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九百七十八章:翻舊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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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開始飄起零星的小雪,殿內的地龍將整個大殿熏烤的暖烘烘的,然而,內閣的兩位大臣站在原地,心中卻不由捏了把冷汗。
他們當然是看過這本奏疏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于謙離京許久的緣故,還是他對京師的形勢判斷有誤,總之,這份奏疏即便是在他們兩個看來,也有些過于冒犯了。
「……夫天下者,陛下之天下也。」
「陛下為君父,百姓為臣子,父愛之子,莫有其深也,君愛之民,亦當如是。」
「臣巡河南,湖廣等地,見百姓凋零,萬民貧苦,連綿數里,無一男丁,婦孺掙扎,乞討果腹,胥吏尖利,盜匪橫行,地方官府庸弱無能,弊病叢生,衛所官軍或勾連地方,欺壓百姓,或遭侵吞軍餉,逃役多矣。」
「想太祖立國之時,雖百廢待興,然四民各安本位,海內安樂,臣思之良久,以為國家之計,在內不在外,當今之時,休養生息,革除弊病,方為國之本也。」
「陛下圣明仁慈,當以萬民之心為心,萬民之計為計,豈可因一時之氣,再興戰事?」
「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土木一戰殷鑒在前,陛下理當朝乾夕惕,此臣昧死竭忠,惓惓為陛下言之。」
「天下之治與不治,民物之安與不安,悉決于陛下一念,伏惟陛下留神,宗社幸甚,天下幸甚,為此具本,謹具奏聞。」
不得不說,于謙還是于謙,朝野上下盡皆忌諱不提的事,他是絲毫都不怕。
雖然沒有明說,但是,這一番話說下來,就差直接了當的說,民間凋敝至此,陛下您若強行開戰,就是在重蹈太上皇的覆轍……
別的人不知道,但是,朝中重臣幾乎都心知肚明,如今天子,對于太上皇的態度,頗帶著幾分輕蔑瞧不起。
于謙這么明目張膽的將天子和太上皇相提并論,這簡直就是在刀尖上跳舞。
而且,更重要的是,在這份奏疏當中,于謙的態度十分鮮明,那就是,未來數十年內,國家之計在于革除積弊,休養生息。
這也就意味著,不僅僅是現在不能開戰,以后也不能打,這無異于直接掐掉了天子建功立業的念想。
別的不說,就光是這兩條,看的都夠人心驚膽戰的了。
更何況,于謙在奏疏當中,將地方的狀況形容的殘破不堪,動亂不已,初初讀之,說一句亡國之相都不過分。
這不是明擺著打天子的臉嗎?
固然,土木一役讓民力耗竭,但是,到了現在,天子畢竟已經登基兩年多了,民間還是如此,讓天子的顏面何存?
也怪不得,內閣的首輔次輔兩個人,都不敢單獨來送奏疏,而是拉著對方一塊才敢過來。
就于謙的這份奏疏,怕是誰看了,都得生氣。
聽聽天子說的什么話?
筆鋒遒勁鋒銳,相比以前更加精進……
這是夸人的好話嗎?
