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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天不可近

赤心巡天大中小  第二十四章天不可近(第1/5頁)

  大荊天子注視著黎國皇帝,又好像從來沒有真正看到他。這囊括天下的目光,輕輕抬起,眺視宇宙。

  他的聲音是靜止的,每個字都像是嵌在歲月里的天律。他說:“太師,有勞。”

  現在的荊國太師計守愚,在成皇帝唐象元時期,就當過國師,及至賀氏殘黨誅滅,便袖手江湖。在前帝唐弘璟時期,被專門請上廟堂,拜為太師。

  今帝亦尊之。

  長期以來,他都坐鎮國都,不移寸步。

  此刻天子金口一開,他便自百官中出列,對皇帝大禮拜下。袖龍翻卷如飛云,長眉長須一同揚起:“臣,領命。”

  長風扶搖,浩蕩萬里。

  圣旨既下,如箭離弦。

  偌大荊土,拔起一道道氣血狼煙,如撐天之柱。也的確沖開了現世,巋然宇宙,向諸天施加影響。

  大荊帝國有天下強軍十三支,在此之下的軍隊,難以盡書。

  因為荊廷是允許各大軍府獨立發展軍隊的!

  唐姓皇族以蓋壓諸方的武力,放韁諸府,對于這些軍隊,只有一個要求——“征國不辭”。

  嚴格來說這并不是一個非常穩定的權力架構,權臣、重鎮,從來都是這個國家的隱患,但荊國自唐譽開國以來,好像就并不求穩。

  抑或者說,是地緣政治推動了政體的形成——在現世西北這一塊無日不征的土地上,忘戰必死。所以在這片土地上建立的天下霸國,也將戰爭的觸須,蔓延到每一個角落。

  別說那些開府建牙的軍府,便是那些密布于荊土的軍堡,又何嘗不是尖刀匕首,國人握持的兇器。

  荊國歷史上有昏聵之君,暴虐之君,無能之君,但沒有一個怯懦君主。唐姓皇族的體內,流淌著好戰的血液。甚至可以說是一群戰爭瘋子。

  這威名赫赫的六大護軍,分別是:上護軍弘吾、下護軍龍武、前護軍捧日、后護軍神驕、左護軍驍騎、右護軍射聲。

  又有七衛,曰:赤馬、鷹揚、黃龍、春申、青海、天衡、羽林。

  荊廷于軍事早有準備,對神霄眺望已久。荊帝在當下殺氣騰騰,卻也不是頭腦一熱,臨時動念發兵。

  此時以捧日軍、羽林衛護國,以赤馬衛、春申衛駐守生死線,以驍騎巡邊,以龍武駐扎妖界。

  余下射聲軍、鷹揚衛、青海衛,三大強軍,盡發神霄戰場。

  這十三支天下強軍,全員備戰。

  帝室所轄,乃至于各軍府未及強軍標準的軍隊,也都躍馬提槍,以太師計守愚為統帥,集眾百萬,似紛紛箭雨,發往神霄世界。

  其中當朝太師計守愚,曾與宗德禎論道。

  射聲大都督曹玉銜,武道真君也。

  鷹揚衛大將軍中山燕文,亦是以一桿“殺神”驚名的當世絕巔。縱超脫無望,未妨他于絕巔礪鋒。

  最后的青海衛大將軍蔣克廉,雖然只是當世真人,但他的“三魂屠靈劍”,也是兇殘至極。

  荊國鐵蹄旦發于此,有夕定神霄之勢,必要鳴雷寰宇。

  位于神霄世界的中央月門,此刻無限高懸,仿佛荊國天子的冠冕。

  他仍坐朝,坐在這名耀人族歷史的計都兇城,高踞至高權力寶座,俯瞰座下群臣,掌握萬萬里山河,隨手一指,即劃分宇宙。

  大殿之中,獨黎皇一人與大荊天子對座,是外邦之君,大國之主。

  其人的確也氣勢非凡,有豪杰氣度,身處他國之都城,身圍他國之重臣,仍然從容不迫,睥睨眾生。在某些瞬間,說得上與霸國天子分庭抗禮。

  然而此刻荊帝發萬萬軍,殺諸天勢,一令而動搖整個神霄戰局,將這場影響諸天格局的戰爭,推舉到翻天覆地的境況…此般氣血天柱為背景,萬槎征聲為樂聲,真個撼動人心,煊赫難言。

  向來說荊國以計都為帝都,是“天子鎮兇”,但最兇的是誰,于今方見!

