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四十六章 葬禮與政治
建極六年八月二十九日,代州雁門縣,晴。
一大早,白云寺內外便甲士如云。
這是前來維持秩序的銀鞍直武士。今日圣人及河東將吏要為晉王送葬,人員很多,可出不得事。
作為喪禮的主家,嗣晉王李落落、晉王妃劉氏及李家諸子嗣昭、存勖、存美等人更是提前兩天抵達。
寺內設了挽席。從河東各地召集來的近兩百名挽郎、挽士同樣提前兩日抵達,做好了充分準備。
太常卿丁會甚至在家屬晨夕各哭一次的時候,親身挽唱喪歌。
他的年紀不小了,但神奇的是,嗓音依舊清冽。唱的挽歌飽含深情,聽者為之動容、落淚。
李存勖一度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懷疑父親生前是不是收過丁會當義子。
李落落頭腦比較簡單,沒怎么聽過丁會的名聲。見他以太常卿之尊親唱挽歌,奇怪之余,十分感動,遣人送上了豐厚的報酬。
丁會大大方方地收下了。
這筆錢他不打算用,而是存放起來,時不時拿出來看看。他覺得,這個收入比起什么防御使、衙將拿到的俸祿,更讓他高興。
因為這是對他職業生涯的肯定,對他專業能力的褒獎。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還能得到報酬,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想當年,在蘄州為人唱挽歌,竟然沒收錢,失策啊失策。」吃過午飯后,丁會想起昨日之事,心中懊惱。
其實,他在蘄州的名聲還不錯。
一是管理部隊比較得力,沒多少擾民的事情發生。這第二嘛,自然是他經常義務為人唱挽歌了。
丁大帥帶著上百如狼似虎的親兵趕至辦喪事的主家,先把人嚇個半死。待唱起挽歌時,又把人雷個半死。唱完之后,上馬走人,留下主家在風中凌亂。
當然,丁大帥有時候也會跟完全程,并在主家吃完席才離開。
但他真的一次錢都沒收過,純粹是義務勞動。李落落給他的百緡錢,還是他職業生涯以來第一筆真正的收入,值得紀念。
收拾心情之后,他清了清嗓子,唱道:「兩劍匣青春……」
挽歌起,情真意切。
挽郎們鼓足了腮幫子,吹奏不休。
李落落、李存勖、劉氏等人低頭肅立,垂淚不已。
「哀歌踏路塵。」丁會聲情并茂,傷心不已。
銀鞍直隊正元行欽、李小喜二人傻愣愣地看著。
「禮泉彰孝道……」
挽郎們的節奏把控地剛剛好,哀傷的挽樂迎合著丁會的歌聲,相得益彰。
「幽壤萬年名。」丁會唱完最后一個字,直起身來,雙眼已經微紅。
剛剛進門的銀鞍直指揮使儲慎平也被震撼到了,下意識站在門口。
「吉時已到,帷幄業已準備好,可以遣奠了。」通贊官匆匆而至,稟報道。
李落落擦了擦眼淚,道:「那就開始吧。」
遣奠就是棺槨臨行前最后的追思、祭奠儀式。
棺槨用帷幄遮起來,赴喪客賓一個個或一群群入內,通贊官唱名。待所有人都到齊后,便抬棺前往陵墓下葬。
禮儀使、通贊官都是專業人員,在他們的組織下,從外州趕來的赴喪官員一撥撥進場。
家屬慟哭,客人說著場面話,然后被引到左右偏房內等待。
禮官則在靈柩旁邊陳設各類陪葬物事,同時焚香,燒禱告祝文。
其實過程還是蠻長的,一直到未時末,邵樹德抵達時,才終于結束。
「叔叔。」
「叔父。」
「陛下。」
劉氏、李落落、李襲吉等人紛紛行禮。
邵樹德回禮親自給李克用上了一炷香后,又掃了掃左右偏房。
左邊都是大夏境內諸州使者,右邊則是外鎮使者。
錢镠、王審知、趙匡凝、邵得勝、葉廣略甚至正在戰亂的江西都派人過來了,但劉隱、王建肇沒派使者來,安南因為路途遠,也沒人來。
至于楊渥、馬殷,更不可能了,他們都沒接受大夏冊封。
基本可以看出如今天下的政治格局了。
對了,阿保機居然也派使者來了。畢竟他和李克用曾經約為兄弟,不知道便罷了,既已知曉,當然要派人來吊祭一番。
嗯,巧了,此人就是韓知古。他此時的地位算不得多高,與其說是阿保機的人,不如說是述律平的家臣。
他能作為吊唁使者,大概也是述律平賞識他的才華,想讓他為阿保機所知的緣故吧。
邵樹德招了招手,仆固承恩上前,耳語一番后很快離去了。
申時初,遣奠儀式結束。李克用的靈柩被抬上馬車,離開了白云寺。
