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六百四十八章:于·團寵·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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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鈺說的是實話,關于于謙遇刺的這件事情,到現在為止,在他面前統共被提起過三次。
頭一次就是于謙自己的奏本,在這份奏疏當中,就像朱祁鈺剛剛說的,于謙對這件事情提了一提,但是并未詳述,只是一帶而過。
至于第二次,便是年節之前商議整飭軍屯的時候,朱祁鈺在臨召見于謙等人之前,接到了某小公爺通過東廠遞來的消息。
也是直到那個時候,他才知道,于謙奏疏當中所說的那幾個所謂‘混入總兵府,意圖投毒制造混亂的賊子’,真正的目標是要殺了于謙。
當時,朱祁鈺的反應和陳鎰差不多,在震驚于宣府發生了如此大事的同時,對于楊信‘隱瞞不報’的行為,也感到十分生氣。
所以,他一方面改變了主意,同意了朱儀的方案,將矛頭轉向了任禮,另一方面,又派遣了錦衣衛的人手,攜密旨至宣府查問楊信。
然而,得到的答案卻遠遠出乎了他的意料……
武英殿中陷入一陣沉寂,老大人們頗花費了一番工夫,才消化了這個消息。。
如果天子所言不假,那么,也就意味著,真正隱瞞謀刺一事的不是別人,正是于謙自己。
不要說什么在奏疏當中寫了,只是沒有重點提及,這種冠冕堂皇的話,糊弄人還行,
但是想要說服人,
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能夠站到朝堂的第一序列,
雖然有機遇的成分,但是說到底,于謙入仕也有近三十年了。
奏疏該怎么寫,
他不會不清楚,說白了,
既然于謙這么寫,
說明他并不想把這件事情奏稟上去。
因此,
短暫的沉默過后,陳鎰輕輕嘆了口氣,
轉向于謙,開口道。
“于少保,如此說來,
此事是你在欺瞞陛下,
老夫想問一句,
為何?”
說到底,
陳鎰是朝廷的左都御史,糾劾百官是他的職責,
即便眼前的這個人是于謙,他也不能視而不見。
在眾人的注視之中,于謙的神色罕見的有些復雜,
他沒有抬頭,只是到。
“于某并非想要欺瞞,
只是此事關系重大,楊信只是抓到了一個賊人,
并無確鑿證據能夠證明指使之人,所以,
于某便想等到事情查探清楚之后,再行稟奏。”
這個理由,和楊洪方才所說并無太大差別,但是顯然,僅憑這種說法,是難以讓人信服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
如果說楊信隱瞞不報,還可以解釋為,為了增加手里的籌碼,好在關鍵時刻拿出來,
幫助楊家度過難關的話。
那么于謙又是為何?
作為被謀刺的對象,于謙自己應該是最憤怒的,而且從立場的角度出發,他也沒有任何的理由回護任禮。
但是,事實就是,攔下這件事情的是于謙……
聽了于謙的話,陳鎰眉頭一皺,正欲開口發問,卻聽得上首天子突然開口,道。
“于先生是否擔心,將此事稟于朕知,會引起朝廷動蕩,掀起文武之爭,進而影響到兵部整飭軍屯的奏議?”
話音落下,于謙尚無反應,其他幾人眼中便閃過一絲了然之色。
的確,雖然說平時的時候,在一干朝務上,天子和于謙時常發生沖突,但是,只要和天子親近些的大臣都知道,在天子的心底里,是十分信重于謙的。
這種信重來的莫名其妙,甚至到了愛護的程度。
事實上,在某些朝務上頭,天子和于謙的沖突源頭,正是天子想要保護于謙,而反過來于謙自己卻要悶頭向前沖。
所以,于謙的做法也就可以理解。
如果說,他將這件事情上稟,天子勢必是要嚴查此事的。
任禮畢竟位高權重,背后又有一大批勛臣,僅憑這一個證人的證詞,真的捅到了朝堂上,能不能奈何的了任禮不知道,但是,勢必會引起對方激烈的反彈。
到時候,如果對方倒打一耙,說于謙為了打壓勛貴,蓄意勾結楊信誣陷他,可就徹底成了一筆糊涂的爛帳。
以任禮和于謙二人的身份地位,他們二人的爭端,必然會迅速蔓延整個朝堂。
一旦局勢演變到這個地步,說不定,不僅拿不下任禮,還會被對方反戈一擊,畢竟,如于謙所說,他手中并沒有確鑿的證據。
所以實際上,這就是一個時間差的問題。