  “朕知也!黎皇意在六合,欲匡天下。”

  “然路窮。”

  荊國天子站在丹陛之上,龍座之前,其自身即是這個龐大帝國最凌厲的刀,他的目光落回殿中,將那種溫文禮讓的外交氣氛切割的支離破碎。

  “黎皇英睿神武,武功蓋世!”

  “但乏天時。”

  他以視線切割黎皇的氣度:“想上桌嗎?”

  “當前有個機會——”

  他輕輕地仰頭,雙手大張,袍袖似載國之輿圖,展開了這個世界:“大荊軍隊盡伐于天外,黎國東出,正當其時!”

  旒珠搖落的陰影,像是搖在他嘴角的冷笑。

  “來與我唐憲歧爭!”

  “太祖皇帝當年沒有收完的賬,今日我來掃尾,也是應當應份——繼先業,全先事,君王無所怨!”

  七彩綴星袞龍袍,在丹陛上鼓蕩。像是一條活過來的真龍,鱗爪畢現,高揚九天。

  洪君琰靜靜地坐在那里,在九天十地的轟隆聲里,安然客坐。

  “黎國是人族國家,朕亦人族帝王。神霄戰爭殺得激烈,是以人族對萬族。在這樣的時刻,朕怎么可能發兵內戰?”

  他輕聲地笑:“難道這天下,朕竟不懷?”

  荊天子也站在那里笑。起先輕笑,繼而大笑,笑得旁若無人,笑得放肆暢快!

  “呵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笑罷了,他收住聲來:“所以說…不敢嗎?”

  滿殿荊臣,皆不言語。此刻他們仿佛是臺下的觀眾,兩位君王為他們而戲。

  實際上觀眾何止在這計都城呢?

  以天下為臺,古往今來太多的看客!

  “荊天子對我大黎帝國的敵意,著實…突兀了些。”

  洪君琰始終云淡風輕,唐憲歧一再邀他上臺,他卻始終坐定看客的位子:“朕生而為人,有為人族奮戰的心。黎國上下一心,也做好了為人族奉獻的準備。此亦人心公理,當無其咎。荊國不需要幫忙,固然是好事,何以荊天子聞言而恨,有此雷霆之怒呢?”

  “上來就說分生死,要朕提劍與你爭…”

  他的眸光微抬:“生死籠斗也好,引軍對沖也罷,朕有何懼?”

  “對上唐譽朕也未曾怕過!”

  “只是當下非良時,君王擔天下。社稷之主,不為意氣興師。”

  他輕輕搭住扶手:“朕倒是奇怪了。怎么關系人族命運的神霄戰場,成了你荊國的逆鱗,有言援者都起殺心——中央月門若是失守,使得諸天聯軍一戰起勢,這責任荊國皇帝代表整個荊國來擔待嗎?”

赤心巡天大中小  第二十四章天不可近(第2/5頁)

  是啊,恨從何來啊。

  唐憲歧堂堂霸國天子,縱然心中有所不滿,腹中有什么怨氣,輕易也不會往明面上放。

  畢竟他的一舉一動,牽系著億萬國民,而“天子不輕怒”。

  今天他卻是毫不掩飾他的不滿,甚至流露對洪君琰的殺意!

  唐憲歧笑了:“朕知道你不會不敢。你洪君琰也是英雄人物,怎么會懼怕跟人分生死呢?”

  “但你害怕你假死求生、躺在冰棺里苦等天命的幾千年,是毫無意義的!”

  “你害怕天下人的看法,怕史筆的鑿刻,怕人族不以你洪姓皇族為正統。”

  “無論背地里做出什么骯臟事情,你都得顧著面子上的堂皇。心里想這個機會想得要發瘋了,卻不敢壞了規矩,恐與天下為敵!”

  “你建立黎國是要求千秋萬代,并不只要一時鼎盛。你希望天下人都認可你的宏圖,敬重你的國家,擁護你的理想。你既要擠上這張六合的賭桌,又不想做一個無所顧忌的賭徒。你既想做到你當年沒有做到的事情,又想挽回你一再失去的名聲——你瞻前顧后!”

  他的聲音振聾發聵,而又輕蔑地笑:“你什么都敢做,但你不敢的,又有太多。”

  “荊國皇帝倒是‘敢’,敢想敢做。”洪君琰拂了拂雪白的龍袍,施施然道:“今以社稷傾月門,把偌大一個國家,推到許勝不許敗的境地。古來兵者豈有不敗,就連兵祖也有兵墟之歿。一場許勝不許敗的戰爭,讓神霄前線的宮希晏,將往前線的計守愚,少了多少轉圜余地!你乃軍庭之主,非是不知兵,是不惜國也。”

  “小人惜身,大人惜國,上人惜天下!”

