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六十九章 一劍西來
這股氣勢,并非絕巔的氣勢。
但起于東域之昌國,銳意竟刺于東海!
當今之時,旁人或許不知,曹皆和宋淮卻是都知曉的——姜望正在昌國修行。
以他們的接觸來看,姜望并不是一個非常鋒利的人。
他的生活軌跡,除了修行,還是修行。
他甚至是平和的,是那種可以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待到天荒地老的人——前提是你不要惹他。
不幸的是,他今天應該是被惹到了。
摧城侯府是姜望每至臨淄,必然會專程拜訪的地方。
姜望和李龍川的關系,是言談無忌、且常常會去李府參加家宴的那種朋友!
東海之事,本已塵埃落定,就像這座海角碑,矗立在彼,鎮平了風波。齊景雙方算是討論出一個各自能夠接受的結果,彼此都準備撤離。
但景國人所給的交代,于李龍川而言,是否夠交代?
而齊國人所討的公道,于李龍川而言,是否夠公道?
或許宋淮和曹皆,都需要思考。
當然他們也有不必在意的資格。
但歷史已經一再證明,那些不去在意的人,最后都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這個姜望,是溫和寧定、被人罵到面上也能一笑置之、常常讓人誤以為人畜無害的姜望。可也是不管不顧起來,大鬧天京城的姜望!
按時間來算,姜望也的確該在這時候收到了消息。
祁問引艦隊橫空,當眾宣布“王坤殺李龍川”,這消息遍傳近海。
事涉霸國公侯之家,涉及兩大霸國在東海的爭鋒,各方勢力都會在第一時間得知,姜望絕不缺少知情的渠道。
而他未有片語,只一劍西來!
其意何在?
“太元真人。”宋淮看向樓約:“你先回去,向陛下稟知東海諸事。免他一直掛牽。這邊的善后事宜,由老夫處理。”
姬鳳洲跨越中古天路,煉永恒天碑而鎮滄海,又回念長河,馭九龍捧日永鎮山河璽而鎮長河龍君,可謂神通蓋世。這東海的情況,他怎會不知?若未得到他的點頭,靈宸真君又怎可能將嘲風天碑留下?
這不過是一句委婉的“避其鋒芒”。
王坤殺李龍川的事情,始末還未清晰,若是又被牽到樓約身上,一時間洗不干凈的話,場面恐怕會很難看。
萬一姜望也似田安平一般,來個問責……
樓約雖是中域第一真,姜望卻是創造了古今洞真極限的那個人,且在退出天人態后,又劍挑四大武道宗師,再次沖擊歷史!
即便是宋淮,也無法對樓約滿懷信心。
“那就有勞天師!”
隨手推開一團混洞,樓約深深看了田安平一眼,便踏入其中。
他這等站在洞真極境的強者,是不可能懼怕任何同境對手的,也包括姜望。退一萬步說,身為景國真人,只要他不同意生死斗,便是站在那里不動,姜望又能把他怎么辦?
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次東海之行,景國賠得相當慘烈,他個人也搭上了身家。既然已經決定退出東海,沒有在這個時候額外沖突的必要。
到了現在的層次,出手都是有價碼的,他早過了逞勇斗狠的年紀。
曹皆則是看向田安平:“田帥傷勢如何?是否要先回去休養?”
田安平的鎖鏈游纏在身,頃刻將他覆蓋,仿佛披上一層黑甲。
鏈甲外殼固定在那里,從鎖鏈的環眼可以看到鏈甲內部,黑蛇般的鎖鏈仍在不斷游動,發出彼此碰撞的脆聲。這當中又有鎖鏈入肉,摩擦骨骼的聲音,聽來叫人牙酸。
他大概……在自己給自己治傷。雖然場面上恐怖了些。
“還能撐得住。”田安平含混的聲音在鏈甲內響起:“如果有可能的話,是否可以請太醫令過來,為我施一針驚鴻?”
