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惡意的目光
按照記載，德川幕府對“島原之亂”，采用的是雷霆手段，絕不姑息。
城破之后，男女老幼六萬余人全部被屠殺，傷兵和婦女兒童大多自決了，不少縱身跳進火海，他們嘴里念著神的教誨，慷慨赴死。
而平叛的官兵，則對著叛亂的老弱殘兵，砍腦袋、削鼻子，用來證明自己的功績，唯恐自己殺人太少。
首功自然是擊殺切支丹首領天草時貞。
士兵們凡是砍下十幾歲俊美少年的頭顱，都希望那是四郎時貞。
戰后天草時貞的母親，也被逼確認天草時貞正身。
一開始天草時貞的母親還堅定喊著：“他是天上派來的使者，你們殺不死他的，現在他已經升天了！”
但后來看到一顆人頭時，她不禁抱住那顆人頭哭泣起來：“瘦成這樣子了…苦壞了吧？你太逞強啦！”
乍看之下，沒什么特別的，無外乎幕府兵手段殘暴了一些。
要說真有什么不一樣的，那就是島原之亂是幕府閉關鎖國的開端。
這份記載傳承兩百多年，沒人看出疑點。
因為幕府對切支丹大力打壓，世上根本沒多少人了解切支丹，即使有點好奇心，也因為幕府的零容忍，連資料教義都不敢看。
也就是說，這期間沒有人了解切支丹教派的特點，根本不知道切支丹反對自殺。
但現在不同，黑田長德和自稱天草時貞的少年有過合作，多少會冒著風險，深入了解一些，做到知己知彼，至于秦明自然不用多說，這種東西上輩子隨手一搜就能搜到。
對秦明來說，和和尚一樣，天主教基督教，可都是商業競爭對手，自然要了解一番。
一個天主教徒，在生命的最后用武士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從教義上來說，根本不可能。
除非他并不是虔誠的信徒。
但一個不誠的信徒，又怎么能混成切支丹頭頭呢？
“好吧，樹海里的尸體都是他殺，可為什么要特意偽裝成自殺呢？”
龍馬忽然出聲問道，打斷了秦明與黑田長德的思緒。
算了，天草時貞的事等出去之后再慢慢調查，眼前這些“被自殺”的尸體，才是重點。
“首先尋找他們“被自殺”的原因。”
秦明在少女身上觀察著：“衣衫破舊，生活困頓，身上還有傷痕，并非是近幾天在青木原樹海中被動物撕咬的痕跡，看起來有一段時間了。”
“可以推測的是，不受人喜歡，即使是生活貧苦，也不至于遍體鱗傷，要么被父母虐待，要么就是孤兒。”
“應該還不止....”
秦明壓抑著心底的密集恐懼癥，將少女的頭顱抬了起來。
眼眶里空蕩蕩的。
“失明。”
“身有殘疾，應該就是她身世如此凄苦的原因。”
“近藤，去檢查一下其他的尸體，尤其是還未徹底風化，最近死亡的。”
“好。”
近藤老老實實的摸尸體去了。
半晌，他說出了一個令人難以接受的事實：
“太久遠的尸體不太清楚，最近的尸體要么是年長的老人，要么是孩子，偶有青壯年，也是缺胳膊少腿....”
太反常了。
缺胳膊少腿的殘疾人，是比正常人更容易心存死志，想著去自殺，但都缺胳膊少腿了，還專門跑到青木原樹海里，根本犯不著，除非腦子有毛病。
老人孩子也是如此，老人腳程慢，孩子估計都不認路，專門來青木原樹海自殺？
龍馬忽然意識到：“不是有說過嗎，本來就有傳說稱，附近的居民生活困苦，饑寒交迫，不得不將初生嬰孩和老人家遺棄于青木原樹海內。”
“遺棄老弱，在任何時期都會有的。”
佐奈子面色復雜：“但是...太多了。”
近藤也面色凝重：“最近的尸體，都是被遺棄的，如果其他尸體都是如此，遺棄的數量，實在令人發指....”
