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六百七十九章: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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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日已西斜,天邊是一片燦爛的云霞。
懷恩帶著兩個小宦官,各自捧著一摞奏疏,輕手輕腳的來到殿中,然后接過奏疏放在御案上。
如今的司禮監從成敬一個人管事,到他和懷恩兩個人共同分擔,兩個人相處的也算融洽。
懷恩現在雖然已是司禮監秉筆太監,但是,他的重心仍然放在乾清宮,干的仍是些御前承旨的活。
需要和外朝打交道的事情,成敬做的熟,也樂意去做,所以基本上,各處的閣議,部議,都是成敬前去旁聽。
但按理來說,其實應該是反過來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坐鎮宮中,秉筆太監四處奔波,去干這些累人的活。
可是,成敬和懷恩二人因為種種原因,卻對這種分工都甘之如飴。
從成敬的角度而言,他雖是宦官,但卻是正經的讀書人出身,
心里始終帶著治國平天下的理想。
在宮中隨侍天子,
代擬批紅固然權勢深重,可卻非他所愿。。
相對之下,
成敬更愿意和各閣部的大臣們一起參與討論,哪怕僅僅是旁聽,只能偶爾插上幾句話,也會讓他感覺到,
自己是真正的在為朝廷出力。
甚至于,
因為大多時候需要在宮外
懷恩則不一樣,盡管他同樣才學出眾,但畢竟是自幼入宮,所以,
他和所有的宦官相同,
從小的觀念就是自己是天子家奴,自然要一切以天子為重。
不管是司禮監,還是內廷的其他衙門,
最重要的事情就只有一個,那就是伺候天子。
所以,在懷恩看來,每日呆在乾清宮中,替天子來往傳話,遞送奏疏,御前承旨辦事,甚至有些時候,
奉圣命代為批紅,
才是自己應當做的。
從這個角度而言,懷恩其實比成敬要稱職的多。
因為本質上,
司禮監屬于皇權的一部分,
到如今,它最重要的作用,
就是輔助天子進行決策,
甚至在天子懶政的時候,
代為決策。
至于討論方案,
斟酌細節,商議大政這種事情,
反而應該是各衙門大臣們的事。
所以實際上,懷恩才是真正的將自己當成了一個真正的司禮監太監,
而成敬因為各種原因,實際上更傾向于成為后者這樣的大臣一樣的角色。
這中間的關節,二人未嘗不知,所以才會有如今現在的分工。
雖然和各自的官銜都略不匹配,但是,二人卻不約而同的都默契的保持了這個狀態。
和舒良一樣,只要是在天子面前,很多的小事,懷恩都會親力親為。
適時的將天子手邊已經漸涼的茶盞換上新的溫熱的茶水,
懷恩稟道。
“皇爺,舒公公回來了,
現在殿外侯召。”
聞言,朱祁鈺從案牘當中抬起頭來,瞥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隨后端起茶盞潤了潤喉,道。
“去了一天了,也該回了,
宣進來吧。”
“是……”
懷恩微微躬身,上前將御案上凌亂的奏疏整理好,與此同時,跟在他后頭的兩個小內侍默默退下,不多時,一襲蟒衣的舒良便走了進來,快步上前道。
“奴婢給皇爺請安。”
“起來吧,事情辦的怎么樣?”
朱祁鈺斜靠在榻上,隨意開口問道。
于是,舒良小心的起身,往前走了兩步,
然后將自己在成國公府所看到的一切,都一五一十,
詳詳細細的說了一遍。
“皇爺吩咐的事,小公爺辦的很妥當,
不出意外的話,
奏疏這幾日就會遞送到內閣,
那些勛貴們雖然沒有全信,但是,也沒有阻攔,想來,也是做著漁翁得利的盤算。”
“只不過,他們這回怕是想不到,這么難辦的一樁事,小公爺不僅敢辦,而且還能辦成!”
的確,不論是東宮出閣,還是組建幼軍,對于如今的太上皇一黨來說,都并非易事。
但是落到朱儀的手里,的確就是小事一樁。
當然,這件小事,朱小公爺也一定會辦的十分艱難,不然的話,怎么好邀功呢?