臨淄太醫院有三套針法,由武帝當年的醫宗紅顏傳承下來,累經完善,號稱鎮院之術。是可以與東王谷“東王十二針”相媲美的絕學。
其中的“睡仙針”,曾叫伐夏歸來的姜望與重玄遵體驗過。
而這“驚鴻針”,是專門針對真人道軀,能補道缺,最益元神。每一針都要耗用大量資源,僅僅是施術用的針,就要用秘法浸泡在專門調制的藥池中,泡足三千天。再加上它的很多藥材都有時效性,導致儲存艱難。以十年為期,十年之內,只有三針,極其珍貴。
田安平的這個請求倒不像是為了治傷,至少不是治此刻的傷,在短暫的交鋒里,樓約傷害的是他的道軀,倒是沒有怎么觸及元神。
但以田安平的身份,和他在“東海逐景”事件里的貢獻,這個請求斷不會被拒絕。
他畢竟是為國而戰,才被樓約打成這樣。
曹皆只道:“我已傳訊臨淄,用兵事堂的名義請人,太醫令會以最快的速度趕來——你先去決明島休養一段時間。”
那糾纏的鎖鏈之中,露出田安平的臉。此時他深凹的面骨,倒是已經浮凸了回來,但仍有些綿軟浮腫、一按即塌的虛感。
“無妨。”他含混著說道:“前武安侯將來,我愿在此靜候,一睹他的風采。”
“田帥若說無妨,卻也無妨。”曹皆看他一眼,半是提醒、半是警告:“姜真人為友而來,難免心焦,如有言辭過激,想來不是本意,田帥還需寬容則個。問你什么問題,你如實回答便是。須知他雖離國,不算敵人。”
田安平這時已經掰扯好他的身體,搖搖晃晃地飛到海角碑前,認真觀察這景國于當代的奇跡造物。累疊在這座石碑上的諸多手段,又夠他研究很久……人間歡趣何其多!
曹皆的話語,他或許聽進去了,或許沒有聽。
他的眼神專注,嘴里只道:“篤侯不必為我憂慮,我只是對他……很感興趣。”
“你對誰感興趣?”
這是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仿佛在他耳邊響起。雖是問句,卻問得毫無起伏,沒什么好奇的情緒。只是每個字都那么的清晰冷峻,仿佛用石頭的棱角,剖開了耳識!
田安平驟然回身!
那突然降臨的聲音,直接的碎在空中。自聲音的余紋之中,走出來一襲青衫的男子。
天空恰恰在此刻,揭開了夜幕。
一個時辰的夜晚過去了,東海迎來一個時辰的白天。
正黃昏。
紅日在天也在海,暈染霞光一片,水色接天。
當今之世,最有資格競爭“天下第一真”名號之人,已經創造洞真極限的姜望,就在天海之間,踏水而來,仿佛一條清晰的分割線,要分割這混淆在黃昏里的天與海。
那柄天下傳名的長相思,正懸在他的腰間,神龍木鞘也掩不住其間、不再蓄意壓制的鋒芒。
他有一雙如此不興波瀾的眼睛,就這么淡漠地看著田安平。
而再次重復道:“你說你對誰感興趣?”
立在禍殃戰船上、正指揮艦隊緩緩撤離的祁問,莫名感到手中的槍桿有些冰冷。明明是夏季,槍身卻似結了秋霜。
申時才去,酉時剛來。
但仿佛又再次入夜了,這天氣叫人感到寒涼。
“你。”田安平咧開了嘴,很是認真地與姜望對視,又以同樣的認真說道:“我對你感興趣得緊。不止今日,不止一日。”
在七星谷,在即城,在齊夏戰場,每次出現在他眼中的姜望,都大有不同。他對姜望的興趣,不曾隨著時間衰減,反而一天比一天更濃厚。
天有無窮奧妙,地有無盡隱秘,人有無限可能。
廣闊世界,有太多事物,留下他的時間。
曾經有很多讓他感興趣的人,最后都不過爾爾,失去全部隱秘,叫他感到枯乏。姜望是不多的能夠一直保持吸引力的人。
他現在敞開心扉和姜望交流,亦不失為一種赤誠。
“那么……”姜望雙手垂在兩側,不曾拔劍。但他挺拔的身姿,停在海面,本身就像一柄刺入黃昏的劍。
兇名惡昭的斬雨統帥、此刻外狀可怖的田安平,在他的眼睛里,映不起半點漣漪。
他只是筆直地向田安平走去,踏海登天,腳下所履的直線,也仿佛一柄劍。他問道:“你打算,怎么了解我呢?”
用疑問,用痛苦,用生死?
嘩啦啦。
田安平也向姜望走來,拖動著滿身的鎖鏈。許多斷鏈脫出鎖甲,輕輕搖動,仿佛鑄鐵的觸須:“如果可以的話——”
“田帥!”曹皆適時打斷:“太醫令已至決明島,你的傷勢很嚴重,不能再拖延。先去看看太醫令怎么說。”
這話說是勸誡,已近于命令。
臨淄和決明島之間,有著相當長的一段距離。
太醫令能夠這么快趕到,幾乎曹皆這邊才傳訊回去,那邊就立即降臨,只能是通過布設在決明島上的“天星壇”。那是與臨淄城中摘星樓有所勾連的建筑,能夠以最快速度跨越封鎖,投放強者。
“田帥,上船!載你一程!”
