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如此多驕 第293章 雜
卻說邢岫煙前去探視黛玉的同時。
焦順也正陪著尚書侍郎、各司郎，在工部門外翹首以待。
雖然皇帝要親臨工部的消息，衙門里該知道的基本上都知道了，但直到今日辰時七點才算過了明路。
這六部衙門就坐落在皇城腳下，離著午門約莫只有大半條街的距離，普通人抬腿就到，但圣駕出巡自然沒那么簡單。
焦順在門前才站了小半個時辰，前前后后足來了十幾撥人，事無巨細都有專人負責，聽那有經驗的同僚議論，說因是在千步廊，這流程都已經簡化了不少——若沿途要穿過民居，甚至還要提前讓收夜香的挨家挨戶吆喝，免得有無知百姓把穢物潑在街上，腌臜了皇上。
這本就是數九寒冬，過了晨正二刻點半，又天色突變細雪飄零，眾養尊處優的官員們直凍的揣手跺腳，不敢對皇帝口出怨言，便都把矛頭指向了焦順。
畢竟大家心里都明鏡似的，這回皇帝說是要巡視工部，實則就是為那什么‘樣板戲’來的。
他焦某人得了彩頭，偏連累大家伙兒在這兒挨冷受凍……
其實這也是常例，自古就道‘行高于人、眾必非之’，只不過因為焦順的出身，惹來的非議又比旁人多了不少——類似的事情，擱在臣身上那叫‘君臣相得’，擱他焦某人身上就是‘小人得志’了。
眼見已經過了‘巳時’，那長街盡頭才終于轉出了鳴鑼傘蓋。
眾官員急忙整理冠帶，按官職高低排好陣型，只等著隊伍最前面騎著高頭大馬的太監高呼聲，便呼啦啦跪伏于地——而彼時，這隊伍的腰身也才剛出午門。
足足又跪等了刻鐘左右，才見十六抬的龍攆緩緩停在三丈開外，那黃綢面的棉簾子晃了晃，附耳傾聽的太監便又高呼了聲：“免禮平身！”
眾人起身之后，仍是乖乖留在原地，只有陳尚書和兩位侍郎，得以在閹人的引領下，靠近皇帝轎子接受第手訊息。
焦順混在眾郎身側，正回憶自己去年這時候，到底是跟誰在處過的，不想又有太監過來尖聲問道：“司務廳主事焦順何在？”
焦順忙在眾同僚嫉妒的目光，趨前兩步拱手道：“臣在。”
那太監沖龍攆甩拂塵：“陛下讓焦大人近前答話。”
焦順忙提著袍子，快步到了那龍攆前躬身見禮。
先前面對陳尚書時，都不曾打開過的車簾，這回終于緩緩卷起，隨即里面傳來個有些氣短的嗓音：“抬起頭來讓朕瞧瞧。”
焦順這才趁機得見天顏。
這位隆源皇帝的儀表氣度，瞧著也就人之姿，且也不知是臉上涂的粉太厚，還是因為別的緣故，瞧著氣色不是很好的樣子。
皇帝倒是對焦順的容貌十分滿意，微微頷首道：“焦愛卿果然如朕所料般，生的老成穩重。”
這應該算是好話吧？
焦順心下正微妙著，那簾子就又垂了下來，隨即太監們扛起龍攆，前呼后擁的進了工部正門。
這就完事兒了？
焦順滿以為皇帝見了自己，不說是子期遇伯牙，怎么也該促膝長談番才對，誰知道相面似的品評了句，竟然就沒下了。
或許是想進了衙門再詳談？
焦順雖然這么自我寬慰著，可直到那樣板戲在正式開演，他也沒能等到皇帝的單獨召見。
沒奈何，也只好混在同僚當，滿腹的牢騷怨念。
因陳尚書的叮囑，開幕段換成了洋夷逞兇，結果不出意料的，又引來了片非議之聲，倒不是認為劇情不合理，而是覺得這批‘戲子’的基本功太差，唱念做打沒個合格的，臺詞也過于淺白粗俗。
后面司務廳主事登場，更是迎來了大波鄙棄。
但隨著劇情深入，批評漸漸就少了，畢竟當初備戰西南的事情，在場的官員們大多都曾親身參與過，對于謳歌‘自己’的劇情，就算再挑剔的人也會變得寬容起來。
何況這部樣板戲越到后半段，就越無節操的突出個‘爽’字，甚至借洋夷之口大搔工部上下的癢處，只瞧的眾人血氣上涌胸膽開張，早把什么門戶之見拋在了腦后。
到末尾那首《咱么工人有力量》第二次響起時，臺下甚至響起了微不可聞的合唱聲。
