上布條之后,不只是視線,哪怕是神識都一并陷入了黑暗,無法感知到四周,林守溪覺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個封閉的囚車里,被推著前進。
不知過了多久,封目的布條終于被解開,籠罩的黑暗褪去。
林守溪與慕師靖站在一起,時以嬈則不知所蹤。
他們的前方并不是什么金碧輝煌的大殿,而是一片陰氣森森的黑暗,慕師靖下意識后退了一步,卻是‘哐當’一聲,好像撞上了什么鐵制之物,兩人回頭望去,俱是一驚,攔在他們身后的不是別物,正是數百根比人還粗的鐵柱,鐵柱的表面銹蝕猩紅如血。
這是一座大牢,他們被關入了牢中!
“你帶我們來這里做什么?”林守溪回過身去,喝問身后的黑暗。
沒有人給他回答。
他又大喊了幾聲‘時以嬈’的名字,這位引他們前來的神女卻像是憑空蒸發了一樣,沒有給出任何回應。
不祥的預感的涌上心頭,林守溪頓時有一種被背叛的感覺,難道說他想錯時以嬈了?她根本不是什么神女,而是不在乎他們死活的厲鬼,當初洛初娥將他與楚映嬋關入巨牢,現在她的后輩又將他與慕師靖騙入了牢房。
只是她們這條血脈也實在一代不如一代了,洛初娥關押他的水車巨牢干凈整潔,吃穿齊全,有床有簾,而現在他們所處之處卻是稻草亂堆,骯臟腐臭,處處彌漫著腥膻的氣味,讓人一刻都不想多待。
“這是怎么回事?我們被時以嬈騙了么?”慕師靖用手抓住牢柱,用力晃了晃,無法撼動。
她也沒想到,寒若冰雪,耀若烈陽的首席神女會做出這樣的事,虧自己還送她蘿卜吃。
林守溪很清楚,以時以嬈的境界,又在圣壤殿這樣的地方,若她真想玩弄他們,恐怕和身處不死國的洛初娥沒什么兩樣,他們能怎么辦呢?等師尊發現然后前來闖殿營救?
正想著,慕師靖忽然不動了,林守溪疑惑地看向她。
“你聽到了嗎,有聲音……”她說。
林守溪凝神細聽,搖頭道:“沒有。”
“你仔細聽。”慕師靖寒聲道。
過了一會兒,隨著聲音的變大,林守溪也聽到了,那是流水轟鳴的聲音,像是瀑布,也像是身體被開了個口子,鮮血活物般從口子里奔涌出去。
流水的轟鳴聲漸漸微弱,取而代之的是大地的顫動。
整座牢房都開始震動起來,深紅色的銹雪一樣剝落,落葉般堆積在腳邊,慕師靖靠著鐵柱回頭望去,只覺得心臟也跟著這聲音不規則地膨脹收縮了起來。
有東西來了!
他們無需交流,立刻意識到了這一點。
果然,隨著震動聲的接近,他們凝望黑暗,確確實實看到有東西來了,白骨刺穿黑暗,如舟破浪,來者不是什么陌生生物,正是一頭龍尸,一頭猙獰的赤瞳龍尸!
龍尸頂天立地,骨頭在白堊墻面上磨出溝壑,它一步步走來,收攏著雙翼,垂下修長的脖頸,赤紅的眼睛將林守溪與慕師靖照亮。
他們雖已見過了比這大數十倍的蒼碧之王,但這并不代表他們可以藐視一頭赤瞳龍尸,當初的孽池里,林守溪曾被赤瞳龍尸追得狼狽逃亡,現在再見到這種生物,他依舊是可以被輕易碾碎的螻蟻。
“這是什么意思?她要把我們喂龍尸嗎?”慕師靖驚道。
“難道說時以嬈想借龍尸試探莪們?”林守溪竭力冷靜道。
“她都要把你當蝦米喂魚了,你還幫那女人說話?你是不是被美色迷了心竅啊。”慕師靖憤怒地說。
林守溪沉默了一會兒,道:“你說得對,無論時以嬈是怎么想的,我們都不該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
白骨巨龍正在靠近,霧氣流淌過它的身軀,那雙明亮的瞳孔燈籠般垂直上方,卻沒有一丁點溫度,微散發著令人膽寒的光。
“我不會要和你死在一起吧,以后尸骨讓人看見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殉情呢。”慕師靖滿不情愿地說。
林守溪不明白,都這個時候了,她怎么還在想著這個,難道她真的對自己抱走小禾懷恨在心?
