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不敢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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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瀾天字叁里,現在已經站出來“確名”的人,有諸葛義先、姜望、凰唯真、左囂。
已死的人,有田安平,尹觀。
還剩下的人,有仵官王、都市王,以及徐三。
聽到苗汝泰這么講,徐三當場就跳了起來:“什么叫‘沒有能力自證’?我能的啊!諸葛老頭,當我不知你的歹毒心思嗎,竟妄想趁機抹殺景國天驕!”
“這個你倒是可以放心。正常時空秩序里的徐三,這會應該在大羅山里。”苗汝泰看著他道:“你大可死而無憾。”
“你才死而無憾!”徐三大怒。
一怒之下就想逃竄,但身形已經被定住。
他的雙手雙腳,乃至于整個道身,都籠罩在緩緩旋轉的星圖中,仿如披枷帶鎖,動彈不得。
結合星占和巫術的手段,果然不凡。
他這個大羅山嫡傳,壓根察覺不到自己是怎么中的招。
而苗汝泰大張其手,五指之間,星光交錯,迅速聚成兩個花鳥般的楚國文字,字曰——
“壽寢”。
啪嗒。
靴底敲在地板上的聲音。
陳開緒就這樣走到苗汝泰身前,將這兩個字摘走了,握在手心。
“讓他們確名。”他說。
站在血棺邊上的陳開緒,一直都不怎么說話,確名為‘左囂’后,也很寡語。
此時開口,倒是有不容反駁的堅決。
苗汝泰溫和地看著他:“我知國公謹慎,但時間——”
“這么多時間都過去了,無妨再給一些。”姜望打斷他:“我們一個個都完成了確名,現在只剩三個人了,沒有道理不讓他們開口——再怎么無名之輩,說話的機會總要給?”
苗汝泰嘆了口氣:“你有一顆平等之心。”
“我主要是在想——”姜望眸如靜水:“萬一無名者,不在這三個人里面呢?”
“不在這三個人里面,還能在哪里?你想說祂不在甕中?”苗汝泰皺緊眉頭:“這絕無可能!即便老夫謀算有疏,山海道主總不至漏見,祂是跟著無名者殺進來的,完全能夠確保這超脫甕成立。”
“再者說,這只本就涉及超脫因果的甕,是老夫洞察細節、天機有隙,山海道主造物擬人、幻想成真,無名者剝掉知聞,才使甕中如此混淆,你不知我,我不知你——祂若不這樣做,山海道主第一時間就能揪出祂來。”
苗汝泰論證嚴密:“祂既然施予力量,不可能不在此間。”
姜望靜靜地聽他說完,然后道:“您說得對,但我還是堅持聽一聽。”
苗汝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你們都覺得有這個必要,那便如此。”
說著一抬手,徐三身上的星圖,瞬間消散。
徐三立即道:“我來確名!”
不管此身是真是假,但這具身體死是真死。
“我是徐三!第一個打破三十歲真人記錄的李一,正是我嫡親的師兄!當然,我也不簡單!”
經此一事,他都差點貼到姜望身上:“鎮河真君是認得我的。倘若無名者你要站出來爭名,且好好想一想——”
他的氣勢起來了:“鎮河真君能不能在我身上打破你的認知!”
被尹觀數擒數縱,他已經風流不起來了。與凰唯真同處一世,甚至顯得窘迫。
他索性轉換風格。
一切明日事,度過今日再說。
也不知是李一起了作用,還是姜望起了作用,客房里仍然安靜。
苗汝泰靜等了一陣,宣聲道:“徐三確名。”
徐三松了一口氣,而仵官王和都市王又把氣憋住了。
現在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角落里的他們。
在外間兇名赫赫、殺人不眨眼的兩位閻羅,在這間兇險詭譎的客房里,像兩只縮頭的鵪鶉。
他們居然是最弱的!
弱到只跟徐三有一戰之力,而承受不住其他任何一個人的眼神。
每一道視線都足夠將他們碎尸萬段。
老大突然就爆炸了,令剩下來的他們很是自閉。
失去了扛在前面的絕佳肉盾,只得又往角落里縮……卻還是被揪出來。
這些人欺人太甚啊。
仵官王輕咳一聲,讓自己更斯文一些:“那么在下也來確個名。”
他很有禮貌地道:“在下乃地獄無門仵官王,真實身份是中山國淮城縣尉之子崔棣。曾經當然做過一些錯事,但早已浪子回頭,改邪歸正。我父親臨死的時候教育我,做人一定要——”
苗汝泰打斷了他:“有沒有人與他爭名?”
