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八百七十七章:于大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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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懾與安撫?
俞士悅眉頭微皺,不由思索起來。
如今的朝廷當中,南宮和天子其實維持著一種脆弱的平衡,而這個平衡的聯結點,就是東宮的太子殿下。
要知道,當今天子登基,從程序上來說,其實是有問題的,說白了,雖然不能說是得位不正,但是到底有幾分先斬后奏的意味。
不去探討受禪還是嗣位的細節,當今天子繼位的合理之處,其實來自于兩份詔書,一是宮中圣母的懿旨,二便是所謂的‘口詔’。
甚至可以說,后一份的效力,比前一份要更強,這和法統無關,而是程序是否合理合法的問題。
如果說口詔是真,那么天子的根基就穩固,如果說口詔是假,那么天子便是名不正言不順。
而遺憾的是,口詔是假的!
所以想要保證天子的地位穩固,首要考慮的問題,就是如何將這份假的口詔變成真的。
對于朝廷的諸多重臣來說,能夠走到這個地步,他們非常清楚,這個世界上不存在沒有破綻的偽造。
唯一能夠做到無懈可擊的,就是這份口詔就是真的。
這聽起來很矛盾,但是道理就是這么個道理,而且是必須要做到的道理。
正因于此,天子和太上皇之間,便展開了暗中的博弈。
當時的局勢,天子既已登基,自然不可能再讓出皇位,但是,若無太上皇的背書,那么天子繼位的合法性就會受到質疑。
事實上,如果太上皇回朝,就是不承認這份口詔的存在,或者對此不予表態,當然改變不了大局,但是相對的,天子也不可能強逼太上皇承認。
如此一來,看似沒什么問題,但是終歸會埋下隱患,引得朝野上下人心浮動。
但是現在,太上皇歸朝時,郊迎,祭天,祭祖,奉天殿宣詔,親自昭告群臣,布告天下,以圣旨的形式,補上了這份禪位詔書,也就消弭了這個隱患。
有這份詔書在,有奉天殿中文武群臣親自見證,這份口詔自然就是真的!
或者說,有這份詔書在,口詔是真是假,并沒有什么所謂,因為這種正式的圣旨的效力,要遠勝于一份口諭。
但是,太上皇愿意這么做的前提是,太子之位穩固。
事實上,現在回過頭去再看,當初太上皇盤桓宣府不歸,未必就不是存了要爭上一爭實權的念頭。
可到了最后,雙方仍然各自做了妥協。
太上皇退居南宮,不問政事,天子善待太子,保證儲君之位,這是一場無言的交易。
可以說,太子安居東宮,太上皇和天子才能平安無事。
但是顯然,這種平衡是脆弱的,倒不單單是因為太子這個聯結點不夠穩固,而是對于雙方來說,都并不滿足于現狀。
太上皇就不說了,就像于謙所說的,雖然退居南宮,但是屢屢暗中試探,想要插手朝政,試圖擴大自己的影響力。
至于天子,所謂君心難測,誰也不知道,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是至少,在一眾重臣們所見中,天子也并無意和南宮結好,只不過維持表面上的和睦罷了。
而且,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對于太上皇屢屢試圖在朝堂上擴大自身影響力的舉動,天子必然是不滿的。
這一點,從之前太上皇屢次暗中試探,均被天子各使手段化解,便可以看出。
所以此次帶著太子出宮,很明顯就是一次警告!
是對近來太上皇行事太過張揚的威懾!
這是在告訴太上皇,這朝堂上,還是天子做主,他只是懶得和底下人計較,但是不代表他不知道這些小動作。
恰在此時,于謙望著俞士悅,面帶深意的道。
“俞兄身在內閣,消息應該得到的比于某更早,就在陛下和太子殿下出宮之后不久,圣母便到了南宮,隨后,成國公便被召進了慈寧宮,說是詢問兩公府的婚事?”
“呵……”
最后的這一聲,于謙罕見的帶上了幾分嘲弄的口氣。
見此狀況,俞士悅苦笑一聲,道。
“總要有個由頭不是?”