  唐憲歧一揮大袖:“黎皇知道自己這么多年差在哪一步嗎?還是抱死命運,始終說‘天不予你’?”

  “神霄之戰,關系人族興亡,本就沒有退路,本就不可言敗。哪有什么余地?你這一生,就是給自己留的余地太多。總以為失去了這次,還有下次。總以為你該有機會!”

  “是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可山已經不是你的了。”

  “世上當然沒有必然不敗的戰法,諸天聯軍也并非沒有英雄。”

  “但朕在這里,勢傾此心,意必人勝。”

  他一手按住腰刀:“此戰若敗,朕即親征!”

  諸國君王大多佩劍,劍乃王道之器,中正堂皇。

  荊國皇帝卻著刀,就是以無上的殺氣,鎮壓著偌大帝國那么多桀驁的軍頭。

  “朕若不幸,霸國天子,仍從荊國軍府出。”

  聲亦如刀冷,字字割意:“輪不到你的。”

  “有些時機,錯過就是錯過了。有些結局,該面對還是要面對。當年做不到的事情,現在仍然做不到。時間雖然過去,難道你就有什么不同?”

  “失敗者總是以不同的方式重復失敗,成功者卻往往以同樣的理由成功。”

  “當年天下大亂,我朝祖皇帝親見景太祖之威,乃有豪杰定鼎之心,曰我當如是。目睹旸太祖絕世風采,卻謂生于良時,當逢英雄!”

  “荊乃百戰之地,抗魔阻景,斬斷草原神輝,擊碎水族建國野望,掃平大大小小七百軍州,絕西北夷狄,方有這軍庭帝國,無上霸業。”

  “黎皇,你避景太祖鋒芒,讓旸太祖旌旗,在我朝祖皇帝面前裝死!僅靠一個‘等’字,能等到六合嗎?”

  “你等的不是時機,你是等天下國主都變成傻子,所有的競爭者都被時間淘汰,最好六合天子的寶座前,都是些景欽秦懷之類的庸主。而那永遠不可能實現!”

  唐憲歧已似丹陛上的立塑,給予洪君琰幾千年冰封時光的審視。

  “設使真叫你等到了,真有那么一天到來。”

  “且人族還能占據現世,不被異族掀翻。”

  “黎皇帝——”

  他問道:“超越三皇的六合天子,難道能夠在這樣的土壤里誕生?”

  “荊皇雄問!”洪君琰輕拍扶手,贊嘆不已:“朕客坐恍惚,幾見唐譽矣!”

  他仍然坐著:“唐譽真絕世。然而朕問前生,亦未輸他多少。”

  “當年我殺不進計都城,他也打不到極地天闕。”

  “無非起勢早晚,遂分先后。”

  “荊土沃于雪原,荊勢勝于雪勢,那一次決戰,朕就敗在國勢上,被一刀碎魄。痛定思痛,方定下冰封之策,以歲月累勢,用時間換資源——以西北狹地吞天下,別無其法!”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這一步。”

  “誰能一呼萬應,匡凍土人心?”

  “長生永壽,誰能知其真意?”

  “朕也不是要等天下皆庸主,而是要攢夠賭本后,上一張公平的賭桌,無論對手是誰!”

  “爾輩不輸先祖,東帝不輸旸帝,朕何曾退縮?”

  “當然今天說這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逝者如斯夫,我亦舉目不見故人。”

  “他人死后再夸勇,朕亦哂然!”

  說到這里他就準備離座了。

  黎國的確做好了準備,但并不打算強行擠上桌去。至少在今天,并不是一個很好的時機。

  這一趟來荊國,看到了荊天子的決心,也算是不虛此行。

  但唐憲歧又開口:“黎皇欲成六合天子,是癡人說夢,斷無可能。”

  “但天無絕人之路,朕亦貪愛寰宇。”

  “現在有一條最近的路。”

  他伸手往前,為洪君琰指路:“脫下你的龍袍,摘下你的冠冕。拜倒在大荊群臣之間。為朕摘取神霄第一功,朕亦許你東宮!”

  “當年你大敗虧輸,封棺稱死。傅歡上表,自稱罪臣。雪國歸荊,本有先例。”

  “今當于心無礙也!”

  這朝議大殿,頓起哄堂笑聲!

  今辱甚!

  洪君琰這一生都未有如此受辱。

  別說是建立黎國后、兵強馬壯的今天,當年被唐譽打得快死了,唐譽也未辱他!

