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八十五章 漫長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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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朝露已逝,譬如春花已凋。
人生憾事,亦復如斯。
小花承載的朝露,朝露棲居的小花,都不在了。
閭丘文月這才想到,葉青雨在等她。
“讓——”
她習慣性地開口吩咐,但只說了一個字,便住了聲,自己起身了。
短短幾步路,不知為何十分艱難。
她走過的是自己的愧疚,悔恨,和遺忘。
退下來獨居的院子并不豪奢,但也五臟俱全。
就像智者愚者,歹惡或天真,也都有自己的心。
她就這樣走了幾步,走到候客廳,恰巧白歌笑也在廳內遽然起身。
視線一對,彼此心知。
九宮天鳴,仙宮時代于現世的回響,一真道首宗德禎……
這消息是如此轟動,且洪君琰、姬玉珉、姜夢熊這些人殺向天外都不曾掩飾。作為青崖書院的院長,沒有理由這時候還不知道情況。
只是要怎么跟葉青雨說?
閭丘文月往白歌笑身邊看,那里坐著一個清麗無雙的姑娘。一身簡約但很見繡工的凌霄閣云紋道服,并不能遮掩她纖秾合度的身段。眉眼間有分明的愁,竟像是云霧點綴在山水間。
她不是沒有見過這般的美麗,只是此刻的每一眼,都是記憶的畫筆,把塵封的容顏,勾勒得更加清晰。
青為花下葉,雨是朝露滴。
眼前這個已經長成的姑娘,是她此生僅剩的血親,是她女兒唯一的留痕。
她這樣的人,喜怒不形。
她這樣的人,很少有強烈地想要說點什么的時候。
至少在這一個瞬間,她竟不能控制自己的心緒。
可是她張開嘴,又抿住。她看見那林間清溪般的眸光,見得那倏然沉黯的波折,知道不必再言語。
此情此境難為言!
葉青雨第一眼看到門口的老婦人,便知她是自己的外祖母。
盡管此前從未有過相見。
畢竟血脈相連,且眉眼牽系。
她知道這么多年不聯系,肯定有原因。心中有千言萬語,想著怎么跟外祖母開口,保一保自己的父親。
這個世界對她有所隱藏。風和日麗的人生,是一張精心繪制的畫卷。
幾十年的暗流涌動,到今天才掀起狂風暴雨。
她知道父親驕傲得像只孔雀,無論如何也不會低頭服軟。
她不厲害,她不是萬古人間最豪杰。她可以低頭。她可以做自己不擅長做的事,說自己不擅長說的話,憑借不知還有沒有的血脈親情,生平第一次到這里來——只希望能幫到父親一點點,哪怕一點點。
終究是太弱了,就連擔心,也沒有力量。牽掛或許是負擔。
看到突然走進來的表情復雜的閭丘文月,和突然站起來的神色驟哀的白歌笑。
她立即就明白了什么。
如果不是塵埃落定,景國文相不會親自過來。如果不是無法挽回,已經等了這么久的白姨,不會想要離開。
她坐在那里也想站起來,可是她站不起來。
她用力地撐著眼睛,拼命地告訴自己,不要吵!不要怯懦!不要軟弱!
可眼前卻一陣又一陣的恍惚。
為什么……什么都看不清?
她還在等一個叫葉凌霄的人回家,在等她的父親。
她喜歡那些萬里迢迢摘回來的花,盡管一直都知道,它們大多是順手在云城里買的,花上的露珠不過是云氣所凝結,才顯得新鮮。
可她喜歡聽父親說,這次走了有多遠,遇到了多么有趣的人。
她喜歡聽那些曲折離奇的探險故事,盡管早就知道一點都不真。
多希望這也只是一個故事!