焦順將這些反應盡收眼底，心下不由得暗暗得意。
不過他眼下更關心的，還是皇帝的態度。
于是忍不住伸長了脖子，向正當用厚帆布團團圍住的貴賓席望去，卻恰巧影影綽綽的看到，陳尚書恭恭敬敬的送了什么人出去。
皇帝這就要走了？
難道是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
不應該啊，這戲雖然通篇都是以工部為主，可拐彎抹角拍皇帝馬屁的地方是抓大把，隆源帝總不會連這都瞧不出來吧？
焦順下意識的起身，想要看的再仔細些，肩膀上就突然被人拍了下，回頭看去，才發現蘇侍郎不知何時已經繞到了身后，正笑吟吟的打量著自己。
焦順忙轉身見禮。
卻被蘇侍郎攔了下來，指著那帷幔道：“陛下臨走前，特意留下了兩個字給你。”
“什么字？”
“大善。”
焦順心下松了口氣，卻又覺著意猶未盡。
皇帝的態度雖然很明顯了，可既不曾專門召見自己，又這么惜字如金的，瞧著總有種虎頭蛇尾之嫌。
正滿心失望，忽又見個眼熟的太監出現在了戲臺上，抑揚頓挫的道：“有旨意，奉圣上口諭，工部官吏本月薪俸律增發三成，司務廳主事焦順加賜紋銀三百兩、飛魚服件，參演的塾師、匠師、工讀生律賜銀五兩。”
眾官員尚未消退的情緒，登時又被這道口諭所激發，時山呼萬歲之聲響徹云霄。
對于工部的官吏們而言，這增發的三成薪水倒還在其次，主要是大年根兒底下得了這等殊榮，等年節時見了親朋好友，可就大有談資了。
等年后復工時，遇見六部五寺的京官們，腰桿都能硬上幾分。
而到了這時，眾人再瞧那樣板戲，種種瑕疵也就都不翼而飛了，甚至連帶看焦順這個異類，都起了愛屋及烏的心思。
返回頭再說那櫳翠庵里。
眾人雖看不慣妙玉對邢岫煙的冷嘲熱諷，但等到賓主落座番閑談之后，卻又無不欽服她的談吐學識。
尤其是史湘云，幾次試探被妙玉連消帶打，反吃了些悶虧，偏她是個大度的，非但不惱，反欣喜這榮國府里又多了個高人雅士。
不過雖則如此，因妙玉始終清冷自若，甚至連茶水都不曾奉上，除了邢岫煙這個早知她性情的，旁人不免又都有些局促難安。
這其，唯獨賈寶玉是個例外。
他來時倒是滿懷期待的想要見識下妙玉其人，可自打在廟門前遇到了林黛玉，這心里就再容下別的了。
幾次有意要主動搭訕，目光剛與黛玉交織，便又惶恐的敗下陣來，就仿佛林妹妹成了天堂與地獄的綜合體，讓他時時仰望，卻又生怕墜入其。
這般明顯的態度變化，自然引得眾人心下都狐疑不已。
要知道以往林黛玉再怎么鬧別扭，賈寶玉都會像是條百折不撓的舔狗，搖著尾巴撒著歡兒的往她跟前撲。
偏這回竟就真的生分了！
作為萬花叢的點綠，妙玉也注意到了賈寶玉的異狀。
守著這群天仙似的女子，若換成是個濁物俗人，只怕早就孔雀開屏似的夸夸其談起來，偏這紅粉公子憂郁深沉、不假辭色，恰似腳踩在世事繁華之內，腳又游離在凡塵喧囂之外。
她不知就里，竟就以為是遇到了同類，明著雖不顯山不露水，暗里卻偷眼打量了幾回。
這些小動作騙的過旁人，卻如何瞞得過邢岫煙？
邢岫煙不由得暗嘆，虧她貫目無余塵，竟也在這賈寶玉身上迷了眼。
當著眾人不好明言，邢岫煙心下卻打定主意，等日后得了空，必要把這位寶二爺的英雄事跡學給妙玉聽。
不多時妙玉主動謝客，視同仁的將眾人請出了櫳翠庵，連邢岫煙這舊友故交也不曾例外，全沒有先前迎出來時的激動模樣。
等出了院門，史湘云先就長出了口氣，搖頭道：“這位妙玉姑娘可真是讓人想親近，偏又不敢親近呢。”
眾人也都有同感，只林黛玉依舊記著妙玉對邢姐姐的態度，于是冷笑道：“她便有些才學又如何？似這般目無余子持才自傲的，早已失了佛法普度眾生的本意！”
然而聽她說出‘目無余子持才自傲’幾個字，姐妹們卻都忍禁不住的看了過來。