  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笑聲里,他卻只是輕輕撣了撣袍袖,站起身來:“兩國相交,各盡其誠。黎國的心意荊國不領受,朕也不強求——就此告別,相信來日有良逢!”

  雖天下相輕,他何曾在意。今大國失儀,丟臉的是荊朝。而非他這個遠道而來,只身赴會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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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寶殿里嘲聲烈,卻有幾分色厲內荏的意思在。

  但他不打算去驗證。

  他不可能發兵打荊國。

  至少在神霄戰爭期間,不可能這樣做。

  外族伐荊,黎亦伐荊,黎國豈非外族?如此是人族公敵,欲為六合者,必不可取。

  這是乍看之下的大好機會,一碗偽裝成美酒的鴆毒。

  荊帝想激他發兵,叫他按捺不住,但他在冰棺里躺了那么多年,什么都凍住了!

  就此一拂袖,這場天子親來的外交,便已結束。

  雪白色的龍袍如風雪飄出大殿,卻并沒有帶走寒意。

  群臣目視地磚或庭柱,都覺更冷了。

  洪君琰沒有給荊天子殺他的機會!

  那么這份殺意,這天子之怒,又該向誰來宣泄呢?

  嘩啦啦,鎖鏈聲響。

  粗如手臂的禁道鎖鏈,在地磚上拖行,拖出來一位身穿金織蟠龍親王服的大人物!

  雖鬢發散亂,衣衫不整,被拖得搖搖晃晃地在殿中走,發絲飄動間,仍可見豐神俊朗,天家貴姿。

  “放開!”

  他被拖著踉踉蹌蹌地走,卻大聲呵斥:“本王乃太祖皇帝的子孫,唐姓皇族,天生貴胄!焉能如此失禮,使天下笑我大荊無儀!”

  荊天子在丹陛上輕輕抬了抬手。

  兩位拽行親王的力士,便將那車輪大的鎖環扔在了地上,發出哐啷巨響,一陣環搖。

  叫許多大臣都是一驚。

  他們不是在此刻才知消息,但的確是在這一刻,被敲碎了所有的幻想。

  囚行于大殿的親王,在已被禁道鎖神的此刻,驟發其力,拽著粗重鎖鏈,將兩根巨大鎖環,強行拖至身前。

  如此才容出一些余裕,抬起戴著束骨鎖環的雙手,輕輕撥開自己的長發,分出那一張貴重的臉。

  他雙手懸抬,仰望丹陛上的天子,發出含混的意味莫名的笑:“您終于肯見我!”

  不等天子說話,他又扭過頭去,左右看了一圈,目光落在殿中那張規格極高的客椅上:“看來黎皇已是走了!”

  他當然便是唐星闌。

  朝廷封為“裕王”,民間稱為“賢王”的高貴存在。

  許多人視之為儲。

  天下若知他今囚行于此,披發狼藉,不知多少人望計都城而悲泣,又有多少人暗中歡喜!

  皇帝從丹陛上落下來的目光,也是沉重的。

  “朕的確不想見你。”

  他說道:“尤其不想見你于此,見你此般!”

  “天下事,在君王一心。”唐星闌朗聲而笑:“天子只有不言而有,豈有不想而行!”

  若非鎖鏈加身,若非天子問罪,他真不像個囚徒!

  他也不止像個無權無勢的王爺,分明腰甚壯,膽甚粗,反倒質詢天子,有幾分分庭抗禮的意味。

  但皇帝眸光一沉,他的笑聲便瓦解。

  “只此一句,你便不似人君!”

  皇帝道:“君王社稷主,難道任性由心?”

  唐星闌斂去笑聲,直視天子,他很多年以前就想這樣看著皇帝,卻直到今天,才有這破罐子破摔的直視!

  他問:“您難道不任性?”

  皇帝眸光更冷,但沒有說話。

  唐星闌又往前一步走:“你若是不任性,何以有今日?”

  大荊天子輕輕揚頭:“今日難道是朕負你?”

  唐星闌呵然一聲,舉起自己被鎖住的雙手:“都到了這樣的局面,血肉親情灑如飛塵,天家威儀棄置一地,您難道要說彼此不負嗎?”

  “唐星闌…”荊天子輕輕地呢喃了一聲,好像很多年前,如此輕喚那個眼神清澈的孩童,但他又驟然厲聲:“唐星闌!”

  “請陛下稱裕王!”唐星闌怒聲而抗:“您當年潛邸之時…所用的王號!”

  荊天子眼神幽深:“看來是朕不該,不該早早給了你不該有的期望。”

  “是嗎?”唐星闌高昂其首:“臣倒想問問——何為‘不該有’?”

