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四十二章 亂
前方的消息陸陸續續傳了回來。
此時邵樹德已駐軍淠水西岸,終日沿河巡視,查探地形。有幾次,甚至還渡河東進,登上山嶺,俯瞰地勢。
不當廝殺漢好多年,此番親自在一線帶兵,其實感覺還不錯。
人一旦到了高位,當上一個勢力的最高統帥,各方面壓力襲來,親征的機會會越來越少。
便是親征了,多半也駐蹕在某處,不會上一線,失去了很多經歷,同時也給手下大將創造了刷功勞、漲威望的機會。
“大帥,壽春看著誘人,但不可掉以輕心啊。各方勢力爭奪傾軋之所,不如敬而遠之,觀望風色。”剛剛涉水渡過淠水,抵達了西岸,陳誠有些后怕地看著東面的群山與林澤,那里仿佛隱藏著無數的梁軍,隨時會撲過來,將他們斫成肉泥。
“我還沒失心瘋。就這一萬新卒,如何拿下壽春?”邵樹德指著遠處正在操練的軍士,說道:“眼下不過是主動出擊,就食于敵,遲滯賊軍,給淮北的兩萬人馬撤回來的時間罷了。”
義從軍、天雄軍兩部,都是戰力不錯的老部隊。他們渡過了汝水,與梁軍隔河相望。
這里是足足一萬五千步兵,外加來自襄陽的一千一百騎兵,萬一搞成河陽之戰的復刻,被梁人追著屁股撕咬,那也太難受了。
崔洪部數千人已經抵達了淮水南岸,軍士們心下稍定。花了兩三天時間整頓后,又渡河北上,接應尚在褒信縣強遷百姓旳趙匡璘部隨州兵,大軍徐徐后退,有人阻敵,有人擾敵,相對較為從容。
根據最新收到的一份情報,義從、天雄二軍也開始交替掩護,分批南撤了。
楊師厚就幾千人,不敢追,在汝水北岸目送。
傳聞中丁會派了數千人東進蔡州的,但一直沒見到,也不知道如今運動到了何處。
牛禮只能不斷把斥候游騎往外撒,但一無所獲,現在他懷疑丁會到底有沒有分兵過來。莫不是被折宗本粘住了,暫時抽不出兵力?
拷訊俘虜得到的另外一份情報就是,汴州拼湊了一部分人馬,由龐師古統帶,南下蔡州。這一路至少有一半路程可以乘船,行軍速度很快,剩下一半走路,就不是太遠了,讓人頗為警惕。
如此看來,梁人的作戰意圖其實很明了——
夏軍北上攻入蔡州,確實讓他們措手不及。但他們的應對也很快,順勢而為,以蔡州為餌,吸引夏軍主力北上,隨后派龐師古部南下,作為蔡州守軍的后援,讓他們知道外有援兵,不至于三城陷落。
與此同時,丁會可能也會分一部分兵馬東進,側翼威脅圍城的夏軍,動搖夏軍士氣。
最后,還有一個大殺招,那就是徐、宿兵馬順著河流南下,由氏叔琮統帥,至淮河流域集結,然后走南岸,入壽州,攻占申、光,截斷圍城夏軍的歸路,將這兩萬人全部包圍在淮水北岸。
大方略沒有問題,確實是在戰事突發之后能夠做出的不錯的方案。但各部之間需要極好的配合,尤其是要等氏叔琮那一路的兵馬到位,此時龐師古、丁會、楊師厚再發難,可收到奇效——在得知淮水南岸的后路已被截斷的情況下,攻城的夏軍定然士氣大跌,隨后梁軍各部主動出擊,打一個殲滅戰是大概率事情。
在這個方略中,楊行密肯定提供了一定的便利,這就很耐人尋味了。他們之間的關系,到底是怎么樣的呢?或許,揚州方面內部也一定很矛盾吧,意見未必就統一了。
遠處傳來了高亢的喊殺聲,那是士兵在操練。
邵樹德策馬馳了過去,靜靜觀看。
這不是他熟悉的部隊。如果是在鐵林、武威等老部隊,他走入人群之中,能夠得到將士們的歡呼。
