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亡國之君 第四百二十二章 人生有很多種選擇
王直說王翱可用的意思,就是自己想致仕,陛下說吏部還需要他照看,等待王翱成長,意思是不讓致仕。
大家話沒點透,但是王直最終選擇了繼續為官。
這樣選擇,他就背棄了自己的宗族,背棄了瑯琊王氏的榮耀。
他選擇了繼續在朝為官,就不能落葉歸根。
他們家是瑯琊王氏的一個分支罷了,王泰在洪武十五年的詔對之中,奪了第一,他們這支旁支,才被歸宗。
王直深受家族恩惠,從讀書識字,再到入朝為官,三十四年混日子,也都是王氏供養。
他選擇繼續做官,就是對家族的背棄。
王翱的資歷夠厚重了,但是吏部諸事,考成法的推行都在開辟之時,他走不脫。
一個政策三年才會穩定,五年才會成熟,王直要保證考成法瓜熟蒂落。
陛下執掌神器,六部尚書分掌公器,他此時若是一走了之,那是背叛大明。
在背叛大明和宗族之間,王直選擇了背叛宗族。
其實這不是王直第一次選擇,在正統七年的時候,他作為楊士奇的同鄉,想要倒楊,就是第一次背棄。
事實上,各大宗族更希望朝廷里這些同鄉們,能夠緊密的團結在一起。
但是王直當時沒有,現在也沒有。
朱祁鈺看著王直,低聲問道:“沒有什么困難吧。”
“沒有。”王直回答的很輕松,自從住進了官邸之后,王直其實和宗族的聯系也斷的差不多了,不過是一次徹底的割裂罷了。
朱祁鈺點頭。
他強行留下了王直,并且把王直放在了火架上烤,自然是有他的考量。
六部尚書,在眼下的大明朝,位高權重,如果六部尚書的權力不能順利交割,會出很多的亂子。
陳汝言當初就是這樣的例子,資歷足夠,但是能力不足,于謙封侯,陳汝言當了兵部尚書后,于謙其實一直負責著兵部諸事。
直到陳汝言主動讓賢,江淵上位,兵部的權力交割才落下了帷幕。
王翱的能力足夠,資歷足夠,但是對吏部的事務還不完全熟悉,他還需要一段時間。
崇禎皇帝十七年換了十九位首輔,六部尚書走馬觀燈一樣,導致了朝中權責不清楚,最后落得煤山吊死的下場。
在原來的歷史線里,景泰三年,明代宗廢明憲宗朱見深太子位,胡濙主持更換太子廷議,在經過了廷議之后,太子更換為了朱見濟。
在這之后,明代宗因為朝中劇烈的黨爭,頻繁的更換六部尚書,這種更換導致了朝中為了六部明公的位置,展開了極為激烈的爭奪,這種爭奪促使了一大批的投機者出現。
這些投機者發展到最后,都成為了明代宗的催命符。
六部尚書的更換,茲事體大。
朱祁鈺想了想笑著說道:“王尚書,朕給你太子少師之位,負責教授泰安宮皇嗣課業。”
這是一個保證,王直不會被反攻倒算,不會被挖墳掘墓,會在金山陵園為王直留下一席之地。
王直滿是笑意的俯首說道:“臣,謝陛下隆恩。”
王直俯首離開了聚賢閣,走出講武堂的時候,王直陣陣眩暈,這個抉擇對他來說,也不是個輕松的事兒,但是他還是選了。
人生有很多的選擇,王直選擇一條路走到底。
而且陛下也給了承諾,太子少師,算是給了他平穩落地的臺階,只要不犯錯誤,身前事,身后名,都不必擔心。
朱祁鈺看著王直的背影,揉了揉眉心,走到了寶座之上,靠在椅背上,軟篾藤椅,很是舒適。
但是他略微有些累。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
王直的故舊之情、戚畹之誼解禎期犯了錯誤,必然有人扣在王直的頭上,接下來的彈劾,就會如同雪片一樣飛到文淵閣,來到朱祁鈺的御前。
而且很有可能會發生胡濙殺盧忠類似的事,讓王直持續犯錯,然后皇帝陷入兩難的境地之中。
明明是解禎期犯錯,跟王直有什么關系呢?
但是朝中狗斗,哪里論過對錯?