“沒事,小禾說過,我至少可以活到她十八歲的時候,要死也是兩年之后的事了。”林守溪安慰了一句。
“你能活到十八歲,那我呢?”慕師靖絲毫沒有被安慰道。
“……”林守溪被問住了,沉默了下去。
“小禾是怎么知道的?該不會是哄你的吧?”慕師靖又狐疑道。
“小禾有預見靈根,你不知道嗎?”
林守溪反問,他看見慕師靖一臉吃驚的模樣,危急還不忘嘲笑:“虧你還自認為是小禾的好姐妹,她卻連自己的靈根都沒告訴你,看來小禾對你還防了一手呢。”
“小禾,小禾靈根難道不是……”
慕師靖話說到一半,巨龍已張開了殘缺的大口,它似乎無法容忍這對少年少女在自己眼皮底下閑聊,滾燙的龍息轉眼就從口中噴出,當頭澆來。
林守溪與慕師靖足下發力,身子一左一右散發,而他們先前所處的位置,粗重的鐵柱轉眼已被燒得通紅。
龍尸開始發動進攻。
這鐵牢看似寬敞,但現在被龍尸占據了大半,已狹小不堪言,他們若一味逃竄,根本躲不了多久。
氤氳而起的吐息之焰里,林守溪與慕師靖隔著火光對視,飛快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再來一次吧……
龍尸本該是不死的,但先前由他們完成最后一擊的邪龍卻被真正斬去了生機,心臟再未復蘇,從死城的雨夜至今,兩人隱約發現,他們雙劍合璧之時似乎可以爆發出不可思議的力量,在這種力量面前,龍尸眾所周知的‘不死’定律也可以被摧毀。
落地之后,少年少女足尖點地,用力一擰,激起的煙塵里,兩人凌空躍起,動作幾乎同步。
死證與湛宮的冷光自鞘中生出,亮若新月初綻,它們徐徐地自地牢中劃開,對空相接,化作一道黑白纏絞的長虹,向著巨大的龍尸砸去。
林守溪心頭緊張,他知道,這一劍必須精準地擊中龍的心臟才有用,妖煞塔里,有陸余神為他們打開中門,任他們肆意下刀,但現在,他們所能依靠的只有彼此。
第一道長虹順利地穿透了骨頭的縫隙,卻因龍尸身軀的扭動而落了空,從心臟邊擦過,龍尸發出憤怒的嘶吼,持續不斷地開始噴吐熾熱的龍息。
很快,鋼鐵的牢籠與地面都被炙熱的龍息覆蓋,透著燒紅鐵板似的紅色,高溫充斥了整座牢籠,再這樣下去,他們連立錐之地都沒有了。
這頭巨龍像是剛剛醒來,行動還比較遲鈍,他們必須在它徹底恢復之前尋找破局之法,越拖下去,他們逃生的希望也就越發渺茫。
越是困境,林守溪也就越冷靜,他重新審視這頭巨龍,很快發現了它身上致命的缺陷。
“跟我來!”林守溪喝了一聲。
這種關頭,慕師靖不會與他斗嘴,選擇無條件相信了他。
接著巨龍噴吐龍息的間隙,兩人身形驟動,蜻蜓點水般掠過地面,在白森森的骨骼間穿梭,迎面朝它撞去,巨龍抬爪想將它們掃下,可地牢太過狹小,本該有的風并未在它爪間生出,而眨眼之間,少年少女宛若兩條白線,從它的肋骨與腋下穿過,踩住它肩頭的白骨,行云流水地躍至了它的后方。
龍翼!他們躲到了兩束龍翼上面!
慕師靖立刻明白,因為牢籠的空間不足,巨龍無法將雙翼展開,只得收攏身后,于是,這對骨翼因為行動的笨拙反而成為了死角,他們一旦躲在翼后,龍尸就很難進行有效的攻擊,相反,這對收攏起的巨大翅膀反而可以成為他們抵擋龍息的盾牌!
慕師靖抓住了龍尸堅硬的翼骨,如攀巖懸崖,她向下俯瞰,那顆充血的腫瘤般的心臟就在骸骨的空腔內跳動,它表面覆蓋的殘碎鱗片隨著心跳而不斷開合,撞擊出整齊的聲響。
“殺!”
慕師靖叱道,如口吐道門法令。
兩人心領神會,一手持劍,另一手伸出,十指緊握,洛書與河圖的心法在體內轟鳴,兩柄劍尖低垂的劍似獲得了無上的感應,宛若合璧,刺眼的劍光從龍的雙翼間生出,直落心臟。
劍光在觸及心臟后炸開,氣流宛若刀片的風暴,刮鱗削肉,劇痛令龍尸爆發出慘嘯,它的頭顱撞擊鐵牢,牢籠因被龍息灼燒而變軟,經此一撞,更是扭曲變形。
“沒殺掉么……”
林守溪看向劍光落處,聲音發寒。
他們合璧之劍威力巨大,將這顆巨大的心臟斬得鮮血淋漓,但傷并不致命,它的形狀依舊是完好的!