是吊兒郎當的凌霄閣主,最沒有意思的一次編造。
可是她恍惚的世界里,忽而泛起了金光。
那些金光像是走了很遠的路,橫跨茫茫宇宙,越過千山萬水來尋她。
把恍惚勾勒為清晰,將揣測描述為現實。
虛情假意未足憑,真金白銀不可欺。
真金的光色提醒她,這一切都是真的。
有個人,永遠地離開了。
葉青雨撐著眼睛,不肯眨一下。
星星點點飛來的金光,緩緩凝聚成型。
最后是一只黃金所鑄的小爐子,三足兩耳,吞吐煙霞。爐身鐫云紋,掛耳為飛仙。
爐底火,是人間念。
爐中氣,是紅塵煙。
這是她的商金煉仙爐,白姨為她開的路,“有間客棧”結的第一枚銅錢,父親口中“我隨隨便便研究了一下商道,順手為你創的術”。
也是白姨口中,她所能做的不多的事情。
在趕來景國的路上,她點燃這只爐子,不吝財氣、不惜財富,于此傾注了她這些年商道積累的所有,甚至于獻上了這金爐本身。
可始終沒有得到回應。
直至此刻……
此爐無召而自現,不傾道元財氣而自燃其焰。
于恍惚中得見。
于恍惚中見童年。
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本該已經忘記的一段童年記憶。
那時候她看到一個金燦燦的人,掛著笑臉。那一次父親好像很開心,也好像很不開心,又哭又笑喝了很多酒。
她是半夜醒過來,在院子里看見。
溫暖的月光下,葉凌霄一杯一杯地喝著酒。
而那個燦耀的金人,一直在對她笑。
等她走到近前的時候,金人就消失了。
“剛才那是什么?”
“那是……財神。”
“財神?很厲害嗎?”
“那可太厲害了!財神很有錢,財神什么都擁有。無論你想要什么,祂都能買給你。”
“明白了!爹爹是財神!我想要的,爹爹都給我了!
“啊哈哈哈。來許個愿吧。噢,我有特殊的渠道,我跟財神關系好,咱們之間不叫許愿,叫買賣。萬物有價,青雨,你親爹爹一下,就是你付了錢——喏,親我英俊的左臉。哈哈,對,就這樣,真響亮!那么青雨,你想買什么?”
“買一個爹爹。”
“你不是有爹爹了么?”
“我想買爹爹永遠陪著我。”
“……成交!”
萬事有價。大概是忽然洶涌的財氣,贖回了這段關于財神的記憶。
但不是已經成交了嗎?
為什么沒有實現。
為什么還是會失去。
耳中仿佛聽到有個聲音在說——
“真正的商道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財神尤其不會食言。”
“對不起,我沒有做到,只能賠錢給你。”
葉青雨使勁地睜著眼睛,伸手去抓那金爐。
“不,不要……”
“不要賠。”
叮叮當當的一陣亂響,敲碎了她的呢喃。
像是無以計數的金銀珠寶,砸進空空的箱。
前者是財神的愛,后者是女兒的心。
燦耀的、洶涌的財氣,從四面八方而來,沒頭沒腦地傾入爐中。
太過沉重的財氣,她根本接不住。
小金爐脫手而墜。
閭丘文月和白歌笑幾乎同時伸出手來,又同時收手。
小金爐就這樣錯過了所有的依托,砸在了地上。
無需外力,依然立得很穩。
財氣洶涌如金河,分立八方,橫跨虛空,循舊約而來。
它們是財神的賠償,也是財神的陪伴。
不多時,爐中金氣如云氣,沸涌而出。
這商金煉仙爐是紅塵煉仙之術,小小一尊金爐,能容紅塵萬傾。卻根本無法容納這么多的財氣。
那是一尊商道陽神,最后的遺贈!
商金煉仙爐已經以超出極限的狀態在熔煉,財氣還是不斷地向外翻涌出來。
每一縷都是父親的禮物,每一分都是沒來得及送出的花。
仙子般的姑娘不說話,只像個守財奴一樣跪在地上,用手去捧,去撿,把這些溢出來的財氣,捏成一個個金元寶,堆放在小金爐旁邊。
慢慢元寶堆成了山。
爐中外涌的財氣似乎永遠不會枯竭,她忙忙碌碌地撿拾著,好像永遠不知道疲倦。
多希望有些遺憾能夠被撿回來,多希望真的什么愿望都能夠實現。
攢夠了錢,就可以買得回愛嗎?
直到一只手探過來,將所有剩下的財氣都捏成了一個無比凝實的金元寶,遞送到她面前。
大景文相閭丘文月,半蹲在她身前。
目光復雜,又好像隱含期待地看著她。
葉青雨把這只金元寶抓住了,堆進小金爐里。
“謝謝。”她起身說。
所有的財氣聚成的金元寶,都被她一個個地收起來。
她把商金煉仙爐緊緊地抱在懷中,繞過仍然蹲在那里的閭丘文月往外走。
她在閭丘府的會客廳里等了不算短的一段時間,總算等到了要等的人,但現在她只想離開這兒。
她不喜歡這里,她討厭今天的天氣。
風吹得眼睛不舒服,頭發簪得也很別扭,不知道踏云湖里新引的魚種是否活潑,她該去曬一曬父親的畫。
“青雨,去哪里?”白歌笑追上來,關切地問。
是啊,去哪里呢?