作為正經的進士出身,于謙的書法自然也是十分出色,但是,他的筆法一向是中正平和,這份自然也是如此。
這所謂遒勁鋒銳,一聽就不是說的書法造詣……
天子的話音落下,王翱硬著頭皮,但還是上前勸道。
「陛下,于少保畢竟是兵部尚書,此疏雖言之過甚,但是,可見一片拳拳為國之心。」
「何況,邊事一道,于少保乃個中行家,其諫言亦是為社稷國家考慮,懇請陛下切勿生怒。」
一旁的俞士悅也緊跟著道。
「陛下,首輔大人所言甚是,于少保身在兵部,又奉旨意赴地方整飭軍屯,所見之事必為實情,縱
然言辭不當,但亦是為規諫陛下。」
「而且,如今朝野上下流言紛紛,于少保不在京中,難免受流言所惑,不能上體圣心,明曉陛下用意,此非于少保之過也,待此事風波平息,相信于少保定能知曉陛下一片苦心,主動入宮,向陛下賠罪。」
別的人不清楚,但是,那天議事,王翱和俞士悅都是在的,所以,他們很清楚天子的態度,其實實際上是不打算開戰的,現在的朝野上下種種流言,乃至是兵部,戶部,宣府的一系列行動,都不過是造勢而已。
雖然說,后來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的聯軍也讓他們有些措手不及,以致于,他們也猶豫過,天子會不會因此改變主意。
但是到了最后,他們還是沒有多言。
倒不是因為他們懦弱,而是他們知道,天子并不是像外頭傳言的那樣是為爭一時意氣,或者是純粹為了所謂功業之念。
既然楊杰傳信來的時候,天子能夠審時度勢,最終決定只是加以威懾,便說明天子仍舊對局勢有著清晰的判斷。
既然如此,那么這個時候,他們就應該相信天子,不會輕易的改弦更張。
從這一點上來說,于謙的主張,其實和天子是一致的。
但是,問題就在于,如今于謙遠在湖廣,他并不清楚天子的真正用意是什么。
從奏疏上來看,這貨說話也實在是讓人火大,雖然說,天子待于謙一向寬和,但是,倆人架也沒少吵,萬一天子真的因此心生芥蒂,那可就出大事了。
所以事實上,這才是二人匆匆趕來的目的。
將手里的奏疏擱下,朱祁玉的臉色卻一如往常,甚至還浮起一絲笑容,道。
「二位先生這是什么話,朕豈是不明事理之人?」
「于謙身為朝廷重臣,又是兵部尚書,為邊事上疏,乃是職責所在,若不肯上疏,才是玩忽職守。」
「良藥苦口,忠言逆耳的道理,朕還是懂的,二位先生不必擔心。」
這話聽起來倒是體貼的很,但是,看著天子絲毫沒有生氣的樣子,不知為何,底下兩人總覺得有哪不對勁兒。
不過,天子都這么說了,他們也只能跟著附和,道。
「陛下圣明英斷,寬厚仁慈,臣等之幸也!」
于是,天子輕輕點了點頭,狀若無意的瞥了一眼手邊的奏疏,又嘆了口氣,道。
「邊境之事,二位先生皆知朕意,朕便不多說了,現如今楊杰未歸,同各部的談判也在進行當中,所以,于謙的這份奏疏,朕也只能暫時留中不發了,二位先生見諒。」
這話客氣的,簡直不像是皇帝說出來的話。
王翱和俞士悅心中更加不安,連忙道。
「臣等不敢。」
與此同時,他們也終于明白過來,到底是哪不對勁兒了。
打從剛才開始,天子雖然臉色平靜,面帶笑容,甚至口氣都溫和了許多。
但是!
天子他老人家……
他他他他他……
他剛剛已經對于謙直呼其名了!
這可不是個好兆頭,一念至此,二人對視一眼,正想上前開口,卻聽得天子的聲音已然再度響起。
「邊事暫且不提,如今朝廷大政,皆在整飭軍屯一事。」
「如今,邊境諸鎮,經金尚書嘔心瀝血,已厘清諸事,若非有此變故,半月之內,當能回京復命,山西,陜西等處,杜寧剛剛到任,也需一段時日。」
「惟河南,湖廣,山東等處,為重中之重,不可輕忽。」
這番話說出來,王翱和俞士悅心中一動,隱約已經猜到了天子要說什么
果不其然,下一刻,天子語重心長的開口,道。
「二位先生當知,內地各處,乃朝廷稅賦之本也,朝廷歲入,大半來自于此,若有亂事,恐動搖社稷矣。」
「太祖分封諸王,藩屏國家,乃不可或缺之力,由河南,湖廣,山東等處,宗室繁多,當需顧慮。」
說著話,天子側了側身,對著懷恩吩咐了兩句,隨后,懷恩便拱手領命,帶著幾個人去了旁邊的偏殿。
沒過一會,再度回轉的時候,他們的手中,已經各自多了一摞厚厚的奏疏。
將這些奏疏放在御桉上,天子隨手翻了翻,方又抬頭,看著王翱和俞士悅,神色頗有幾分為難,道。
「不瞞二位先生,這些日子以來,朕接到各地宗室上呈的奏疏,都快要摞成山了。」