但在這些新募軍士中,他的威望還沒有建立,士兵們也未必信賴他。
這一來一去,就差了好多。士氣,始終是戰斗力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鄭勇在軍陣旁走來走去。
他最近的壓力很大。作為親兵十將,與主帥本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
家中的豪宅,大王賞賜的。美姬,亦是大王賞賜的。諸多錢帛,還是大王賞賜的。
這些僅僅只是財貨方面——確實,美姬、小妾,在時人眼里,就是“財貨”。
走到哪里,別人都畢恭畢敬,說話十分客氣,更有諸多諂媚巴結者。
享受了這么多好處,關鍵時刻就要體現出價值,不然就得被別人戳脊梁骨,這是他不愿意接受的。
所以,訓練這批新兵,他十分盡心。以期能盡快提高戰斗力,發揮作用。
邵樹德看出了鄭勇的焦慮,對新兵的訓練進度也十分滿意。給你機會了,就要把握住。帶一萬人,不知道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情呢,哪怕是新兵。
“大帥,折將軍傳回了好幾份軍報。”李忠一路小跑,恭敬地遞上了一摞牒文。
“做親兵十將,與做一般的軍將不同吧?累是夠累的。”邵樹德接過牒文,隨口問道。
“末將能統親兵,那是三世修來的福氣,自當盡心竭力,豈敢言累。”李忠回道。
“和你阿父一個德行。”邵樹德大笑,不再說話,仔細看了起來。
折從古帶了兩千騎,進入安豐縣境內后,沒遇到任何阻攔。相反,梁人對他們的到來猝不及防,被劫掠了一些糧草,殺傷了少量人員。
隨后,他們又快速北上,沿著淝水突進,路上又突襲了一支梁軍運糧隊伍,殺傷夫子百余人,余眾一哄而散。
三月初二,抵達了壽州左近,這時候終于遇到了梁軍大隊。
他們出動了三千多步卒、數百騎兵,試圖驅趕。
折從古沒與他們過多糾纏,只與對方騎兵廝殺了一場,隨后便西躥,沿著淮水一路前行。
一路上,看到淮河水面上密密麻麻的船只,大致估算了一下,光他們沿途看到的,估計就運了不下五萬斛糧草或等重軍資。
從這些蛛絲馬跡,其實已經可以判斷出很多東西了——
大軍如果在前線扎營,與敵對峙,那么營中一般會存三月左右的糧草。即便做不到這點,主將也會盡力去做,確保糧道被斷后還能繼續堅持,等待局勢出現變化。
如果是一萬步兵,按照國朝慣例,一天吃三頓,共六個胡餅。單個胡餅用面半升,一萬人一天就是三百斛面,三個月就要兩萬七千斛。如果送來的是小麥,那還要更多——當然也不會浪費就是了,麥麩可以喂馬和役畜。
梁軍出動的規模,應該是以萬計的,按照船只運輸頻率、數量推算,應在三到四萬人之間。有些船只上還有一些軍士模樣的人,這可能是隨軍的工匠、郎中、文吏之類的人員。
折從古沒有寫出自己的判斷,只描述偵察到的事實。邵樹德看完后,愈發慶幸從蔡州退兵是正確的,與大通馬行、聽望司探聽得來的消息對上了。
如今梁人大軍云集淮西,看似局部戰場壓力很大,但未必是什么壞事。
朱全忠就那么多兵,這里多了,那里就少,很明白的事情。
你既然敢在淮西和我玩這么大規模的決戰,那么就要做好其他戰場糜爛的心理準備。
決戰?呵呵。為什么和你決戰?
只有弱勢一方才會求著決戰,一錘子買賣。我贏面大,為什么要把希望寄托于偶然性極大的決戰?
