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海女房
“祭海的時候，絕不可以出海。”
“這是那個漁村的規定。”
“但，令人始料不及的是.....”
“兩個認為無需遵從這些風俗習慣的漁夫，將船駛向了海中。”
“船只入海，收獲頗豐，但在回程途中，不知何時，迷霧環繞大海。”
“一個頭上無毛，身軀龐大，足有五、六尺的妖怪，出現在迷霧之中。”
“暴風驟雨，黑壓壓的一片，讓人心中發麻。”
“兩名漁夫只能看見一對藍光爍爍的妖眼，他們立即意識到，大難臨頭。”
“是海坊主！”
“一定是妖怪海坊主！”
“兩名漁夫這么想著，海坊主會向漁夫們強行索要所捕得的魚，要是漁夫們不給，或是捕魚量太少而達不到要求的話，其會在盛怒之下吐出黏液或掀翻漁船，讓漁夫們船翻人亡。”
“他們立即將捕撈的魚，全都拋入海中，這才順利上岸。”
“但這件事傳了出去，漁村里的人都知道他們在祭海的時候出行，還惹怒了海坊主。”
“神婆禱告上天，祈求海坊主寬恕，村官也嚴懲這兩名漁夫。”
“整個村子，開始籌備一場更盛大的祭海，而這次的祭品，是人。”
“被當做祭品的女子，乘著棺船，活生生淹死在海里，海中死亡的女性，怨念會化成海女房。”
“祭海不僅沒有成功，反而失敗了，海上的妖怪，又多了一只。”
詭異的故事，配合上老和尚那斷斷續續的蒼老聲線，還挺讓人害怕的。
秦明心中無奈，真是在哪兒都能碰上，不愧是人人愛講怪談的江戶時代。
好在問題不大，什么海坊主、海女房，都是出現在海上的妖怪，雖說河流入海，海河相通，但一般來說，海里妖怪不會輕易去到河里，就像河童不會突然跑去海里一樣。
不過大多數人，都被老和尚的怪談給嚇著了，大家現在就在船上，四周漆黑一片，代入感很強。
“今晚的怪談物語就講到這里吧。”
看來講怪談打發時間，是這個肥頭大耳的船主所提議，他見到船客面色不好，便主動終止了這一娛樂活動，又怕又愛講，也是江戶特色了。
“往來是客，雖說大家并不相識，但大家既然同乘一船，便是有緣，不如大家就在此，相互認識一番如何？”
“旅途還長，大家可以相互照顧一二。”
不待眾人回應，他便主動自我介紹起來：
“鄙人大船未久，這艘船前身可是朱印船。”
眾人很快就被他的話給吸引了，朱印船的來頭可不簡單，幕府給從事對國外貿易的人發放稱為“朱印狀“的貿易許可證，這些人的貿易船只，則被稱為朱印船。
能在國外進行貿易的船只，造價自然不菲，有的是幕府專業巧匠精心打造，有的更是直接從華夏和薩瓦迪卡進口的珍品。
后來日本閉關鎖國，斷絕對外貿易，朱印船才漸漸消失于人們的視野之中。
“前身是朱印船？”船客中的一個老頭瞇起眼：“盡管朱印船大多已經廢棄，值不了多少錢，但其本身的工藝和寓意，沒有一定身份，也是買不到的，看來船家和幕府，有些關系啊.....”
大船未久昂著頭，看似謙虛：“算不得什么，也就是在往來貿易途中，順便幫幕府運些油、醋、醬油、木頭及棉花等物資罷了。”
說的輕巧，實際上卻不簡單，油、醋乃至木頭、棉花，可都是重要物資。
秦明心中啞然，他們一行人可是有公務在身，要是這艘船和幕府沒關系，是艘摸不清底細的普通商船，誰真的敢坐啊？
乘坐商船掩人耳目的前提條件，是保證安全，知根知底。
在船主的一番炫耀下，很快就消去了因怪談而產生的緊張氛圍，人們一下子就放松了。
“貧僧圓海，是個云游僧人。”老和尚也開口介紹其自己的來歷。
瞇眼老頭也開口道：“老夫只是個閑漢，諸位可稱呼老夫五衛門。”
“在下....”
“鄙人.....”