  荊天子搖了搖頭。

  他搖頭的動作非常緩慢,就像是為了告訴自己,這是最后一次失望。

  當皇帝的,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他說道:“你有不輸于景國姬白年的修行才能,雖然姬白年也不以修行見長。”

  “你有的確勝過我那些蠢兒子的政治才能,雖然他們的政治一塌糊涂。”

  在某個瞬間,他臉上甚至有自嘲的笑:“就這樣湊合用吧,大荊帝國四千年積累,歷代名臣賢君耕耘,只要你本分坐在這里,端在這張位置上,想來一百年也敗不干凈。”

  他深深地看著唐星闌:“朕都不介意你朝野造勢,以‘賢王’為號。”

  而后終于顯出怒容:“但你不該視一切為理所當然!朕賜予你的,并非你應得的。朕給你的,不是你本有的!”

  他深吸一口氣:“即便你這樣理所當然了,這般僭越自許了,朕也給足你機會。”

  “可你千不該,萬不該,你勾結外人,圖謀大寶——”

  他拿手指著唐星闌,終究情緒激蕩:“唐姓豈有屈膝外賊之子孫!”

  此聲震耳欲聾,于殿中一再回響。

  雖天雷當空,無過于此。

  群臣皆噤聲。

  唐星闌卻更前一步,拖得鎖鏈都響:“古往今來,無非成王敗寇!”

  他聲音未嘗不高:“成皇帝集五姓合六軍,乃滅賀氏,遂有今日十三軍府。未聞他不是明君。”

  “我亦不曾向誰屈膝,只是要拿回自己應得的位置——我父皇留給你,而你自留的位置!”

  “你那些兒女哪有一個成器的,這么多年你還猶豫不決,難道真不知自己猶豫什么嗎我的圣明君王!”

  他一邊說,一邊往前,三步之后,已經拖著鎖鏈,走到群臣最前,丹陛之下:“無非私心作祟,無非貪棧皇權。無非——”

  “你放肆!”荊天子怒聲截斷其言。

  唐星闌卻驀然一展雙手,嘩啦啦鎖鏈響,似為其奏響征聲:“來吧,指殺于我。”

  “荊國史書會記你親手除逆。”

  “但司馬衡會記下來,說你不給我話說!”

  他穿著親王禮服,高舉著囚徒的手,如舉榮耀之旗。他在丹陛之下慨然,似要血染這白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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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荊天子在黎皇面前,尚且威凌兇迫,面對著這位大荊賢王,卻一再靜默,又一再喘息。

  他正在巔峰的道身,當然不存在“老”的概念。

  可他或許心冷意疲。

  “那么。”皇帝平緩了呼吸,終是問:“你還有什么要說?”

  唐星闌的確有滿腔的不甘,滿心的不滿,但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荊天子,這般心有疲意的皇帝。那些情緒卻都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言的苦澀。

  怎么沒有過愛戴,信任,崇拜呢?

  但權力比魔功更能異化一個人,入魔已是新生,被權力侵蝕的人,卻明明還能感受過往!

  可是都變了。

  后悔嗎?

  或許吧。

  他只以最后的一口氣,硬撐著不肯去認。

  “罷了。”他說道:“敗犬之嚎,免污君耳。便送我去斷頭臺,早了此間事,也好專注你的神霄大業!”

  “你已知死?”荊天子的眼睛,已經是波瀾不驚的古井。誰也不知方才的漣漪,是不是為了斬碎唐星闌的恨心。

  這尤其讓他感到屈辱。

  他的權勢予收予放,他的力量不堪一擊,他的經營是一張畫滿了雄心的長卷,可是撕破了就變廢紙——他就連憤恨的心情,也是被皇帝隨手撥弄的!

  唐星闌咬著牙齒,揚著他的頭:“您特意讓太師出征,不就是為了毫無顧忌地殺我嗎?”

  太師計守愚是前帝唐弘璟親自迎回朝中,奉為太師的!是他父親留給他的遺澤。

  計守愚若在朝中,皇帝絕不能毫無顧忌,不可以將他唐星闌踐踏在泥土里!

  荊天子卻定定地看著他:“你還不明白嗎?”

  唐星闌畢竟聰明,這時已經意識到問題,勉強扯動嘴唇:“明白…什么?”