“這樣就找到原因了。”
秦明接過話，道：“自殺的假象，就是附近那些拋棄老弱的村民，所刻意偽造的。”
“青木原樹海有關自殺森林的傳說，也是他們自己編造出來的。”
“從很早之前，附近的村民就這么做了，不管是因為生活困頓，還是想要自己享受更多的資源，他們將家中的老幼、失去勞動能力的人，拋棄至青木原樹海。”
“為了掩飾自己的罪行，將他們的死亡偽裝成自殺。”
“久而久之，就有了自殺森林的傳聞，其他人再也不敢輕易靠近青木原樹海，他們的罪行就徹底埋藏了起來。”
“不是先有自殺森林，才將他殺偽裝成自殺，而是先有將拋棄的老弱偽裝成自殺，才有了自殺森林的傳說。”
秦明說完，氣氛忽然冷了起來。
整個青木原樹海的死尸，都是被拋棄、放逐的可憐人。
比起自己放棄生命，“被自殺”才是更值得同情的。
而更讓人不寒而栗的是，青木原樹海的存在，已經有幾千年了。
這幾千年來，沒有一個人揭穿“自殺森林”的真相，每個人都有默契的隱瞞著一切，繼續拋棄著喪失勞動力的人。
“這么說，司南、羅盤失靈，半夜聽到窸窣的聲音，樹林里沒有腿的鬼影，都是附近的村民為了不讓他們靠近青木原樹海，發現他們的惡行，而編造的？”
龍馬若有所思。
“是的。”
秦明隨口應道。
“可你之前不是說是磁場嗎？”
你怎么就那么認真呢？
“兩者都有。”
秦明完全不想搭理龍馬。
他在意的是，另一個問題。
人們制造出來的怪談，是整個青木原樹海。
所以才會有一系列詭異的事情。
但現在看到的眼珠呢？
百目鬼的正體呢？
青木原樹海，自殺森林的怪談，可和百目鬼半點邊都沾不上。
最多也就是疑似百目鬼正體的少女尸體，被人殺死后拋棄在青木原樹海內，偽裝成自殺。
這眼睛和百目鬼，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秦明大著膽子，往少女尸體空蕩蕩的眼眶望去。
忽然，整個人好似定格了一樣。
就像之前在安倍宅里看見安倍晴明與源博雅一樣。
腦子里出現了畫面。
少女縮在一間屋子的屋檐下，臟兮兮的衣服，沾上泥土灰蒙蒙的黑發，臉上還有幾道掌痕似的紅印。
顯得畏畏縮縮、好像在懼怕什么。
“瞎子瞎子！都怪這個瞎子！”
“這家伙天生就是個瞎子，沒爹沒娘，大人們都說她不吉利！”
幾個孩子打鬧著，來到少女附近，不斷議論著。
生怕少女聽不見，特意放大了聲音：
“村子里的人們都討厭她！討厭她的一切，真想讓她永遠消失！”
“村長也說了，她在村子里活了十五年，這十五年里，年年欠收，還老是發大水，時不時天氣還是霧蒙蒙的！”
十五歲的少女，看起來卻跟十一二歲一樣，顯然營養不良。
“都怪她！她一定是什么妖怪轉世吧！”
“哈哈哈！什么妖怪連眼睛都沒有？？！”
“好好的妖怪成了瞎子，還真可憐！”
一群半大的孩子，過足嘴癮還不夠，順手撿起地上的小石子，往少女身上砸著。
“打妖怪咯！”
“我是陰陽師！”
“那我就是巫女！”
“不行，你是神婆！”
“僧侶呢？”
“僧侶、神官什么的，可沒陰陽師厲害！”
少女依然縮著身子，即使被石頭砸得渾身傷口，也只是默默啜泣著，如果不細看，甚至都看不出什么動靜。
她已經習慣了，越是表現得痛苦，這些人就越起勁，相反，如果紋絲不動，他們反而會覺得無趣。
果不其然。
“哎，沒意思，不痛不癢的。”
“不只是個瞎子，還是個啞巴。”
“走咯走咯！”
“再玩玩，我們也捉不了幾天妖怪啦！”
“為什么？”
“村長說想辦法把她騙走，扔去青木原樹海里。”
“那個自殺森林？”
“是啊，她看不見，都不知道路，根本并不會懷疑！”
“村長說，把瞎子騙到青木原樹海后，就殺了她，反正她是個看不見的瞎子，只要我們不說話，她就不知道是我們殺了她。”
“殺了她，一切都會好起來吧？”
“姐姐也不用再去祭祀天狗了.....”