不知為何,在妖煞塔里斬龍必死的能力像是失效了,他們全力施為,卻根本沒法將這龍尸殺掉,他們即將面對的,將是這頭龍尸暴怒的反攻。
“小心后面!”
慕師靖忽地拉住了他的手腕,向側邊閃爍。
林守溪先前的注意力都在心臟上,此刻幡然驚覺之時,如刀的罡風已接近后背。
那是龍尸的骨尾!
它的手臂雖無法觸及翼后,但尾巴可以,這鐵鞭般的長尾被他們忽視了,如今卻成了奪命的閘刀。
慕師靖下意識護住了林守溪,這種保護沒有意義,若被這尾巴砸中,他們兩的身體會被一起貫穿,但慕師靖還是有些后悔,心想自己護他做什么啊,難道不該把他抓到身前當擋箭牌嗎……
鞭風將他們壓在了白骨上,額前的發被風斬開。
林守溪從后面抱住了黑裙少女,想借著白瞳黑凰劍經的‘風’之力帶她脫身,但這點鞭風太過短促,連他們的身體都托不起來!
鞭影在慕師靖的瞳孔中放大,她的瞳仁也隨之凝縮,死亡的壓迫里,慕師靖只覺得心臟都要停了。
“停——”
似是契合她的心聲,一聲冷靜的清喝聲響起。
停的不說它的心臟,而是龍尸的勢大力沉的一擊尾鞭。
時以嬈不知何時出現,立在他們面前,單手將那骨鞭拿住,龍尸的身軀不停掙扎著,唯那截骨鞭被時以嬈單手擒拿,紋絲不動。
時以嬈立在搖晃的龍背上,另一只手不疾不徐地結出柔妙手印,隨著真言自唇間吐出,日輪復現,劍光直落。
這是質樸凝練的一劍,可先前雙劍合璧也不曾斬開的龍之心被輕而易舉地切開,攪爛,巨龍的嘶嘯依舊尖銳,可氣勢已絕,任其悲鳴不休也無法阻止心臟的潰爛。
時以嬈握住林守溪與慕師靖的手,借神術驟動,轉眼間已在牢獄之外。
“封。”
時以嬈再吐一言。
很快,幾位身披黑袍的侍女不知從何處出現,她們聽從時以嬈的指令,拉動機關,很快,數百條鐵鏈從墻壁間伸出,將龍尸束縛,與此同時,幾面琉璃墻體從四面八方被推了出來,嚴絲合縫地困住了龍尸,神濁從頭頂澆下,飛快沒過心臟,將白骨封存。
先前還強橫無比的龍尸,一下子心碎瞳滅,成了巨大魚缸中的標本。
如林守溪猜的那樣,時以嬈將他們關在這里只是試探。
“你們也無法復現那一劍么?”時以嬈問。
林守溪與慕師靖對視了一眼,搖了搖頭,他們的合璧之劍與妖煞塔時并未差異,但產生的效果卻是天差地別。
時以嬈未再勉強,領著他們離開了這座規模浩大的巨牢。
走出巨牢時,林守溪與慕師靖的目光被兩側關押的層出不窮的怪物給吸引了,它們中有的也是浸泡在神濁中的龍尸,更多的則是被鐵鏈捆綁的異獸。
它們殘暴怪異,不乏三頭六臂,千手百眼的物種,林守溪見到了生有人類嘴唇的花朵,花朵張口之后,其中更有大大小小數十張嘴巴,每一張皆有斷舌黃牙,它們齊齊用人話喊著‘救命’,他還見到了一坨坨粉色的爛肉,黑色的瘤子菌類般生長在上面,密密麻麻如同霉變,他見到了如佛祖般端坐的人,只是它皮肉被剖去,暴露的血肉上滿是蠕動的肉芽……
還有一些怪物身上罩著黑色的布,據時以嬈說,罩布是為了保護獄卒,因為它們是邪靈,生得比其他東西更惡心千百倍,若無黑布遮掩,獄卒看一眼就會發癲。
慕師靖看了幾眼,只覺得頭皮發麻,有干嘔的。
林守溪亦神經緊繃,一圈下來,他看到門口牢獄中關押的五芒星頭顱,數百根觸手綁為身體,渾身黏膩的怪物之后,只覺得眉清目秀,若是監獄舉辦選美比賽,它定能奪得花魁。
臨近出口臺階時,林守溪忽地發現,有一間牢籠里關押著不一樣的東西。
那是一根黑色的刺,像石制也像鐵制,它被重重鐵鏈捆著,依舊黑煙繚繞。
“這也是活物嗎?”林守溪忍不住問。
“不是。”
時以嬈解釋說:“圣壤殿天刑宮的仙人在研制弒神的兵刃,如今已做出三件,可惜皆是殘次品,這是其中之一,名為鬼獄刺。”
哪怕是殘次品,威力依舊非同小可,必須以鐵索禁錮。