  “霸國掌權現世,亦擔責天下,是人族秩序最堅定的支持者。朕雖上天子,不可任性妄為。而你到此刻還不懂。”

  荊天子講述著他的失望,但已經不再有波瀾:“朕要殺你,難道還需要找什么理由,尋什么機會?朕讓太師出征,空虛國防,這機會是給洪君琰的!也是給你的。”

  唐星闌如遭雷殛,靜塑當場。

  這位號稱“天下至兇”的皇帝,這個在任何時候都劍拔弩張、永遠強硬面對挑戰的君王…從來不想殺他。

  哪怕他與洪君琰暗中勾連,掌控國家關鍵位置,意圖在關鍵時刻隔絕天子國勢,效仿雍國舊事…皇帝竟也不想殺他!

  這是何等深重之心。

  天子真有負于他唐星闌嗎?真對不起他死去的父親唐弘璟嗎?

  皇帝若是在今日殺了洪君琰,他唐星闌就可以不死。

  但洪君琰沒有妄動,而他這個所謂“賢王”,的確是孱弱的——甚至在這生死攸關的事件里,他也沒有任何主動權利,只能被動等待他人的選擇。

  這樣的他,怎么讓人相信,他不曾,也不會向洪君琰屈膝!

  殿中緘默。

  而荊天子看著唐星闌,似待他掀起什么變化。暗中掌握了都城軍隊也好,在這滿朝文武中籠絡了足夠的心腹也罷,甚而當場轟開禁道鎖鏈,展現不曾顯于人前的恐怖修為,來一場刺王殺駕——

  但唐星闌只是愴然獨佇,像是所有的心氣,都被那沉重的鎖鏈拖走了。

  皇帝終只是抬了抬手:“罪國當死。行刑吧。”

  兩尊將唐星闌拖來此殿的力士,一者又重新走出來,抓住了那巨大鐵環,將唐星闌拖離丹陛,另一位則是提出了一只長柄金瓜。

  唐星闌被倒拖在地,將以地磚為砧,這時才似驚醒,伸手捂面,以鏈披身,悲聲高喊:“拖下去殺我!莫失國儀,勿染朝堂!”

  金瓜遂住。

  嘩啦啦啦。

  力士拖著沉重的鎖鏈,牽拽著尊貴的親王往殿外走。

  片刻之后,傳來“嘭”的一聲爆響。

  余聲悠遠,大殿寂然。

  這是一場毫無波瀾的權力斗爭,甚至根本算不得“斗爭”。

  從頭到尾是荊天子和黎皇的博弈。

  在這場天下之局里,唐星闌本有機會坐下來成為棋手,但事實證明他只是一顆放在關鍵位置、卻沒能體現關鍵價值的棋子。

  哪怕他直接舉旗反了,真個帶兵殺回計都城來,荊天子都不會如此失望。

  風雨四十年,“賢王”只是一個笑話。

  荊帝如何是在不太成器的兒女和格外成器的侄兒之間難做取舍啊!分明是在一群不成器的皇嗣里,想找一個相對成器一點的,能夠繼續這場大爭之局——卻沒有哪個經得起驗證。

  旸太祖當年說,“當國者先恨于時,次恨于后。”

  終究被歷史一再證明為至理名言。

  “父皇…”

  滿殿的沉默之中,響起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

  嘉王唐瑾、寧王唐容,在所有人都不敢動彈的時候,走進殿里來。在所有人都不敢開口的時候,發出聲音。

  今帝長子、嘉王唐瑾伏身而拜,其聲帶泣:“國事艱難,天下翹首。還請父皇保重貴體,莫要傷懷。”

  皇帝這時重新坐回了龍椅,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一時的波瀾、喘息,都像是稍縱即逝的泡影,為旒珠之簾所掩去。

  沒人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傷心過。

  他的目光從伏地的唐瑾身上掠過,落到面色悲戚的唐容身上:“寧王你也在哭,你也為星闌傷心嗎?”

  被唐星闌評價為“不容”的寧王,抹著他成了串的眼淚:“畢竟堂兄弟一場,骨血相連,怎忍見他…”

  “行了。”皇帝擺擺手:“今為國議,閑情休敘。朝廷并無任事給你,你今何來?有話就快說,無話就退下。”

  “父皇。”唐容臉上的淚痕已經干凈了,他出門前特意讓人捯飭了許久,好讓自己像個人君。

  聲音略略一端,便持重了幾分,眼神再加些情感,便是表達了孝心。

  唐容之“容”,是為天下“容”!

  神霄大爭,諸府用兵,他卻“無任事”,這就是最大的問題。沉默或許是更好的選擇,但此刻他豈能沉默?

  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了!

  他小心翼翼地道:“您剛才宣旨,說成六合者不必唐姓…大約是恐嚇黎皇之語吧?”

  皇帝‘呵’了一聲:“你覺得呢?”