史湘云噗嗤笑，回頭對寶釵、寶玉道：“你們快瞧，這大約就是同類相斥了！”
賈寶玉忙拉了她把，有心幫著轉圜幾句，可目光掃到林黛玉，卻又急忙把頭縮，再說不出半句言語。
“哼”
林黛玉嬌哼著白了湘云眼，拉起邢岫煙就準備跟眾人分道揚鑣。
這時薛寶釵見寶玉不肯出頭，便主動做起了和事佬，輕輕在史湘云肩頭搡了下，佯嗔道：“你這口不應心的丫頭，先前還想著慫恿你林姐姐，去焦家借了那牌戲來玩兒，如今見了正主兒，不軟語相求也就罷了，偏又說這些玩笑話。”
說著，又對林黛玉道：“她倒真是你的歡喜冤家，先前見了面就吵，近來見的少了，又整日的念叨你，聽的人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寶姐姐！”
史湘云被戳穿了心思，不依的賴在寶釵身上撒嬌。
林黛玉也是詫異的掃了眼湘云，仿佛直到今日才認識她似的。
邢岫煙見狀，便道：“這有什么，正所謂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既然湘云妹妹喜歡，或差人去我家里取、或干脆到我家里玩兒都使得。”
“哪姐姐現在就讓人去……”
史湘云聞言喜，就想讓邢岫煙差人取來。
“你這糊涂鬼！”
薛寶釵連忙攔住，指著邢岫煙的肚子道：“眼下這天道，若漸漸積起雪來，你我倒沒什么，邢妹妹滑上跤卻如何使得？”
說著，又問邢岫煙：“不知妹妹家可還方便？”
“方便、方便的！”
邢岫煙忙道：“老爺和我們爺都要晚上才能回來。”
眾人遂決議，要去焦家做客打牌，也省得邢岫煙再奔波。
史湘云因瞧賈寶玉失魂落魄的，又單拎了他出來，說寶哥哥是敗興的，需由襲人、麝月替他才是。
賈寶玉倒也不爭辯，仍是時不時偷眼去看黛玉，對上目光之后，又似燙了眼睛樣慌張避開。
路無話。
等到了焦家之后，湘云探春兩個就張羅著鋪開牌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圍成桌，雖心思各異，但在她二人的引領下，也都漸漸放開了襟懷。
時玩兒的興起，連午飯都是在焦家吃的。
因焦家灶上伺候不過來，還專門去寧榮街點了大兩小三桌席面。
眼見酒足飯飽，探春又催促著繼續開局，不想玉釧突然歡天喜地的尋了來，指著外面道：“大喜啊姨娘，今兒皇上巡視工部，單賞了咱們爺件飛魚服，爺差人來問尺寸，說是要趁早報到禮部，領了對牌也好在年前趕工出來！”
若換了旁人，想要五六日里趕出件飛魚服來，只怕是難如登天，可焦順這個工部大總管來說，卻又算不得什么難事。
卻說聽了這番話，焦家人自都是大喜過望。
余者的反應卻是各有不同，林黛玉替邢岫煙高興；寶釵、湘云、惜春事不關己；探春面艷羨，面忍不住側頭去看寶玉；迎春則是低垂了眉眼，臉的黯然神傷。
“你讓栓柱等會兒，我去寫下來給他。”
邢岫煙說著，又吩咐香菱：“快去堂屋稟告太太，傍晚祭灶時也要再添些貢品才是。”
等玉釧、香菱各自領命，她急從里間取了房四寶，當眾寫下了焦順的尺碼，正要讓人給栓柱送過去，忽聽有人詫異道：“咦，這個麒麟鎮紙怎么瞧著有些眼熟的樣子，好像曾在誰身上見過？”
回頭看時，卻見林黛玉正捧著只金麒麟，在那里冥思苦想。
看清楚那金麒麟的模樣，寶釵眼泛異色，探春也是若有所思，偏兩人又都心照不宣的保持了沉默。
只賈寶玉愣神片刻，脫口叫道：“這不是湘云妹妹貼身帶著的那只么，卻怎么到了焦大哥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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