“不過此次陛下攜太子殿下出宮,看來是真的讓圣母著急了,不然的話,也不會不顧外朝內宮之分,公然召見朝臣。”
太后畢竟是太后,份屬后宮,按理來說,是不能隨意召見朝臣的。
但是實際上,因為往常時候,太后都是皇帝之母,所以必要時候,也有偶爾逾矩之時,只要不過分,大家都裝著瞧不見。
而且,有張太皇太后在前,她老人家輔政多年,見過的朝臣不知凡幾。
如今慈寧宮這位,雖然不是當今天子之母,但也算是在危急時刻,臨時主政過的,加之她老人家平日里的確比較克制,很少單獨召見朝臣,要么是見的外戚,要么是有皇帝陪同,還算是符合禮制,所以,一干大臣們也都沒有就此事多說過什么。
但是這一次,平心而論,孫太后的確做的有些過分了。
兩公府的婚事雖然說是她老人家給賜的婚,但是一則朱佶要守孝三年,根本談不上什么婚事的籌備,二則成國公府的老夫人尚在,就算是要詢問婚事,這種后宅之事,也該召她覲見。
尤其是在這個當口,孫太后急急忙忙的召朱儀進宮,其目的不言自明。
聞言,于謙道:“圣母她老人家無非覺得,身在后宮,又有當初扶立天子之功,沒人能奈何得了她。”
“但是,她卻忘了,若是她老人家僅僅只是待在后宮當中,不問政事,那么,外朝大臣自然是無計可施。”
“當然,若真是如此,我等原也不必和圣母作對,但是,既然圣母如今有如此逾矩之行為,那么,我等自不可袖手旁觀。”
這世上做任何事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孫太后如此作為,其實是在消耗她當初臨危主政,扶立天子時積累下的威望。
事實上,雖然他們二人剛剛說的是太上皇暗中干預朝政,但是其實,孫太后也沒少從旁輔助。
別的不說,成國公復爵一事,就是她老人家親自出面,除此之外,還有上次春獵前蒙古女子一事,再往前推,關于南宮的一應安排,其實在很多事情上,孫太后都有逾越本分之舉。
只不過,天子并不計較,每次又都是事出有因,再加上之前積累的威望,所以,基本都沒有鬧出太大風波而已。
當然,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像剛剛于謙所說的那樣,孫太后畢竟是后宮之人,而且身份擺著,就算是犯了錯,也最多只能不痛不癢的勸兩句,甚至連責罰都做不到。
不過……
“廷益,你想做什么?”
聽到于謙越來越不善的口氣,俞士悅有些不安,開口問道。
然而,聞聽此言,于謙卻搖了搖頭,道。
“不是我要做什么,而是俞兄你要做些什么!”
俞士悅愣了愣,明顯有些沒反應過來。
見此狀況,于謙道。
“俞兄也知道,我不日即將出京奔赴各地,主持整飭軍屯一事,若陛下所言不錯,那么此次地龍翻身后,大明將有諸多天災。”
“如今已是七月,最遲年尾之前,各地的軍屯事宜,都需收尾,所以這段時日,京中之事我怕是無暇顧及了。”
“因此,我離開之后的京中之事,只怕要交托給俞兄了!”
這……
俞士悅有些猶豫,他當然知道于謙不會坑他,但是,這一次于謙所謂的托付,可不是跟上次一樣,庇護他的家人便可以的,而是涉及到朝政之事。
二人的關系固然好,但是,所謂君子和而不同,真正要論政治觀念和行事手段,他們二人其實還是有差別的。
只不過以往的時候,他們雖然討論朝政,但是對于具體的做法和方向,卻默契的留有余地,不相互干預。
可這一次,于謙卻一反常態,這不得不讓俞士悅有些奇怪,躊躇片刻,他還是開口問道。
“你想怎么做?”
于謙沉吟片刻,低聲對俞士悅說了兩句,于是,后者的臉色立刻變得有些古怪起來。
“廷益,伱確定,你是因為要出京了,所以才不愿意自己出面的嗎?”