  唐容松了一口氣,輕笑道:“想也如此!先祖篳路藍縷,方有今日萬疆。皇祠之中,一個個牌位都敬著,荊國哪能不姓唐啊。”

赤心巡天大中小  第二十四章天不可近(第5/5頁)

  他努力讓自己表現得更輕松,但總是不能像唐星闌那樣自然。

  皇帝的目光落回伏地的唐瑾身上:“嘉王也是這個意思?”

  唐瑾謙恭地抬起頭來:“有賴父皇英明,罪王伏誅,黎國的陰謀被粉碎,想來是不是…不要再讓大家有不該有的誤會。兒臣萬死,非敢指點父皇行事,只是一片愛國之心,為社稷周慮。”

  皇帝輕輕地笑:“是啊,唐星闌死了,該在你們之中選個太子了是嗎?”

  唐容驀地抬起頭來,眼中有光,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

  唐瑾卻是一頭磕在地上:“關乎大寶,自有圣裁。臣豈妄言!”

  荊天子以手扶額:“唐憲歧啊,你這些年都干了什么。”

  唐容和唐瑾各有惶恐。

  皇帝卻挪開了手,看著他們:“這么多年過去了,神霄戰爭都開啟了,朕還要在你們身上費口舌嗎?”

  “為當朝天子之嫡長、嫡次,已是你們最大的優勢。朝野之中,多少人天然向你們靠攏。你們占名據份,皇統在身,卻爭不過唐星闌。為天下看輕!”

  “朕請最有學問的人教你們讀書,請最會修行的人教你們修行,把你們帶在身邊,教你們處理政事——但如何呢?”

  “今日花圃之中,尚不能獨艷。他日荒野叢林,不免枯根!”

  “方今大爭之世,諸天亂戰,已無樂土,庸即是罪。”

  “做一輩子富貴閑人,是你們最好的結果。這亦是為人父母愛你們的苦心。”

  “怎么聽不明白嗎?”

  他拿過宦官捧著的玉如意,猛地摔碎在丹陛之下:“非得把話揉碎了摔在你們面前,掐你們的希望,掃你們的顏面,傷你們的尊嚴——你們就是已經愚蠢成這樣!”

  玉如意之碎屑,劃過唐容的臉,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

  他卻沒有伸手抹去。

  玉屑如砂礫飛濺在親王禮服,唐瑾也只是伏著。

  寧王也好,嘉王也罷,他們怎么都沒有想到,他們好不容易等到了唐星闌的敗局,卻同時迎來自己政治生命的終結。

  今日天子在大殿之上這樣毫不留情的申飭后,全天下都知道他們兩個是怎樣無能!

  確然沒有再爭大寶的機會,荊國沒有人會服他們。

  荊天子也用再明確不過的態度,彰顯了那份圣旨的重量——

  的確東宮空懸,的確大位待神霄。

  這或許是道歷新啟以來,有志于天下者,最好的機會。

  而且如此正大光明,堂皇高上。

  一旦有所成就,史書載為佳話,天下奉為雄主。

  今日起,誰不翹首眺望?

  翹首望神霄,神霄高且遠。

  在那至高之上的天境,無因之果中…天空已經千瘡百孔。

  都是劍鎮留下的不可愈合的傷痕。

  姜望以萬鎮為劍,在因果不系的混沌世界里,對殺兩絕巔。

  在這場魁絕當世的廝殺中,他也逐漸補充知見,便如見丹知赤帝,洞察了虎伯卿那些倀鬼的身份。

  分立五行的五尊倀鬼,其中原身屬于人族的那四尊,分別是赤帝嚴仁羨、旸國太保隗元風、景國天命觀主師云涯、浩然書院院長孫飛槐。

  《史刀鑿海》,都有其名。

  其中隗元風作為旸國開國太保,是輔佐姞燕秋成就霸業,在姞燕秋退位后又監朝三代的大人物…他是在妖界戰場上被圍攻成擒,最后囚為倀鬼。

  也是虎伯卿諸倀鬼中最強的一尊。

  至于師云涯,則是天命觀建立之初的觀主,景太祖姬玉夙的左膀右臂,在景太祖的逐虎戰爭中,為爭取正面戰場的優勢,而成為戰場上的失陷者。

  孫飛槐則是跟嚴仁羨一樣,是失落于天外,最后轉手到虎伯卿掌心。

  那尊天外種族雖是不知來歷,但也獨具神通,天生絕法,不受任何道法侵害,是一等一的絕巔殺手。

  虎伯卿一生擊敗強敵無數,這五尊倀鬼也是優中選優,于漫長歲月中迭代而來。

  但歲月奔流何等無情,他們也曾風流一時,終究囿于倀鬼之身,在歷史中徘徊。及至今日這場三圣問魁的戰斗,他們竟完全的邊緣化了!