“不愧是星巫大人,知道我話匣子一打開就止不住……”仵官王的眼睛里都是笑意,星巫的唾沫他都能接下洗臉,區區打斷無傷大雅:“多謝您幫我總結!說起來咱們還是本家呢,我祖上以前也是干巫師的,那時候——”
他在苗汝泰的注視下閉了嘴,因為戴著面具的緣故,他把友善都集中在眼球里,將之凹成微笑的彎月。
站在他旁邊的林光明,則是堂堂正正地睜著眼睛,眼神燦爛、真誠、熱烈。
好像非常坦蕩,甚至是非常期待接下來的“確名”。
他一生光明,事無不可對人言!
當然他的心里,已經是山崩地裂。
因為他已經明白,此刻呆在這間屋子里的,都是些什么樣的怪物。他雖然仍不能夠確認自身的真假,卻可以確認這些怪物的強大。
即便他連自己都能夠騙過,卻很難逃得過這群人的眼睛。
他若只說自己是林光明,很可能開口就因偽飾而被殺死。
但若實話說自己是轉為鬼修的林正仁……
姜師兄可就在旁邊!
“崔棣已確名!”苗汝泰道。
這聲音像是一輪催命的鐘!
林光明還在急劇地思索中,幾乎是本能般的燦爛地張口:“在下林——”
他看起來嚇了一跳——
他旁邊的仵官王,在這個瞬間炸開了!
竟成星沙一捧,簌簌而落。
絞殺仵官王的星光之線,在空中無聲漂浮。瞧來美麗而殘酷。
“崔棣是該死的東西。”苗汝泰解釋道:“我記得他全家就是他自己殺的,他卻在這里說他父親怎樣教育他——老夫順手除害,想來各位并不會介意。”
他看向林光明,眼神深邃:“你繼續。”
林光明恍惚感到自己已被這眼神洞穿!
他仿佛并不是那個威風八面、陽光燦爛的地獄無門八殿閻羅林光明,他仿佛并沒有走過千山萬水,他仿佛還在望江城的那個夜晚里——滿門盡死,爺爺睜大了眼睛看著他,而他跌跌撞撞地走在林氏的尸堆中!
他是林正仁。
杜如晦已死,莊國皇帝也受戮,曾經的新安八俊已經風流云散,辛苦爬上去的國道院首席也已經換了旁人——
可他還是林正仁。
他變成了鬼,以死脫身,卻擺脫不了過去的故事。
有人認得他!
有人記得他。
他情愿自己像一條路邊的野狗被遺忘!
“你是不記得自己是誰了,還是知道說出來一定會被揭穿?”苗汝泰的聲音里,漸漸散出殺意。
所有人都坦然確名,如姜望甚至主動邀請無名者爭名,而一路確定到現在,這最后剩下的這個人,本就嫌疑難脫……他還如此猶豫徘徊,怎么看都有問題。
這里是真實的世界,還是幻想的時空,林光明已經分不清。
他只知道自己要死了!
他是個絕不愿意冒一點風險的性格,可是出現在這樣一局里,卻不是他能自主。
他的隱忍與謹慎,在絕對的力量差距面前毫無意義。
他的狠毒與殘忍,根本逃不出那雙眼睛。
“不。不對!我是……我!我……”
他的眼神逐漸迷惘,逐漸混亂,他的靈魂深處有山呼海嘯,他的道身內部有幾乎崩潰的裂響!“我,我記得,我是……林,林——”
“你記得什么?”苗汝泰進一步逼問。
我不想死!
不在于什么林家的未來,不在于什么家族的承擔,也無關于爺爺的期望,就只是單純的——我不想死!為了活下來,為了活得更好,爬得更高,我可以做任何……任何事情!
林光明神魂深處有困獸般的怒吼,但意志卻如凋花飄落。太難!太難了啊!
他每天每天地都在往前爬,他謹小慎微不犯一點錯,為何總是欠缺一點運氣,總被危險堵在門口呢?
想辦法!想辦法!想辦法!
林光明極力地不讓自己崩潰。
就在這個時候,他猛地一抬頭,眼前多了一個人。
姜望所降身的瞿守福,像一柄劍一樣,切進了這段空間里。斬入他和苗汝泰中間的位置,手中提著那霜白的見聞仙劍,就這樣橫站在他身前。
這是一個他多么恐懼的身影。
很多次出現在他夢中,是他的夢魘。
他無數次想毀滅這個身影,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這道身影越來越強大,越來越高岸,到最后遙不可及。
姜師弟……師兄!閣老大人!我不恨。我不敢恨你。我不想死!!林光明怔然地瞪著眼睛,眼前仿佛有無限的光明。而所有的聲音,都漸遠了……
“姜真君這是何意?為何以劍相橫?”苗汝泰不解地問:“在這種情況下,此人仍然不敢說出自己的名字,還不夠說明問題嗎?”
姜望反問:“您覺得他為什么不敢說出自己的名字?”