朱祁鈺點了點頭,道。
“東宮出閣是遲早的事,既然如今到了這個地步,早些倒也無妨,至于幼軍一事,也算是給勛貴們些安撫,你在成國公府,感受如何?”
淡淡的點了一句,朱祁鈺便將話題滑了過去。
東宮便不說了,出閣之事,朱祁鈺自始至終都是順其自然,他這輩子,就沒打算在太子身上做什么文章,這一點,和外界一直以來的諸多猜測都不同,所以,他并不怕自證。
當然,用來拿捏一下這些勛貴,還是可以的。
至于幼軍也是這樣,就像徐有貞質疑朱儀的那樣,站在朱祁鈺的角度,這首先是一場交換。
所謂剛不可守,柔不可久,治國之道在于恩威并施,這一點,并不僅僅針對于自己人,即便是政見不同,乃至是敵對的大臣,也要如此。
放在整個朝局當中來說,朱祁鈺考慮的是如何將整飭軍屯的大政更平順的推行下去。
兵部的鐵腕手段是其一,朱儀巧妙的將壓力轉移到幼軍上是其二,前者是硬,后者是軟,軟硬兼施才是最快,最好用的辦法。
這個時候,就不得不說一下朱小公爺的作用了。
如果沒有他,朱祁鈺能用的手段,也就只有威了,倒不是說他不能施恩于這些勛貴。
而是作為君主,是不能向臣下首先低頭的,這樣很容易被視為軟弱,而不是恩賞。
何況,所謂人心不足蛇吞象,幼軍之事如果由他或者是于謙等人提出來,勛貴們不會覺得這是讓步,只會覺得朝廷整飭的態度不堅定,進而得寸進尺,起到反作用。
所以,由朱小公爺來提出,并且經過‘艱難爭取’獲得成功,才最符合朝局的利益。
舒良本就是個心思機敏之人,天子派他去成國公府傳話的時候,他便已然領會了其中的用意,此刻聞聽天子垂問,稍加思索,便開口道。
“皇爺放心,奴婢在成國公府呆的這一日,雖是等著小公爺回話,但閑暇無聊時,也逛了逛成國公府。”
“奴婢今日去之前沒打招呼,但是到了之后,小公爺也很熱情,在他趕去英國公府之后,奴婢特意跟管家提了諸多要求,譬如要去成國公府內宅,小公爺的書房等處瞧瞧看看,甚至到了最后,奴婢還刻意有些逾矩,替成國公府做主讓他們放徐有貞進府。”
“這些要求有些正常,有些過分,但不知是小公爺早有吩咐,還是臨行前有囑咐,總之,奴婢在成國公府一切暢通無阻,即便是那些緊要之處,只要奴婢提了,管家也領著奴婢一一過去。”
“另外,奴婢也仔仔細細的詢問了清風,他給奴婢的回話也是一樣,小公爺在府內府外,做事都沒有避諱著他。”
所以說,有些時候,該有的迎來送往還是要有的。
朱儀的一番‘表示’,固然不會讓舒良替他辦什么事,但是,很多時候,在御前稍稍的偏向幾句,便會讓人受益無窮。
舒良的這番話,的確是實話,但是,正常情況下,舒公公不會說的這么詳細,而這個時候,顯然是越細致越好。
聞言,朱祁鈺也瞥了舒良一眼,笑著道。
“看來這次你過去,的確十分滿意,也罷,朱儀奔忙許久,也算勤懇,他成國公府的爵位,朕給他便是。”
這話似有深意,但是舒良卻不慌張,只低頭道。
“皇爺肯給恩典,是成國公府的福分,想必小公爺日后,必會更加盡心辦差,以謝皇爺天恩。”
“嗯,你退下吧,懷恩,遣個人去把盧忠叫過來。”
朱祁鈺揉了揉額頭,隨意的吩咐道。
應該說,關于成國公府的爵位,朱祁鈺沒打算給這么早,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還是那句話,馭下之道,在恩威并施。
剛剛舒良的話,或許有夸大其詞的地方,但是,大多都是實話,甚至于,能夠讓舒良這種脾性的人在自己面前替他說好話,朱祁鈺相信,這并不是簡單的金銀財帛能夠做到的。
只怕平日里,朱儀在舒良的面前,身段便放的極低。
堂堂的國公之后,能做到如此地步,甚至任由舒良在府中亂逛,其實也從側面說明了,朱儀對于自家的爵位有多么渴望。
這種情況下,如果朱祁鈺還要壓著不給,反倒會起反效果。
百年的滄桑巨變,讓朱祁鈺明白了很多道理,其中有一條就是,人心是需要維護的,而不是用來試探的!