一旁的侍女還說,因為弒神兵刃的研究耗資重大,三次開爐皆未出成果,已經被叫停了,天刑宮的宮主正在四處籌資,承諾下次一定能成功。
從侍女口中,林守溪還得知,這座牢中關押的怪物也有等級之分,這只是第一層,越往下關押的東西也就越強大。
“最底層關著什么東西?”林守溪好奇地問。
侍女如觸禁忌,拉起帽檐遮住面容,再未多吐露一個字。
好不容易出了監獄,兩人長長地舒了口氣,時以嬈讓他們休息片刻,還囑咐侍女端來了一桌佳肴,但兩人誰也吃不下,只是喝了點水,舒緩心神。
林守溪揉了揉眉,想起了剛才沒有結束的對話,便問:“對了,你之前說小禾的靈根怎么了?”
慕師靖同樣憶起此事,她倒沒有急于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林守溪,原本復雜的眼神漸漸地帶上了一絲憐憫之色,很不幸,這抹憐憫落到林守溪的眼中,被誤解成了自怨自艾,林守溪想著一路并肩作戰的經歷,也不拿話刺她了,而是溫和地安慰說:
“小禾這丫頭古靈精怪,她未將靈根告知于你也許只是忘了,你也別太放在心上,免得傷了姐妹和氣。”
慕師靖聽了,默默地捧著茶杯,啜了一口,余光則打量著林守溪,在確定他并不是在與自己打趣后,慕師靖反倒覺得更有趣了,她佯作哀傷道:“可她告訴你了呀。”
林守溪聽了,嘴角噙起的笑里透著一絲得意,“畢竟她是我妻子,夫妻總比姐妹更親一些,對吧?”
“是是是,你們最親了,本姑娘自愧不如。”
一想到林守溪這等登徒浪子要為這虛無縹緲的預言潔身自好兩年,慕師靖就忍不住想笑,她以連連的附和壓下了笑,也不去揭穿了,只想看看小禾胡編亂造的預言能撐到什么時候。
林守溪瞥了她一眼,以為慕師靖還會為此黯然神傷一番,誰知她胃口大開,竟開始動筷子,吃起了桌面上的飯。
這是想用飲食來排解郁結么,林守溪不免憐惜,卻也跟著動筷,陪她一同吃了一會兒。
接著,他又不免回想起了家宴的熱鬧,此時小禾應該與楚映嬋住在一起吧……希望溫柔乖順的師父別被小禾欺負太慘了。
小憩之后,林守溪與慕師靖靜靜等待,過了一會兒,一位步履無聲的少女來到了他們面前,少女外罩著密不透風的黑袍,如時以嬈的侍女們一樣。
“你是來接我們的?”慕師靖問。
“嗯。”
侍女點頭,她儀態柔弱地福了下身子,道:“神女殿下有請。”
林守溪與慕師靖對視了一眼,他們不知時以嬈還有什么考驗,但他心情已靜,并無懼意。
“我們何時才能離開這里?”林守溪也問。
“殿下會領你們離去。”侍女又答。
侍女引著他們前行。
圣壤殿是一大片完整的建筑群,其廣闊復雜不亞于一座城池,林守溪走在水青色的平滑磚面上,抬起頭就可以看到匠人鬼斧神工的穹頂,穹頂夢幻迷離,宛若裁剪下的星空,若非提前知曉這是地下之城,很容易生出行走天國的錯覺。
“你們方才所去之處是惡泉大牢,大牢由這座星殿所鎮壓,星殿落成至今已七百年,七百年里,此處星光非但未黯淡半分,反而愈發明亮。”
侍女贊譽著這座大殿,話語中透著說不出的崇敬。
一根根高聳的石柱在殿外掠過,上面盤踞著許多巨型蠑螈般的生靈,它們并非雕塑,而是活物,石柱們簇擁著一處涌泉,涌泉白浪千尺,很是醒目,可走近了才發現,那根本不是泉水,而是雷電。
沿著星殿前行,穿過繪滿了精美壁畫的絢麗長廊,前方是一座浮空的冰橋,走上冰橋,寒風上涌,周圍瞬間黯了下來,隱隱約約間,他們覺得橋下藏著什么生物,正張開巨口,吞風吐雪。
“這座橋是清齋神女的杰作。”侍女介紹了一句,不知從何處提出一個紙燈籠,借著微光前行。
行至冰橋中央,林守溪向左邊望去,目光被一個高大的物體懾住了,冰橋外彌漫的灰霧里,赫然矗立著一尊巨石王座,王座猶如黑暗中的燈樓,古老威嚴的帝王側坐其上,頭承荊棘之冠,身披太古法袍,權杖之頂鑲嵌星辰。