「這里頭,有諸王長輩的,也有普通宗室的,其內容大同小異,基本上都是彈劾于謙跋扈擅權,任意妄為,欺壓宗室,強買強賣的。」
一邊說話,天子一邊挑挑揀揀,拿出了好幾本奏疏,然后命人遞了下來,給王翱和俞士悅看,好證明他所言非虛。
二人面面相覷,苦笑著接過奏疏翻看起來,與此同時,天子繼續大倒苦水,道。
「朕當然知道,于謙在各地整飭軍屯,難免觸動宗室們的利益,所以這段時日以來,朕一直竭力安撫宗室,支持于謙推行大政。」
「但是,二位先生也要明白朕的難處,諸王藩屏社稷,位猶為重,于謙雖是為朝廷政事,但是有些手段,確實不妥。」
「便如這份,一個月前,鎮平王奏,于謙指使地方州府強奪王府私田……」
「還有這個,半個月前,永安王奏,有衙役借清丈之名,強闖王府田莊,打傷田莊護衛十余人……」
「這個,一個半月前,唐王奏,于謙親自帶人,擅闖王府,有犯上之舉……」
看著天子一件件的開始數,底下的王翱和俞士悅二人臉上苦笑之意越來越濃。
他們哪還能看不明白,雖然天子表面上沒什么反應,但是到底,還是生氣了。
不過,于謙畢竟是進諫,而且說的也都沒錯,所以,天子沒法直接發火,這不,就開始找茬了。
就剛剛天子說的這些事,他們都清楚的很。
其中有些是宗室胡攪蠻纏,譬如鎮平王,他所說的王府私田,根本毫無根據,連私田都不是。
「強奪」倒是真的,但是,在此之前,于謙已經命人將所有的田契,以及其流轉過的戶主,都清清楚楚的查驗過一遍,并且數日派人送到鎮平王府。
可是,鎮平王就是躲著不肯交田,無奈之下,于謙才派人強行接管。
還有那唐王,仗著自己在地方根深蒂固,屢屢將于謙拒之門外,地方州府憂懼唐王勢力,推脫不敢動手。
為了讓唐王露面,于謙親自在王府外等了足足一個時辰,最后實在沒了辦法,才闖了進去。
當然,這件事情,如果上綱上線的話,于謙的確做的不妥當。
但是,整飭軍屯本就困難重重,如果說事事顧忌,那就不知道要耽擱到什么時候去了。
至于永安王所奏的,的確是于謙的問題,馭下不嚴,有地方州府在公文沒有準備停當的時候,和王府護衛發生了沖突。
可說到底,還是那句話,整飭軍屯,事務龐雜繁多,就算是于謙,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就算他自己能夠謹言慎行,可底下具體執
行的人,難免會有不周到的地方。
當然,這些事情,到最后都會歸結到于謙的頭上。
畢竟這是改革,觸動別人利益的事,即便是于謙,也不能保證自己的所有手段,是沒有一點問題的,最多,他也只能保證自己不被抓住大的把柄。
但是,像這種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扯皮事情,肯定是一抓一大把,避免不了的。
以往的時候,有天子壓著,自然是平安無事。
但是現在……
二人看著像小孩子發脾氣一樣的天子,不由感到一陣頭疼,躊躇片刻,王翱開口勸道。
「陛下為朝廷大政嘔心瀝血,臣等自然明白。」
「諸王皆是宗親,若無陛下一力堅持,整飭軍屯之事,又如何能如此順利?」
「只是,諸王所奏之事,或有偏頗之處,如今正值整飭軍屯的關鍵時刻,尚需陛下同臣等上下一心,方能功成。」
聞聽此言,天子終于停下了手里的動作,道。
「先生所言,朕自然明白,整飭軍屯的大政龐雜,而且,觸動各方利益,容易遭受攻訐,這是難以避免之事,于先生的品性,朕自然是信得過的。」
「但是這段時間,岷王叔祖,已經進宮來尋朕多次了,帶來了不少長輩的家信,明里暗里,說的也是這樁事,如今叔祖還在偏殿等著呢,不出意外的話,還是因為這個。」
「畢竟都是宗親,朕也不可能一直壓著,倘諸王真的怨氣深重,鬧出事端來,恐怕難以收拾。」
「距離年關已經沒有多長時間了,于先生在地方的時間也不短了,軍屯大政事關社稷百姓,還是當竭盡全力,一心用事,爭取能在年前將此事告一段落……」
得,明白了……
王翱和俞士悅對視一眼,皆是聽懂了天子的用意,這番話看似是對他們說的,其實是對于謙說的。
總結下來,核心意思其實就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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