王直在景泰為官得罪了太多的人了,此事一出,必然會引起一輪朝堂的黨爭。
興安看著陛下略微有些疲憊的神情,歪著頭對著小黃門說道:“請冉講習過來。”
冉思娘手中的百寶丹,內服外用專治跌打損傷,所以冉思娘成為了駐講武堂的醫倌,同樣也是講醫堂的講習。
本來冉思娘想去京營的,但是陸子才思前想后,還是讓冉思娘到了講武堂。
陸子才專門請旨設立了講醫堂,講醫堂學員第一期,都是女子,還在籌備之中。
中原王朝有沒有女醫生,當然有,西漢時義妁、晉代時的鮑姑、宋代時的張小娘子、明代的談允賢。
真的要論女子不能行醫,那就找胡濙聊聊去,陸子才做出這個決定之前,是詢問過胡濙是不是違法禮法的。
胡濙說祖宗之法并無明令女子不得行醫。
男女之間有防,所以女醫生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如此系統性的培養女醫生,是太醫院的大膽嘗試。
主要目的是提高京營軍士的待遇。
軍士的家屬都住在了京師周圍,家眷生病了,難道不看病嗎?
冉思娘是眾多講習中的一員,專門負責教授講醫堂外傷醫護,三七粉為主藥制作的百寶丹是外傷良藥。
興安找冉思娘過來,完全是為了讓陛下寬寬心。
朱祁鈺點頭說道:“興安,你跟胡尚書說一聲,讓他跟王直說說,到底該怎么自保。”
冉思娘過來也好,但是怎么保住王直?
胡濙最擅長自保了。
興安點頭稱是,便離開了。
朱祁鈺靠在藤椅上,思索著大明諸事,沒過多久,冉思娘就從外面走了進來,見禮之后,一雙柔荑便伸到了朱祁鈺的肩膀之上。
柔荑,植物初生的葉芽,柔嫩潔白。
朱祁鈺忽然感受到了國學的博大jing深,這兩個字,形容冉思娘的手,的確是恰到其分。
朱祁鈺這個視角,看不到帷帽下的臉龐,廬山實在是太大了,遮擋著了朱祁鈺的視線。
“你這個時候,放個毒蟲之類的就可以為播州土司報仇了。”朱祁鈺忽然開口說道。
聚賢堂的御書房里,現在只有他們二人。
冉思娘笑出聲來,輕輕的給朱祁鈺揉著肩膀,這日夜辛勞,肌肉僵硬無比。
“妾身一個漢人,為土司土酋報仇,陛下說笑了。”冉思娘的確會養蠱,但是她不養毒蟲,且不說她有沒有那個心,她首先就不會那個招數。
朱祁鈺嗤笑的說道:“他們都說你是蠱娘子呢。”
冉思娘只是輕聲笑,不再言語。
總有些人在狺狺狂吠,也不知道在吠什么,反抗陛下又不敢,總是找些好欺負的人說事。
比如冉思娘就很好欺負。
朱祁鈺閉上了眼睛,這里是御書房是辦公室,再看峰巒如聚,怕是會出意外。
他低聲說道:“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
冉思娘暗暗記下了這句話,滿是感慨的說道:“那些人,無非倚貴欺賤、恃強凌弱、欺軟怕硬罷了。”
“他們怎么不敢說陛下?”
朱祁鈺悶聲笑道:“怎么不敢,他們天天罵朕亡國之君呢。”
“那陛下總是對的啊。”冉思娘用力的捏著朱祁鈺的肩膀,眉眼帶著笑說道。
可惜帷帽遮擋著這個笑容。
“還不肯摘帽嗎?”朱祁鈺閉著眼,開口問道。
冉思娘無奈的說道:“臣妾還有事沒做完呢。”
“那要是一輩子做不完呢?”朱祁鈺反問道。
冉思娘手停頓了下,輕輕的說道:“這樣也挺好的,遇到了霸道的陛下,也沒人敢娶妾身了,那妾身也不用想那么多,反正總有一天是陛下的。”
朱祁鈺抓住了冉思娘的手,示意她停下便是,他坐直了身子說道:“好了,朕歇夠了。以后啊,只能中午見你。”
冉思娘想要拉回自己的手,但是羞憤之下,沒有多少力氣,她低聲的說道:“為什么呀。”
朱祁鈺坐在了御案之前,拿起了幾本奏疏,解釋道:“因為早晚要出事啊。”
冉思娘想了想,理解了陛下的意思,抿了抿嘴唇,低聲說道:“我為陛下研墨。”
她聲音很低,只用兩個人能夠聽到的聲音說道:“妾身早晚是陛下的人。”
“你說什么?”朱祁鈺拿起了一份奏疏,來自海南,是都督董興的奏疏。