皇帝神像。
與外界廟宇中不同的是,他的手中攤著一本書。
“這是真正的顯生之卷,隱藏著世界終極的秘密,它足有千頁,哪怕是神女也無法翻閱百章,這是真正的神卷。”侍女仰慕地說著,對皇帝之相遙遙行禮。
有驚無險地穿過冰橋,他們來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侍女推開了前方古殿的大門,說:
“這是神女殿下精心為你們準備的考驗。”
林守溪與慕師靖走入古殿之中。
大殿空敞,并無冗余的裝飾,但里面擺放著諸多器物,林守溪粗略地看了一便,里面有沙堆、棋盤、沙漏、魚池、古畫、雕塑等數十件截然不同的東西。
“破局之法就在其中,兩位何時參悟,何時就可離去,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可隨時問我。”侍女說。
林守溪望著這些尋常物件,皺起了眉,不知道它蘊含著怎樣的謎題,慕師靖則不以為意,她自認悟性甚高,這考驗應難她不住。
“有勞了。”林守溪禮貌地回了一句。
黑袍侍女小手輕抬,欲言又止。
林守溪察覺到了她的異樣,問:“還有什么事么?”
“小女子確實有個私人的請求。”侍女說。
“什么?”慕師靖蹙眉問。
只見侍女從衣袍間取出了一個圓盒,盒中赫然有七枚紅色的星星。
“這是七星寶盒,是許多年前陛下賜給我姐姐的寶物,它的作用是識人,識各種各樣的人。這七顆星星本該是聚攏在一起的,可數百年前,姐姐不慎將它弄壞了,致使七星渙散,再難重聚,姐姐與它神魂相連,亦被反噬受傷。”
侍女介紹了這方寶盒的故事,隨后認真地說出了她的請求,“姐姐曾向大祭司詢問補救的辦法,善良的祭祀大人給出了答案,想要補救七星寶盒的辦法就是讓它識人,識一個完美的人,見到這樣的人之后,七星自會重聚。”
侍女說著,微微抬起頭,露出了帽檐遮蔽下尖尖的下頜,她又福了一禮,道:
“二位是我畢生所見最美之人,希望你們可以幫我試試,或許能救我姐姐。”
“你沒有請時以嬈試過?”林守溪問。
“奉劍之后,再美的神女也只是殘缺之人,無法補救星辰。”侍女嘆了口氣,哀傷道。
“好了,我來試試吧。”慕師靖說。
她倒不是被她的姐妹情深感染,而是被那句‘畢生所見最美之人’的贊譽給打動了,被如此夸獎,豈有不幫之理?
侍女道了聲謝,將七星盒遞給了她。
她按照侍女的要求手握寶盒。
很快,里面的紅色小球被無形的力量牽引,如遇磁力般朝著中心靠攏。
一顆,兩顆,三顆……
侍女緊張地交握著手。
慕師靖同樣緊張。
小球一顆顆聚攏,圍繞著中心
動,轉眼已是五顆,很快,第六顆也靠攏了上去,侍女抿緊了唇,嬌小的身子忍不住微微顫抖。
但很不幸,小球在這第六顆的時候停止了。
慕師靖盯著第七顆死氣沉沉的紅色石球,秀眉緊蹙,不解道:“怎么……怎么會?”
她并不覺得是自己不夠完美,那可能性只有一個了——她也是殘缺之人?可自己肢體健全,七情六欲完好,并沒有缺少什么啊……
“能使六球歸位,已是世所罕見,若不出意外,多年之后,神山又要迎來一位名動天下的仙子了。”侍女雖有些遺憾,卻并未表露,還認真地感謝了慕師靖。
接著,侍女抱著最后的希望望向了林守溪。
“公子……”
“我都不行,他怎么可能行。”慕師靖忿忿不平道。
林守溪看著這個寶盒,隱隱有種熟悉感,他沉默了一會兒,點頭道:“我來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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