秦明看見少女哭了。
眼淚不是眼睛分泌的，所以沒有眼睛也能哭，就是看起來有點滲人。
畫面繼續。
“你這家伙在我屋子前干什么？快滾！”
一個男人從屋子里走出，將一盆水潑在少女身上。
少女起身，晃了晃頭發，蹣跚的走著，不知去哪兒。
“你怎么在這里？？！”
一個老頭拄著拐杖，拉起少女的手：
“快跟我回屋去，村里的人都著魔啦！”
少女通過聲音，認出了來人。
這就是那個孩子們說，要將她帶去青木原樹海殺掉的村長。
少女本應該忌憚，逃跑，但她實在無處可去，便也沒有過多舉動，渾渾噩噩的跟著村長，進到了屋子里。
“啊！”
“十五年，足足十五年，你母親生前可是個美人呢！”
“可惜去祭了天狗！”
“啊..嗚嗚....”
“你早就該死的，我終于等到了今天！”
秦明看到了應該打上馬賽克的場景。
牙都快掉沒了的村長，對少女施以暴行，折磨致死。
少女的遺體被帶到了青木原樹海，偽裝成了自殺的模樣。
生前的最后一幕到此為止，秦明本以為會停止，卻在后面看到了更加了不得的東西。
人死后會有靈魂浮現，這是秦明早就知道的事情。
但普通的靈魂基本只能存在三兩天，之后要么消失淡化，要么就是被其他妖怪吃了。
只有充滿執念、怨念或是有什么沒達成的心愿，這種感情極度強烈，才能化作鬼怪。
不過秦明看得出，少女沒什么極度強烈的感情，甚至一直被欺負，也沒有多大怨念殘留。
她習慣了。
但好像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她的靈魂有些特殊，并沒有散去，也沒有被吞噬，而是孤零零的縮在樹下。
就像生前一樣，抱著膝蓋蜷縮著。
而后，驚人的事情發生了。
大多數鬼怪，都是有五官的。
有眼睛。
一個個模樣駭人的鬼怪，飄到少女身前，將自己的眼睛摘下，放在少女身上。
驚悚之余，又帶著幾分...溫馨？
畫面消失了，秦明揉了揉眼睛，眼眶微微濕潤。
他忽然問向龍馬：“你剛才說過百目鬼的傳說吧？”
“哦？”龍馬一愣，秦明怎么轉了性子，主動提及怪談？
他熱心道：“百目鬼每做一件惡事，身上都會多長出一只懷有惡意的眼睛.....”
“惡意的眼睛....”
秦明喃喃道：“無論是惡事還是惡意，都來自于那些家伙，即使雙目失明，村民眼中惡意的目光，也無處不在....”
“就像樹海里一樣，那種被盯著的感覺...”
“誒？什么目光？”
龍馬忽然發出了疑惑聲：“說起來，好像從剛才開始，那些盯著人的目光，就沒有了？”
眾人也紛紛驚醒，發現不再被盯著看了。
“本來就是錯覺而已。”
秦明淡淡道：“現在離開樹海，去找這個少女所在的村子，將他殺掩飾成自殺，這不僅是欺騙，還是殺人行為。”
“黑田大人，這種罪名，應該殺頭。”
秦明打算找到少女的村子，少女靈魂的狀態有點奇怪，雖說看到了百目鬼的誕生原因，但現在依舊只能看見眼珠，正體始終不明。
他和眼珠對視過，與百目鬼有了交互，百目鬼卻沒對他怎么樣，這不符合之前他對妖怪的了解。
而且百目鬼的誕生原因，還和別的妖怪不太一樣，并非依賴怪談。
在成為百目鬼之前，就有特殊之處，秦明推測，應該是生前經歷過什么事。
“是是...”黑田長德在一邊附和著。
近藤等人不解道：“我們不是在找甲州寶藏嗎？”
“沒必要了。”
秦明道：“既然青木原樹海是村民們用來掩飾罪行的地方，想必他們早就摸透了樹海。”
“如果真的有寶藏，早就被發掘出來了。”
黑田長德唏噓道：“被騙了啊，我還真信了村民們的話，以為他們根本不知道樹海的事情，沒想到.....”
秦明沒給他好臉色：“在你的治下竟然有這種事，甲斐國司閣下，好好反省。”
“是是...”
黑田長德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但滿地被害被拋棄的尸體，全是無法反駁的事實。
他只能點頭稱是。
只是在低下頭的時候，眼睛轉動，似乎一切都在計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