父親不會回家了。
凌霄閣里,沒有葉凌霄。
葉青雨的腳步沒有停下,可她的確沒了方向。
她抱著那小小的爐子,就好像捧著自己的心。
明明滿滿當當,為何空空落落!
“文相隱居之地,不得擅自——”
轟!!!
所有阻攔的聲音都被擊碎了。
一個青衫玉冠的身影,幾乎是以隕石墜落的姿態,砸進了院子里。
從四面八方涌現的人影,被跟出來的閭丘文月一只手就按停。
但這一切,對視的兩人都看不見。
葉青雨抱著懷里的小金爐,看著面前的姜望。
姜望兩手空空,那條仙舟被他停在凌霄秘地里。
看著完好無損的葉青雨,火燒云般的絢爛天穹,也逐漸散去了諸般異象,還歸于澄澈。
“聽說你來景國了。我……有些緊張。”姜望下意識地解釋:“……莽撞。”
葉青雨看著他沒有說話。
于是他也不說話了。
他只是往前走了幾步,走到葉青雨面前,張開雙臂,輕輕的、輕輕地抱住了她。好像懷中是一個脆弱的影子,好像生怕揉碎了。
他抱著她,就像那年他從迷界逃離,她抱著他。
“對不起。”
“對不起。”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說。
對不起我沒有帶回你的父親。
對不起我沒有用不能自己去救他。
他們又同時沉默。
走出那扇門的時候,葉青雨只覺天地雖大,已不知何處為家。現在她住進了姜望的懷里。
她想她應該是感到了安全。
可是眼淚卻下來了。
這輩子沒有這樣流過淚,它們不像是流出來,而像是眼睛里扎了個窟窿,像是汩汩的血。
她使勁地睜眼看這個世界,仿佛這樣就能留住什么,但眼淚如珠,蓋上了雨簾,叫她什么也看不清。就連懷里的小金爐,眼前的姜望,都變得模糊了。
“我們回家吧。”
她流著眼淚小聲地說。
“我們回家。”
她嗚咽著說。
姜望低頭埋在她的發間,輕輕撫著她的長發。
“我們回家。”他亦哽咽。
閭丘文月靜靜地站在院落里。
看著長虹在天空逐漸消失的尾跡。
當世最年輕的真君,就這樣帶著她的外孫女離開了。
此去云國有千丈峰,萬頃云,隔著一片天,和一條長河。以及永遠不能再靠近的親情。
“此去雖然遙有萬里,沒人會讓他們等在門外。”白歌笑站在旁邊說。
“府中事繁,恕不奉茶。”閭丘文月道。
“我只有最后一個問題。”白歌笑說道:“你現在覺得,葉凌霄配得上你的女兒嗎?”
閭丘文月沒有說話。
白歌笑也并不真的需要她回答,撣了撣衣角,轉身離開了。
院子并不大,但著實空。
當初并未想著植樹,如今也只有墻角幾支杜鵑,不知何時被鳥兒銜來種子,倒也開花。
閭丘文月沉默地站著。
葉小花把女兒養得很好。養得非常好。
干干凈凈,不染塵埃。
就連悲傷,也是清澈的。并不擁有怨毒。
這足夠多的愛,是她所不曾給予。
直到今天,她仿佛才明白,朝露為什么會不顧一切地與之相愛——
她曾經一直以為,朝露所做的一切,都是對于她管束太嚴厲的反抗。
可是她嚴苛的愛呀,她遙遠的理想,對于兩個相愛的人來說……有什么可稀罕?
“陛下勝了!”
“陛下拖著一真遺蛻,去了玉京山!”
這些聲音一早就響在她耳邊。
此刻又回涌。
還有紛雜的腳步聲,壓低了的耳語聲,急促的甲葉交撞聲。以及越來越遙遠的風聲。
“元始府發生叛亂,前往彈壓局勢的云起尉遇刺!”
“冼將軍被丟到和國邊境!”
“陛下從玉京山回來了……詔您回朝,文相,文相?”
她聽著清楚。但有時很近,有時很遙遠。
她看到墻角的杜鵑,是血一樣的紅。
這時她才忽然意識到,現在仍然是春天。
夏天雖然近在眼前,卻一直徘徊在眼前。
朝露離開的時候,也是在這時候。
春天真是個漫長的季節。
它在記憶里永遠不能夠翻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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