“自然如此,不然的話,于某還能是為了所謂虛名清譽不成?”
面對俞士悅的質疑,于謙理直氣壯。
“可是……”
“俞兄!”
見后者有些猶豫不定,于謙嘆了口氣,收斂了剛剛的小小玩笑,正色道。
“此處沒有旁人,我便實話實說,你雖是機緣巧合接下了太子府詹事之職,但是,身在其位當謀其政,此吾輩為國盡忠之責也。”
“輔弼東宮,教導太子,是俞兄當為必為之事,但是,當今太子的身份地位特殊,這太子之師的位置,要比歷朝都難坐的多。”
“天子不喜黨爭,并不會逼迫大臣站隊,然而,身在朝局當中,很多事情身不由己,相信俞兄應該明白。”
“何況,內閣不同于部院,極賴天子恩寵,此次陛下帶太子殿下出宮,除為威懾外,更多的,亦是為安撫朝局民心,以示太子賢德,國本穩固。”
“所以,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朝廷上下對于東宮都會持續關注,俞兄既是內閣次輔,又是太子之師,有些事情,是躲也躲不掉的,如今恰好有此機會,乃順勢而為,俞兄需得把握啊!”
這番話說的真心實意,讓俞士悅陷入了沉思當中。
道理他的確都明白,但是……
輕輕嘆了口氣,俞士悅抬頭看著一臉認真的于謙,感慨道。
“廷益,你變了許多。”
“往些時候,這般朝堂籌謀的手段,你可一向不愿為之,現如今,倒是不拘這些了。”
聞聽此言,于謙先是一愣,隨后笑了笑,搖頭道。
“俞兄錯了,于廷益沒有變過,變的是社稷朝局,這許多年來,外界不乏非議于某沽名釣譽,邀名買直的,但是,這些非議對于某來說,如清風拂過,不惹塵埃。”
“對于某來說,千古流芳還是籍籍無名,都不重要,于某既受朝廷重托,身在其位,便要對得起心中的這道信念,我知我的路在何處,自然不會走偏。”
“往日里,朝廷需要的是清正之臣,滌清朝廷濁氣,于某便是清正之臣,如今有圣明天子在上,他老人家身正德高,為萬民垂范,何必于某多此一舉?”
說著話,于謙的神色有些復雜,遠遠望向宮城的方向,道。
“如今,朝廷的于廷益,該是做些實事的時候,今日陛下對太子殿下說,為一人之仁不為仁,在一時之恕不為恕,既是在教導殿下,也是在教導我等。”
“對于某來說,成一己之名不成名,為社稷之臣方是吾!至于外界史筆,無愧于心便是,不必在意……”
聽了這番話,俞士悅神色有些復雜。
對于眼前這位老友,俞士悅雖然口中不說,但是,心中一直存著要較個長短的心勁兒。
當然,這不是指在朝堂上的官位權勢,而是指的行事作風,德言品行。
然而讓他感到挫敗的是,每每當他覺得自己能夠趕上對方的精神境界的時候,于謙總是能夠出乎他的意料。
今天這一番話說出來,他就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趕得上于謙這份覺悟了。
圣人講存天理,滅人欲,其意便是求天地至理,去一己私欲,但是這話說起來容易,身體力行者,卻寥寥無幾。
人活在世,總有所求者,即便是到了他們這種地步,亦有所求,有人喜好奢靡,貪圖享樂,有人為子孫后代奔忙,最不濟的,也要看重身后聲名。
可于謙此人,兩袖清風,不圖享受,堂堂的一品少保,兵部尚書,日子過得只怕還不如六七品的官員。
他的兒子于冕,養子于康,家教嚴格就不說了,也都算是學富五車,但是,換了別人,早巴不得把他們塞進官場里了,但是于謙偏偏拘著他們,一個也不能走仕途這條路。
如此不拘外物利祿,不帶私心之人,已是難得之極,可現如今,他竟然連身后之名,史筆之論也不在乎了,這般只存心中之道,一去私欲的境界,他也只能是自嘆弗如。
“你啊你,可真是要把自己活成個圣人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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