如果一開始發現的時候就上稟,那么兵部尚未做好整飭軍屯的準備,一旦不能成功拿下任禮,后續整飭軍屯必然會受影響。
但是,這件事情放到恰當的時機拿出來,卻反而能夠成為整飭軍屯的助力,從這個角度出發,于謙所做的是最有利于大局的選擇。
可,是不是對的選擇,就不知道了……
于謙到底是于謙,聞聽天子面無表情的垂問,他竟也沒有試圖辯解,起身跪倒在地,道。
“臣萬死,擅自揣測圣意,請陛下降罪。”
還是那句話,于謙這么做,或許是理智的做法,但是,對于天子來說,卻是極大的不信任,甚至可以說是辜負。
因為,這一切都建立在,天子在得知此事之后,會立刻為他出頭的前提下。
換句話說,他一不信天子的冷靜,二也有負天子的愛護。
如今事情被擺到臺面上,天子會生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不過,奇怪的是,底下一幫大臣各自低頭不語,等待著天子對于謙的嚴厲訓斥。
但是,卻遲遲沒有等到……
偷偷的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天子,卻發現他老人家雖緊皺眉頭的望著于謙,眉宇間雖有怒意,但是,更多的卻是思索。
朱祁鈺的確有些遲疑。
倒不是因為舍不得罵于謙,他信任于謙是真,但是,滿朝上下,挨他罵最多的,也是于謙。
剛剛有那么一瞬間,哪怕是兩世為人,朱祁鈺都涌起一個念頭,是不是他平時對于謙太過放縱了,以至于讓于謙覺得,無論他做什么,自己都不會真的責罰的,所以才如此放肆。
但是,很快,他就冷靜了下來。
不為別的,只因為這一次,于謙的態度有些反常……
他認錯認的太快了!
前世今生十幾年的君臣,沒有人比朱祁鈺更了解于謙。
這個人,說好聽了叫有原則,說不好聽的,就是一意孤行,只相信自己相信的。
他做的事情,就是他打心底里覺得對的,所謂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既然做的事是對的,那便沒有什么不能擺到臺面上來的。
就拿上次撤換征苗總兵官來說,于謙覺得不該,他就要爭,哪怕天子已經下了決定,哪怕自己的同僚也都明里暗里的勸他不要繼續犟,但是,他就是認死理。
認罰不認錯,這就是于謙!
除非是事實擺在他的眼前,不然,于謙是絕不會認錯的。
但是,這一次,朱祁鈺只不過問了一句,于謙竟然干脆利落的就認錯了。
這絕不是因為事情已經結束了,一定另有原因。
于是,朱祁鈺又想起,年前商議兵部遞上來的奏疏的時候,他接到朱儀遞上來的消息,決定將開刀的目標,從楊洪轉向任禮。
似乎,從那個時候起,于謙的反應就有些反常,話里話外的,對于細查此事有些抵抗。
當時,朱祁鈺只覺得于謙是在整飭軍屯的當口上不想節外生枝,但是,如今想來,似乎,他就是單純的,不想對任禮動手?
再往細了想一層,朱祁鈺了解于謙,但是,經過這一年多的磨合,朱祁鈺相信,至少于謙對他也是有所了解的。
誠然,朱祁鈺知道了這件事情,是會替于謙出頭的。
但是,他絕不是行事沖動莽撞之人,只要動手,一定就是有把握的,而且,于謙顧及整飭軍屯的大局,難道朱祁鈺作為天子,會不將這一點考慮在內嗎?
就算真的要針對任禮,也必然是在不影響整飭軍屯的情況下,才會動手。
退一步說,就算于謙上稟了此事,只要他將其中的關節說明白,朱祁鈺也絕不會急在一時。
如此種種,朱祁鈺相信于謙不會不清楚,但是,他仍然不愿意說。
所以,真正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朱祁鈺心中疑竇叢生,將目光落在始終低著頭的于謙身上,他心中越發篤定自己的想法。
這種心虛的表現,出現在于謙的身上,實在是太反常了!
沉吟片刻,朱祁鈺輕哼了一聲,道。
“好一個于謙,原來,朕在你心中,便是如此沖動妄為之輩,你實在是太讓朕失望了。”
“傳旨,兵部尚書于謙,欺瞞圣聽,膽大妄為,即日起,停職回府反省,兵部一應事務,交由侍郎俞山代掌。”
話音落下,在場眾臣頓時大驚失色。
他們想到了天子會生氣,但是,沒想到天子會這么生氣。
要知道,往常的時候,于謙不是沒有被禁足過,但是,這一次天子用的字眼是什么?
停職反省!
這可和普通的禁足有著天壤之別,所謂停職反省,言下之意,反省不好的話,那么下一步,可就是免職了。
看來,天子是動了真怒了!