更不要提,朱儀辦事也的確盡心,就像如今,錦衣衛中還是殘存著勛貴布下的人手,朱儀原本可以不做打探,但是,他依舊想了法子,從張輗口中套出了消息,便足可見他的心跡。
眼瞧著舒良恭敬的身影消失在乾清宮中,朱祁鈺忽然問道。
“懷恩,你覺得,朕該不該將徐有貞的身份告訴朱儀?”
他能看得出來,其實剛剛的時候,舒良是想問這個問題的,但是,他到底謹慎,暗暗的探了探,見天子沒有這個意思,便沒有張口發問。
懷恩沉默了片刻,搖頭道。
“不該!”
“哦?為何?”
朱祁鈺不由有些意外,他預料到懷恩會這么說,但是,卻沒想到他會這么果斷。
就在他以為懷恩會給他擺出什么理由的時候,懷恩卻躬了躬身,道。
“舒公公既然沒說,自然是皇爺不讓他說,既然皇爺不讓說,那便是不該說!”
“奴婢相信,舒公公也是這么想的,所以他也沒有多問,因為無論是舒公公還是奴婢,都打心眼里知道,皇爺做的所有事,都有自己的安排,我等只需聽命辦事便可。”
“皇爺怎么吩咐,我們就怎么做,這是奴婢們的本分!”
這番話說的,活脫脫又是一個舒良,但是,不得不說,懷恩的這種態度,卻讓人感到熨帖的很。
朱祁鈺嘆了口氣,沒有說話,片刻之后,他起身來到窗邊,望著傍晚絢爛入火的云霞,似乎是在回應懷恩,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道。
“自古以來,人君皆稱孤道寡,原因只有一個,帝王可以信任一個人,但,卻不能只相信一個人。”
“要給一個人信任,但是,最好不要給一個人全部的信任。”
懷恩跟在后頭,恭敬侍立,聞聽此言,輕輕眨了眨眼睛。
他大約能夠聽明白天子是什么意思。
對于朱儀這位成國公府的小公爺,天子是信任的,而且,這位小公爺到現在為止所做的一切,也值得信任。
但是,盡管如此,也不能將一切都托付在一個人的身上。
或許朱儀知道了徐有貞的身份之后,二人能夠相互配合,取得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可,他們互相不知道對方的身份,對于天子來說,其實更加有用。
兩條相互獨立的消息渠道,必要的時候相互印證,能夠提前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風險。
給予朱儀充分的和信任,是天子的誠心,將二人的身份相互對對方保密,則是天子的手段。
這番道理說穿了,其實也容易理解。
但是,不知為何,懷恩總覺得,天子的這番話,并不單單是在指此番成國公府的事。
隱約之間,他似乎感到,天子的周身再次彌漫起了淡淡的悲傷之意……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有小內侍進來,低頭在懷恩耳邊說了兩句,于是,懷恩方小心的上前,道。
“皇爺,錦衣衛指揮使盧忠大人奉召在殿外候見。”
“宣吧。”
和舒良不同的是,盧忠雖是天子親軍的錦衣衛指揮使,但是,這般快要入夜的時候覲見,也并非是常事。
“臣盧忠叩見陛下。”
高大憨厚的盧指揮使進到殿中,大禮參拜,眼角余光卻在偷偷的打量著天子的臉色。
唔,好像陛下不太高興的亞子……
“起來吧,朕剛剛得了一個消息,說是任禮雖被關進了詔獄當中,但是,卻有人暗中替他傳信出去,這件事情,你可知曉?”
朱祁鈺并不拖泥帶水,開口便直奔主題,問道。
不過,這一句話,卻讓盧指揮使原本起了一半的身子,又倒了下去,連聲道。
“陛下,臣無能,這段時間心思皆放在邊境,不曾想京中竟出了這等紕漏,是臣失職,請陛下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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