大家紛紛介紹起自己，看起來一副融洽的模樣，至于真假，就不知道了。
“現在船只到哪里了？”
五衛門出聲問道。
大船未久拿出地圖，看了看，道：“剛出江戶，要是順風的話，兩三天就能到甲斐。”
“兩三天？不能再快點嗎？我看這船走的很慢啊！”
有人抱怨道。
江戶時期，水路井然有序，德川幕府新建或改建了許多水路設施，如碼頭、倉庫和運河，同時嚴格規劃了新的海上運輸路線，以更好地把藩國與大阪、江戶等大城市連接起來，因而水路走起來，十分快。
江戶到甲斐，竟要花費兩三天的時間，算是慢的了。
大船未久聽罷，無奈道：“白天倒是可以開快點，但晚上沒有星星，不好判斷方向，只能用西洋的羅盤來確定方向。”
“西洋的羅盤？船家能不能拿來看看，倒是個稀奇物！”
五衛門好像對西洋的物件很好奇。
“就在這。”
大船未久笑著拿出羅盤：“可沒多少商船能弄到西洋的羅盤，你們看看就行了，別亂碰。”
“這指針指著的就是北方，聽說那些來日本的外國人，都是靠著羅盤認路，才能在海上通行無阻的。”
“無論你面向哪個方位，羅盤里的指針，始終都會指向一個固定的方向。”
“斯...斯國一.....”
人們紛紛發出驚嘆聲。
“這個方位，是酉門吧？”
溫潤如玉的聲音傳來，山南臉上依舊掛著那副很勉強的笑容。
“安倍大人，在下說的對嗎？”
占星觀天象，是陰陽師的本職，以前行軍，都得帶上陰陽師，為啥？怕迷路。
日本陰陽師的六壬羅盤和華夏的羅盤并沒有多大區別，都是用來判斷方位，看風水、定吉兇的東西。
“不錯。”
秦明淡笑著點頭，原身的六壬羅盤一直被他隨身帶著，但從未起過作用。
判斷吉兇？
那破羅盤的指針一天到晚轉個不停，江戶遍布鬼怪，走哪哪兒都是大兇。
“陰陽師大人？”
一番對話，船客們也注意到身后的秦明。
大船未久立即奉承道：“能承載陰陽師大人，真是鄙人的榮幸。”
“有陰陽師大人在，再加上白天的祭海，這趟行程肯定不會出什么意外，大家就安心休息吧。”
忽然有人驚訝道：“船家，這指針怎么突然變了方向？”
“啊？”大橋未久看向羅盤，羅盤的指針果然換了一個方向。
“奇怪，船只一直在直行，也沒發生航線偏轉，指針怎么會大幅度變向？”
“西洋的東西，就是不夠精致。”
有人對羅盤感到不信任，問向秦明：
“陰陽師大人能占算出現在的方向嗎？”
秦明抬頭看了看，通過星星判斷方向的方法，他倒是看野外求生節目時學過，但和剛才一樣，天空依然是一片漆黑，看不見星辰。
“天河中有黑云，謂之黑豬渡河，主雨。”
“啊？！”
有人驚叫了出來，黑豬渡河？聽起來就有些恐怖。
秦明笑道：“黑豬就是濃積云或積雨云，這種云如果很快地升至天空，是將下雨的征兆，也就是俗稱的陰天。”
“哦.....”
人們松了口氣，不就是大陰天，我還以為是妖怪呢！
沉默許久的山南忽然開口：“安倍大人，這羅盤指針的方位，是不是鬼門？”
秦明一看，好家伙，還真是。
鬼門也就是東北方、西南方，這羅盤上的指針還挺正，不多不少，一頭一尾正好指著東北四十五度和西南四十五度。
看見秦明的表情，眾人也都明白過來，羅盤確實指向了鬼門。
“不是說這西洋羅盤只會指向北方嗎？”
“鬼門又是怎么回事？”
“鬼門肯定是大兇，該不會要出事吧？！”
“明明白天已經祭過海了！”
“是祭海的魚不夠嗎？！”
見人們一片慌亂，秦明鎮定道：“鬼門，也即東北方、西南方，白天太陽從東方升起，中午到達中天，晚上日落西山，然后黑夜來臨，太陽就這樣天天循環運行，在這個循環的過程中，陽光很難充沛光顧的地方，就是東北角和西南角的范圍。”
“所以東北角、西南角兩個方位，向來是比較陰冷、潮濕的區域，人們誤會是陰氣重，所以稱為鬼門。”
“實際上，并沒有什么不同，方位便是方位，和鬼門生門之流，毫無關系，只是后人平添的噱頭罷了。”
盡管秦明如此解釋，但沒有多少人相信。
老和尚已經開始念經，試圖驅散這詭異的一切。
可老和尚低沉的聲音，加上咚咚咚的木魚聲，以及無人聽懂的經文，不由得讓人更加心中發寒。
恐懼感更甚。
“咚咚咚——”
有節奏的木魚聲仿佛敲擊在人們心頭，不知不覺間，起霧了。
“是霧？！”
“海女房！！！”
“肯定是那個死在海里的人祭，所化成的海女坊找上門了！”
“那老和尚沒事講什么怪談，真把妖怪引出來了！”