苗汝泰疾聲道:“祂已經知道他的謊言一定會被戳破。祂已經意識到,在被山海道主逐殺的兩年里,祂錯過了多少。祂不敢跟任何一個人爭名,因為祂不清楚,哪個人的身份是我一早布下的陷阱——祂知道祂的死期到了,卻妄想用支支吾吾來拖延。姜真君,不要再耽誤時間!超脫甕限制了祂的力量,現在殺祂事半功倍。但時間拖得越久,這里對無名者就越沒有秘密!等祂洞徹此間,我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
“為什么不聽聽他支支吾吾到最后,是要說什么呢?”姜望固執地道:“我想也不在于這一點時間。”
“我知道現在大家都很緊張,我們每個人都疑神疑鬼。我也理解你的謹慎和不確定。這次請你過來,讓你冒了很大的風險,我們楚國承你的情。”苗汝泰緩和了語氣:“你該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且往旁邊走,讓我來,只要殺掉無名者,一切都會好的。”
“姜望說什么就是什么。”確名為‘左囂’的陳開緒,忽然開口道。
苗汝泰皺著眉頭看過去。
陳開緒面無表情,語氣極淡:“我已確定他就是姜望,所以我無條件支持他的選擇。除他之外的所有人,我都還不能完全確定身份。所以,不要廢話。”
這句已經算是嚴厲。
而姜望道:“我覺得可以再給都市王一點時間。聽聽他如何確名。”
苗汝泰明顯有些著急,但強行忍住了:“既然如此——”
呲呲呲呲——怪異的嘶聲忽然響在姜望身后,更確切地說,響在都市王體內。
這極其尖銳的聲響,將苗汝泰的話語也吞沒。
他臉色驟變,疾往前掠:“小心!”
姜望亦在這個瞬間按劍折身,斜著退開,與苗汝泰、林光明都保持了足夠安全的距離。劍氣在苗汝泰同林光明中間,劃出一道清晰的尾縷。
“呃……啊,吼!!!”
但見那尊戴著閻羅面具的八殿都市王,忽然怒吼起來。
他的衣物一瞬間就撕裂了,可以看到他赤裸的道身,頃刻鼓起一個個小包,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里面蠕動。
撕啦!
他的皮膚被撕開,像是撕裂了一張紙。
自他的后頸鉆出一條肉蟲來,見風便長,迅速長成了鮮紅嵌白的觸手。
撕啦!撕啦!撕啦!
這具道身不斷地有觸手鉆出,叫他變成了一個多肉足的怪物,其中兩條觸手曲折在地面,將他整個人都撐起來。
面具倒是還緊緊地嵌在臉上,但遮蓋嘴巴的部分已經消融。
“啊啊啊!”
他的嘴巴裂開,變成尖牙交錯的猙獰口器,舌頭扭曲著,如蛇信一般。
“愚昧世人,以‘無名’為我名!”
“眾里尋我千百度,豈知我無處不在!”
他咆哮起來,向姜望而去:“欲知我名,是拜我壽,當替我死!”
姜望還沒什么反應,緊緊跟著姜望的徐三卻是一驚。順手給姜望上了一個護身法印,身已如春風蕩遠。
也不能一直附其驥尾,還是各安天涯!
不是他不夠義氣,這壓根不是他能摻和的戰斗。
都市王他,竟然真的是無名者!
正在飛撤的姜望,身上忽然多了一個旋繞的護身法印,道門正宗,纖而無力。他也不以為意,只遽而返身,提劍迎向那都市王所化的肉須怪物。
身外劍氣狂飆,將那礙事的護身法印切割得支離破碎。
與田安平、尹觀這些非降身者不同,他們這些借身而來的人,都是真正地來到了這口超脫甕中,他們在這里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所以苗汝泰才一直說要這里殺無名者。
超脫之甕限制了無名者的力量,這里的確是最佳的刑場。
但姜望返身仗劍,渾無半分猶豫。
戰場上死得最快的,往往是最怕死的。
他今日尤其不會逃避戰斗,因為他早已視為親人的左囂也在!
然而有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星光繞身結星袍,身后有此起彼伏的神靈虛影。
敕令神鬼,陣列星羅,星巫的本事。
卻是苗汝泰!
“小心!容我當前!”
確名為‘諸葛義先’的苗汝泰,毫不猶豫地迎向那本軀還在不斷變化的肉須怪物:“這是……楚人的戰爭!”
他的道軀一霎拔高,仿佛填塞了整個房間。
一時穹頂有神明之照影。
地面有惡鬼之幽痕。
鬼哭神嚎,共鳴此間,叫聽者聲悲。
但只聽“呲”的一聲——
尖銳的聲響直接撕破了鬼哭神嚎。
一只觸手,洞穿了苗汝泰的腹部,從他的背脊穿出來,嘩啦啦——
觸手的盡頭,睜開了一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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