整整六十四名挽郎頭戴白帽、身穿白衣,當先而行。
靈車緊隨其后,劉氏、李落落等家屬哭得泣不成聲。
邵樹德也手扶棺木,一同隨行。
數百赴喪使者跟在最后,一臉肅穆。
「玄泉開隧道,白日照佳城。一朝若身此,千載幾傷情。」丁會高亢、憂傷的歌聲響徹整個送葬隊伍。
抵達墓園口,人人下馬。
挽士上前幫忙,將象征李克用靈魂的神座搬了下來,接著還有他生前使用過的案幾、香爐等物品。
家屬再一次哭禮⋯⋯
冗長的儀式結束后,挽士小心翼翼地將靈柩從馬車上抬下,覆上衣衾,其他人則捧著隨葬物品,一同進入已經開啟的墓園,將梓棺放入墓中。
這是李克用的家族墓地。從四月開始,這里進行了緊急修繕、擴建,一切都已就緒。
李克用將和他父親李國昌葬在一起——并非同一墓室。
「殘月照幽墳,愁凝翠岱云。淚流何是痛,腸斷復銷魂⋯⋯」丁會的歌聲最后一次響起。
他的臉上已滿是淚水,歌聲之中的情感愈發真切。
挽郎們背著樂器,一路走了十余里過來,且路上大部分時候都要鼓吹,體力消耗極大。此時也鼓起余勇,腮幫子鼓到最大,眼珠瞪得溜圓,賣力演奏起來。
無論是挽郎還是挽士,事后都會得到一筆豐厚的報酬。報酬除了錢之外,往往還有免除兩三年徭役的優惠政策,由不得他們不賣力。
這還是公卿葬禮。
如果是天子下葬,挽郎可是搶破頭的好差事,一般都由勛貴子弟充任。因為大行皇帝下葬完畢之后,參與的挽郎都會得個低級官吏的身份,這是他們邁入仕途的關鍵一步,故挽郎名額的爭奪十分激烈。
丁會如此賣力,不是為了錢,也不是為了官位,而是出于愛好,出于他對這份職業的熱愛,與在場其他人都不同。
入葬之后,自有工匠前來封閉墓門。
邵樹德傳下口諭,將附近一大塊地及村子劃作李克用的祭田。祭田范圍內的兩個村子不納賦役,他們的任務就是供養十名守墓兵丁,定期灑掃。
李落落也將在附近建宅起屋,為他父親守墓。
邵樹德看得出來,李落落對此并不滿意,但他沒敢反駁,應下了。
他還年輕,不想一輩子被束縛在這個鄉下地方,可以理解。但理解歸理解,邵樹德不可能讓他出來當官或帶兵。
好好窩著吧。嗣晉王馬上就
要變成第二代晉王了,整整一萬戶的食封,這是絕大多數人奮斗一輩子都難以企及的目標。
而這種富貴,他的兒子也能享受,直到他孫子那一輩襲爵后,才會降等為郡王。
葬儀完成之后,劉氏精神有些恍惚,直欲軟倒在地。
站在她身旁的邵樹德手足無措,幸好仆固承恩反應快,帶著兩位小黃門上前,將劉氏攙扶住。
邵樹德松了一口氣。
雖然半年多沒碰女人了,最快.更.新.在但他真不敢和劉氏沾染上任何風言風語。
待劉氏被扶走后,邵樹德招了招手,儲慎平會意,帶人捧來一堆木盒。
嗯,正常的葬儀結束后,下面是武夫特色的「葬儀」。
銀鞍直武士將木盒一一打開,取出其中的頭顱放在墓前。
「石紹雍、安仁樞、楊元翰、安元信、張萬進等輩,不顧念義兄生前的栽培、提拔之恩,于喪期之內,忤逆吾兄,遽起變亂,可謂喪心病狂。」邵樹德轉身看著有些驚訝的河東將吏,道:「今執其首,告慰義兄在天之靈。」
眾人先是面面相覷,進而在少數人帶動下,齊聲道:「陛下義氣,感天動地。」
邵樹德滿意地點了點頭,道:「朕用兵二十余年矣,北地諸郡悉平。如此大好局面,實屬來之不易。今后諸位還需同舟共濟,將這份來之不易的局面發揚光大。若得功成,朕又何吝賞賜」
「臣遵旨。」眾人齊聲道。
小人物的葬禮,就是葬禮。
大人物的葬禮,并不僅僅是葬禮。他們的一舉一動,生老病死,都是政治,邵樹德深諳這一點。
李克用葬禮期間,他也很忙,甚至不比專心操辦葬禮的主家輕松。
他接見的人他太多了,有的人甚至反復接見好幾次。仔細梳理了幾個月,才將河東的政治格局粗粗理好。畢竟這不是戰爭打下的地方,而是和平易幟,某種程度上也挺麻煩的,需要花費很多心思。
離開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正在封閉的墓門,輕輕嘆息。
雖然有些人不信,但他是真把李克用當兄弟。
一路走好吧,這輩子忽悠過你,只能下輩子再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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