當下,在場諸人對視一眼,先是陳鎰上前,道。
“陛下,于少保所為確實不妥,但是,也是為大局考慮,何況,如今正值整飭軍屯的關鍵時刻,兵部不可無人主持,懇請陛下顧全大局,小懲大誡,臣相信,于少保定然不是有意欺瞞陛下,只是一時糊涂,還請陛下暫息雷霆之怒,切莫沖動。”
接著,楊洪也跟著上前,道。
“陛下明鑒,此事干系重大,于少保一時猶豫不定,也并非難以理解,于少保為人正直,對朝廷,對陛下一腔赤誠,絕無半點不敬之心,陛下若因一時之怒,令于少保停職歸府,朝野上下,勢必流言四起,故臣斗膽,請陛下三思。”
與此同時,李賢和范廣也紛紛上前,替于謙說情,道。
“陛下息怒,雖然說此事于少保辦的不妥,但是,到底已圓滿解決了,而且,于少保對于自己所為,也已知錯,陛下您一向寬仁,朝中大臣犯錯,您都愿意再給一次機會,于少保不過一時不慎,何妨讓他繼續戴罪立功,若再犯錯,再嚴加懲戒不遲!”
這般輪番上來進諫,一時之間,在場的所有大臣,都站了起來。
但是,朱祁鈺卻絲毫都不為所動,他只是淡淡的望著于謙,開口問道。
“于尚書,朕對你的這番處置,你可心服?”
于是,從不辜負自己拆臺大師名頭的于謙,不負眾望的在眾人的注視下,對著天子俯首一拜,道。
“回陛下,臣欺瞞陛下,妄測天心,情知有罪不敢辯駁,甘愿認罰。”
“然兵部整飭軍屯事關重大,不可無人主持……”
聽到這,在場眾臣還抱了一絲希望,覺得這位于少保能夠為自己求求情,說不定天子怒意一過,這事兒也就過去了。
但是,讓他們沒想到的是,于謙接著不緊不慢的道。
“俞山身為侍郎,難以把控全局,如此大事,必要有尚書大臣坐鎮,故臣斗膽,舉薦內閣次輔俞士悅,代臣出任兵部尚書,主持全局!”
話音落下,殿中的老大人們皆是一頭黑線。
于謙,于少保,于尚書,您干嘛呢?!
天子一時生氣,說要將你停職,咋的,你反手就要辭職?!
賭氣也不是這么個賭法啊!
果不其然,下一刻,眾人便瞧見,天子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聲音也變得有些冰冷,道。
“于謙,你放肆,你這是在威脅朕,是覺得這兵部之事,離了你便沒辦法了嗎?”
這一次,于謙倒是面色如常,拱手道。
“陛下明鑒,臣斷無此意,只是整飭軍屯的確繁瑣復雜,需得力大臣主持,即便陛下不愿用臣舉薦之人,也請陛下切勿令兵部尚書之位空懸,等盡快擇得力之人出掌兵部。”
這話一出,在場的諸大臣更是哀嘆一聲。
祖宗啊,咱別鬧了成不成?
眼瞧著天子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明顯已經是生氣到了極點,陳鎰連忙趕著他老人家開口之前,同樣拜倒在地,道。
“陛下息怒,于尚書只是一時心中愧疚難當,所以生出此念,絕非對陛下有所不敬,朝廷如今上下矚目兵部,若是陛下此時撤換兵部尚書,必會令朝野流言四起,何況,整飭軍屯一事繁瑣復雜,新尚書即便再得力,也需要時間熟悉磨合,必會影響大政推行,為朝局計,還請陛下暫息怒意,三思而行。”
其他幾個大臣,也同樣跟著陳鎰一起上前進諫,一時之間,殿中諸臣紛紛拜倒,無一人再立于殿上。
然而,讓他們感到心涼的是,盡管他們已經努力的找理由平息天子的怒火,但是,天子臉上的怒意卻沒有絲毫削減的意思。
他老人家只是靜靜的望著于謙,看得人后背發寒。
不過,其他人心中憂慮萬分,但是,作為當事人的于謙,反應倒十分平靜。
于是,在這個古怪的氛圍當中,天子終于冷笑一聲,開口道。
“于謙,你就那么不想做這個兵部尚書嗎?既然如此……”
一句話讓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天子下一句就是要將于謙就地免職。
然而,天子到底是天子,哪怕再生氣,也沒有被憤怒沖昏頭腦。
于是,眾臣緊接著便聽到,天子冷聲開口,道。
“那朕便偏不如你的意,這個兵部尚書,朕不僅要讓你繼續做下去,而且,整飭軍屯一事,朕也要你繼續主理!”
“于謙,這個當口你要給朕撂挑子?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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