  姜望與帝魔君貼身交戰,這些倀鬼絕巔幾次沖殺不能前。

  萬鎮之劍在混沌世界里呼嘯,千丈萬丈的高峰,往來穿梭,裂空碾時,交織成今日的閻浮劍獄。

  “此劍?”虎伯卿挑眉。

  他驚訝于其中的變化。并非所有的劍式都太強,而是其中一些,完全超出姜望的風格,有迥異其人的創想。這無關于悟性,而是性格、道路、人生選擇。

  專門針對姜望劍術來研究的帝魔君,卻笑贊:“此劍放之于朝聞道天宮,天下有所學者,亦有所付…可謂真正的眾生劍!賞見眾生相,豈不樂哉!”

  時至今日,這閻浮劍獄的確已不是姜望一人在推演。

  其于觀河臺立白日碑,有聞朝聞道天宮者,莫不往之。勤苦書院有記曰——“天下學于鎮河者,不知凡幾。”

  虎伯卿了然一笑,而后搖頭:“未脫天下藩籬,盡于世窮之中。竟以此劍決我,你雖年小,實在猖狂!”

  他大踏步當空而行,面迎萬山萬劍,再出千拳萬拳。以勢吞寰宇的氣魄,來消弭鋒芒畢露的鎮山劍。用自己的拳頭,粉碎自己被封鎮的那些拳峰。

  姜望卻在與帝魔君廝殺的過程中,苦海回身!

  古難山真傳之身法,在這時卻有人間苦海崖的意象。

  曾坐苦海崖,字殺天下魔。

  此神陸東盡處,世人至此每回頭。那飛劍絕世的燕春回,亦劍落于此殺紅塵。

  這一路走來的種種,在觀河臺十年坐道所磋磨的風雨…紅塵劫火燒過,便將那無邊苦海,留給了帝魔君。

  此刻虎伯卿決于閻浮劍獄,帝魔君困宥無邊苦海,他回過身來,卻是主動陷入倀鬼之圍,一劍劫無空境!

  所謂倀鬼,都是命運窮途者。姜望此劍向來絕命,今日橫來一劍,卻將他們推回命運過往。

  他左手往前一探,恰似是水中撈月,正正好探在孫飛槐的脖頸,五指分開,都為天鎮,就這樣掐著他,將他生生提起。

  其人身上漣漪猶泛,彷似命運河流的水滴。

  姜望提著他行走于命運河岸,注視著那些仍在命運迷途的倀鬼:“孫先生!是否記得夏君擷?”

  浩然書院的第二任院長脖頸受指,卻不是因此沉默。

  他在命運的斷河里恍惚了片刻,才道:“如何能忘?”

  “令師陸以煥,戰死禍水…實是夏君擷勾結孟天海所為。”姜望說道:“你知孟天海嗎?”

  往事如勾魂索,回憶是穿心刀!

  孫飛槐怔然半晌,終是悵聲:“我雖為妖囚倀鬼,倒也不是閉門不出,平日常為妖族苦役,知曉一些世事。孟天海其名,如雷貫耳。”

  他抬起眼睛:“雖然您告知我真相,我心中十分感激。但此身為倀鬼,未能得自由。我無法背叛太行大祖,仍只能拼死與您廝殺。”

  “你誤會了。”

  姜望搖了搖頭:“先生為人族而戰,寧死不屈異族。我說這些,只是想徹底抹掉你的時候,可以叫你少些遺憾。”

  說罷五指一合,將其繞身的錦繡文章,護道的浩然文氣,乃至他的絕巔文軀…一把捏碎。

  “曾有人借夏君擷之身,于其歷史明月,與我相逢。”

  “知夏君擷者莫過孫飛槐。”

  “所以我也借一段您的命運,以期將來尋他驗證。”

  “莫怪也。”

  就這樣握住掌心僅剩的流光,姜望從容走出命運。

  這時另外四倀鬼才掙出劫無空境。

  而帝魔君堪堪踏出無邊苦海來,拂掉了身上的紅塵劫火。

  本以為會迎來姜望的驚天一劍,卻只看到姜望的從容折身。

  “蕩魔天君…嗎?”

  面容搖蕩在旒珠之下的帝魔君,看了一眼剛剛轟平萬鎮劍峰、正往這邊走來的虎伯卿,聲也悠悠:“看來…我們才是挑戰者。”

下周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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