“哈哈,朱全忠急了。”邵樹德笑道:“先沿淠水戍守,遲滯梁人,待主力退到淮南后,再和他計較。”
老朱啊,老子和你踢的是聯賽,而不是一場定勝負的淘汰賽。
“咦?”邵樹德看到最后一份,居然是臧都保送來的。
看完之后,遞給了陳誠。
有人密報,安州刺史武瑜征糧,諸縣皆怨。
武瑜為了甩鍋,直接說這些夏人需索的糧草,若不給,全州六縣十余萬口皆要被屠戮,無孑遺矣,于是安州上下更怨。
更有人看見,武瑜府上人員進進出出,有不少生面孔,懷疑是黃州過來的使者。
陳誠看完一點不驚訝,道:“大帥,武瑜這等人,本就不堪信任。臧將軍帶三千天雄軍士卒鎮安州,不就為了防著他們么?大帥神機妙算,早有準備,何憂耶?”
“本是為了防行密。鄂岳這些刺史,一個個全是墻頭草。”邵樹德說道。
安州刺史武瑜,歷史上曾投靠過楊行密,被梁軍所殺。
黃州刺史吳討,為了保住權勢,投靠楊行密,但很快被收權了,啥也沒剩下。
岳州鄧進思、蘄州馮敬章之輩,也是左右搖擺。
杜洪這人,馭下手段太差了。實力也不行,搞得現在就鄂州一地了。邵樹德甚至懷疑,鄂州下面的縣是不是還聽他的,縣下面的鄉、里……
這就是人心。
你不行,底下人自然有想法,更何況這些要么是賊帥,要么是土豪,都有自立的本錢。
“武瑜勾連淮南,此事不管真假,都要當真的來辦。”邵樹德思索了一下,問道:“陳長史,你說這是楊行密的主意,還是底下人的主張,比如黃州瞿章?”
瞿章,楊行密部將,“權”知黃州事,還不是正牌的刺史,比不得朱延壽三人。
“黃州政務,瞿章只管小事,大事悉稟報廣陵。如果黃州有人來,必然出自楊行密之意,大帥勿疑。”陳誠說道:“相反,如果是朱延壽遣使而來,則未必是楊行密的本意。”
“楊行密要管不住這幫軍頭了。”邵樹德揶揄了一下。
大家都是同行,看問題往往不會錯。
楊吳這股勢力,朱延壽、田覠、安仁義三大軍頭是想擴張對外打的,但楊行密不同意。
不是老楊不想擴張,而是這種對外擴張,只能在他的主導下,由他來。
邵樹德記得歷史上這三個人全都造反了。
田覠要歙、池二州,楊行密不給,田覠又出兵攻下昇州,但楊行密任李神福為昇州刺史。
田覠跑到廣陵去見楊行密,二度討要他名下的歙、池二州,楊行密還是不給。最離譜的是,楊行密的親信還私下里向田覠要錢,甚至連廣陵的獄吏都威脅田覠索賄,可能覺得他要失勢了,早晚住到他的監獄里。
打壓軍頭,邵樹德能理解,但楊行密沒處理好也是真的。
或許,他也處理不好,這和他起家的過程有關。仗打得太水了,幾次靠這些大將救命跑路。被圍宣州時,想棄城而逃,是田覠力阻,并親自鼓舞將士士氣,這才奇跡般贏的。
主帥就這個威望,大將跋扈也正常,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博弈。
老楊為了除朱延壽,不得不裝瞎,一裝就是三年,老婆當著他的面與侍衛私通,上演夫目前犯,也裝作看不見,這才把朱延壽騙來殺了。
老楊是真的慘!
邵樹德只覺有些不寒而栗,當君主當到這份上,確實憋屈。
隨后又想了想,李唐賓敢學田覠、朱延壽、安仁義等人,在他面前這么跋扈嗎?應該是不敢的。
朱全忠、李克用,殺大將也不至于這么憋屈,這就是威望和掌控力的原因了。未來對付淮南,朱延壽之輩是很好的突破口。
“讓武瑜來見我。”邵樹德突然說道:“再寫一份表章,保舉朱景為壽州刺史,抄一份送給朱景。”
李忠站在一旁,下意識身體一緊,上任才幾天,就要干這種活了?
陳誠沒說話,他在思考如今的形勢,感覺太復雜、太詭異了。
明明就兩三個州,但各種勢力摻雜,各有心思,甚至一個陣營中還有兩種態度。
一著處理不慎,搞不好會引發三方乃至更多的勢力亂戰,得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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