有人尖叫道：“妖怪，鬼門！就是鬼門的方向，繼續行船肯定還會碰見更恐怖的東西！”
“船家快去把船停下，別走了，等白天霧散了再行船！”
“好好好，我這就去....”大船未久也覺得有些不對勁，戰戰兢兢的去到下層，叫船工先將船停下來。
不多時，他便回來了。
“船家，怎么說？”
大船未久掏出布巾，擦著臉上的汗水：“停了，船工已經沒有在劃船了。”
“可船怎么還在動？”五衛門顫聲問道，情緒很不穩定。
“妖怪，鬼門乃匯聚妖物之門，船只一旦深入，絕無可能回到陸地。”
滿臉皺紋的老婦忽然開口，人們依稀記得她自稱稻葉神婆。
神婆？！
那一定是真的了。
人們不由得更加慌亂起來，甚至還有人走至船沿，似乎是想要跳下去，找出一條生路。
迷霧，鬼門，自行的船，加上怪談，人心惶惶。
秦明覺得自己有必要出面，現在他還沒看見妖怪，以船上絕靈體質的數量配置，即使真的有妖怪，也很難靠近。
妖怪最多也就是影響船上的物體什么了，絕對不會有什么危害，除非是玉藻前那種敢在江戶放火的大妖。
可真要讓船客這么一驚一乍，見風就是雨的，搞不好真的妖怪沒碰上，硬生生給他們制造出一個來了。
“霧是一種自然現象，河水蒸發的水蒸氣較多，氣溫一旦下降，它們便會遇冷液化為小液珠，看上去就像白霧一樣。”
“現在正好是夜晚，空氣和水的溫度開始下降，但因為水的熱容量比空氣大，溫度下降相對緩慢，于是就出現了水溫高于氣溫的情況，于是水汽開始蒸騰，也就是我們現在所看到的霧。”
“想來諸位出行的次數不少，應該很清楚，水面上經常會有霧氣。”
一番話與下來，人們安心了不少。
雖然聽不懂，但是很厲害的樣子，而且他們也都意識到，船上不僅有神婆，還有一個陰陽師。
“那船是怎么回事？明明船工都停了，船怎么還在動？”
神婆對秦明的解釋很不滿，這算什么，她明明都感覺到異樣了，雖然說不清楚，但一定有問題。
莫非這個陰陽師的能耐還不如自己？
秦明奇怪道：“難道船工不劃船，船就不會走了嗎？”
“那些沒有船工的船，是靠什么航行的？是水里有妖怪推著走嗎？”
“哪怕沒有風，水流也會帶動船只，你們只是因為之前老和尚講的怪談，導致的心理作用。”
“人一旦感到恐懼，哪怕看見樹枝上掛著的衣服，也會覺得是鬼怪。”
“既然你們認為有妖怪，那妖怪又在哪里呢？”
“看不見摸不著，又憑什么說妖怪存在于世？！”
眾人一時語塞，只有神婆依然杠精：“妖怪本就非此間之物，那羅盤又怎么解釋？！”
換做平時，人們早就相信了秦明，但在場的還有一個神秘側的神婆。
盡管他們內心都想相信秦明所謂的沒有妖怪，但恐懼的情緒，讓他們更偏向于神婆，甚至有人懷疑起秦明的身份。
這該不會是個冒牌陰陽師吧？
秦明輕笑著的取出一物，拿過羅盤，在羅盤周圍一晃：“看，指針變了。”
再晃。
“又變了。”
繼續晃。
“現在指著生門了，大吉。”
“是磁鐵？”山南道：“羅盤的原理是磁，磁鐵能夠改變方向。”
“當然。”秦明大笑道：“很輕易就能改變方向。”
他去三菱屋拿的小玩意里，就有磁鐵。
老神棍教他的不少小把戲，都是借助磁鐵完成的，上輩子用不上，只能當成消遣，現在倒是派上用場了。
秦明將羅盤放歸原位，磁鐵也留在了羅盤邊，因而指針一直指著生門。
按照安倍晴明所謂的“咒”，這也是一種咒，安穩人心的咒。
秦明意味深長地說道：“無論是海女房還是海坊主亦或是其他海上的妖怪傳說，其不外乎就是在海上對所遭遇的船只作害。”
“所謂的妖怪，倒是更像海盜，是人們對海盜的一種妖魔化。”
神婆啞口無言，眾人也再沒有疑問，不由得相信了秦明所說。
老和尚的怪談讓他們害怕，可在秦明的一通解釋下，就有了疑點。
海坊主會向漁夫們強行索要所捕得的魚，要是漁夫們不給，或是捕魚量太少而達不到要求的話，其會在盛怒之下吐出黏液或掀翻漁船，讓漁夫們船翻人亡。
妖怪為什么要漁夫們供上魚？海里的妖怪，自己要吃多少有多少，直接吃魚不比威脅漁民來得到痛快？
思來想去，讓漁民交出所捕的魚，或是讓商船交出貨物，都更像攔道劫財的匪類。
漫長的夜晚，還沒過完。
老和尚噠噠噠的木魚聲和念經聲，一直持續著。
突然多了船工的哭喊聲：
“魚....魚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