董興在正統十三年跟著寧陽侯陳懋去福建平叛,而后又在景泰三年,南下廣州平叛,留在了廣州清剿余孽,充當總兵官戍邊。
盤踞在瓊州的黃蕭養投降了。
比較離譜的是,直到寧陽侯陳懋帶著大軍平定柳溥兩廣之亂的時候,黃蕭養這群叛軍才知道,大明換了個皇帝…
還是王翱任兩廣總督,想起了瓊州府盤踞的這批叛軍,在經過了反復溝通之后,黃蕭養最終決定投降了大明。
若非右僉都御史廣州巡撫楊新民突然暴卒,黃蕭養在正統十四年就該投降了。
楊新民死的很是蹊蹺,但是景泰四年才平定了南衙之亂,所以,這個案子也無從查起了。
海南島,在大明叫瓊州府,和雷州府隔海相望。
瓊州的情況錯綜復雜,在元朝之前,一直是流放之地,比如蘇軾就曾經流放瓊州,生活艱難。
在洪武初年頒布的《勞海南衛指揮敕》之后,瓊州府才第一次出現在了歷史的舞臺上,大明對海南的管理是極為松散的。
尤其是失去了海軍之后,海南幾乎再次變成了流放之地。
瓊州府自洪武元年到景泰四年,只有一名學子名叫邱浚做了進士,現在跟著陳循修《寰宇通志》。
朝中無人,瓊州府自然是一種松散的管理狀態。
瓊州知府又叫做撫黎知府,因為瓊州府都是黎民,這一點和云貴川黔極為相似。
從永樂年間撫黎知府劉銘開始,到永樂十一年,奏革瓊州府世襲土官四十多人,以撫黎流官充任,里甲、都圖在黎民之中遍地開花。
在永樂十二年的清田厘丁中,瓊州府共計五萬四千戶,共計二十五萬人有余,里甲、都圖管理有三萬戶余,共計十五萬人。
土官在宣德年間開始了第一次的反抗,但是很快就被宣德皇帝給鎮壓下去了,又革除了一大批的世襲土官,皆以撫黎土官充任。
宣德四年起,開通道路、建立州縣、移民墾殖、興學教化,一直到正統五年,這種對海南的改土歸流,戛然而止。
黎區開始不斷的擴大,黃蕭養就藏在黎區之內,所以他們并不清楚大明朝換了皇帝…
直到兩廣大軍平叛的時候,海南黎區的叛軍還以為這么大的動靜,是來揍他們的。
結果鬧了半天,卻不是,這才知道換天地了,在都督董興的勸降之下,黃蕭養投了。
朱祁鈺更關注大明朝的改土歸流,好好的政策,突然就執行不動了。
其實,歸根到底就是四個字,興文匽武。
改土歸流,是需要軍力去保證的,因為會有各種土司頭目不服改土歸流,裹挾著黎民、苗民,造反生事。
這興文匽武的大勢所趨下,從永樂年間到宣德年間一以貫之的改土歸流,戛然而止。
朱祁鈺放下了董興的奏疏,才看著紅袖添香的冉思娘問道:“你剛才說什么?”
“沒什么。”冉思娘研好了,笑著說道:“妾身告退。”
陛下處理國事,六親不認,她還是不給陛下添亂的好。
朱祁鈺在處理國事的時候,王直找到了胡濙。
胡濙現在禮部的事兒,幾乎交給了禮部左侍郎吳寧和劉吉,他現在除了去泰安宮教書之外,很少負責部政具體事務了。
所以,王直找胡濙是在胡濙的府邸,胡濙專門沏了一壺好茶。
“上次我們坐在一起喝茶,是什么時候?”胡濙給王直倒了杯茶,笑著問道。
王直思考了下說道:“上一次吧。”
王直從翰林院出仕就是在禮部,當時胡濙已經是禮部尚書了,那是正統三年。
上一次喝茶還是十年前的事兒了,那會兒兩人還是上下級,現在又一起到泰安宮教授皇嗣學業了。
“胡尚書真的是常青樹啊。”王直無不感慨的說道。
胡濙抿了口茶笑著說道:“陛下說我胡某擅長自保,其實胡某哪里擅長自保?是陛下還用得到我這老邁之軀,在御前聽用罷了。”
“六部尚書的自保之法和臣工們又不太一樣,只要陛下不趕你走,你就能賴在這個正二品的位置上,一直賴下去,誰都趕不走你。”
“賴到死。”
王直呆滯的說道:“這不成無賴了嗎?”
胡濙悶聲笑著說道:“我不就是個無賴嗎?這不是賴了這么些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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