同為九卒統帥,祁問也感覺到氣氛不對,在這時候出聲。
“不必了。”田安平說著,又對姜望道:“我想我們會再見面。”
而后一振鎖鏈,橫飛于空,瞬息便遠。
祁問熱臉貼了冷屁股,格外的莫名其妙,覺得這人真是顛三倒四、不知好歹。但也只是散去了手中虎頭槍,不說別的話。
曹皆一步走到姜望身前,抬起手來,大約想要拍拍他的肩膀,有一份曾經并肩作戰、且是他老上級的情分在。但又覺得此時的姜望過于冷漠,不好親近,最后又將手放下了,只嘆道:“節哀。”
姜望抬頭看著近前的海角碑,此碑高聳如險峰,越出海面猶有三千丈,叫人望得脖子都酸了。
人在碑下,真如蜉蝣。
他說道:“往前來時,未見這碑。”
曹皆說:“今日才立。”
想了想,又補充道:“這是景國為靖平滄海所筑的九塊永恒天碑之一,靖海計劃失敗后,只奪回這一塊。靈宸真君深明大義,立碑于此,鎮平海疆。”
“噢。”姜望點了點頭。
今天的姜望不太有禮貌,不似往常。
曹皆卻也并不在意,他頓了頓,又問道:“姜真人和田真人之間似乎有矛盾?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嗎?”
說來也巧,姜望和田安平,都曾經在他的麾下作戰。當初在伐夏戰場,他便是將這兩人,安排在不同的戰線。后來果然也人盡其用,各顯武功。
這兩人在戰場上的風格幾乎完全相反。
都是在戰場上證明過自己,也走到一定位置的人,可以嚴格一點來評價。
姜望在戰場上的想法過于天真,十分理想化,總追求最小的傷亡,不惜以身涉險。常常沖鋒在前,不知將旗不可輕動的道理。打再多次仗,也只是磨礪個人武藝,難成名將。也就是有重玄勝那樣聰明人坐鎮指揮,才能掙得東線第一功,乃至于一戰封侯。
而田安平,又過于嚴酷,對敵對我都是如此。只要求結果,完全不在意人命這種東西,更別說體恤士卒。嚴酷到那北線第一功都是血淋淋的,天子都不能賞。
如果說這樣的兩個人之間,有些什么舊怨。他這個伐夏主帥,有資格也有意為兩員大將說和。
“應該說沒有什么矛盾,我只是有點討厭他。”姜望本想這么說。
但這點討厭的情緒,也十分孤獨地沉底了。
心中只是冷漠地記得田安平曾經做過一些事情,不過那些事情好像也沒什么可以說的。在天道的輪廓里,不過如此。
姜望自懷里拿出一個食盒,從中取出一塊糕點,輕輕咬了一口下來,慢慢地咀嚼。他終于又嘗到苦澀。
順手將這食盒遞給曹皆:“南楚虞國公做的糕點,篤侯嘗嘗。”
盒中的糕點只剩一塊了。
虞國公在庖廚一道無疑是登峰造極,天下無雙。他親手做的糕點,可以說價值連城。
曹皆貴為霸國公侯,也不曾嘗過。
他向來視姜望為自己的福將,很有些舊誼在,當然不會拒絕這種親近。順手便將食盒接過,將最后那枚糕點拈在手中。
天涯臺上的宋淮,看了一陣田安平消失的方向,仿佛在咂摸著什么。這時候有些可惜地回過頭來,看向姜望:“好久不見!姜真人別來無恙?”
“我有恙。”姜望淡漠地說道:“我有很大的毛病。我深陷在天人狀態里,不可自拔,隨時會變成真正的天人。現在全靠這‘凈意神定糕’壓著。”
姜望二證天人,不能自拔的事情,迄今為止,知道的人也不算多。
這些天四處尋找封印術的傳承,在東域求索,在昌國修行。一些人或許有所耳聞,但也未見得知曉具體。
曹皆就不是知道得太清楚的那個人。
他要關心的事情太多了!
此刻他一手拿著食盒,一手捏著最后一塊“凈意神定糕”,正準備張嘴吃下——張開的嘴巴,就那么愣在那里。
沉默片刻后,問道:“最后這塊給了我。你怎么辦?”
“我想我大概用不著了。”姜望說道:“李龍川是我的朋友。認識了很久的那種朋友。他在死前與我的最后一次通信,是想辦法解決我的毛病。”
“他應該是不希望我忘掉他吧?但他卻先走了。”
“李龍川出了事,我不能不管。可是怎么管呢?有什么資格?以什么名義?輪得到我嗎?你們好像已經討論結束了。”
“人生在世,親情,友情,舊日恩,往時怨……太多糾葛,身不由己。”
“有時候我也痛恨兩難的自己,不明白為什么活得這樣不干脆。”
“病了以后,我輕松多了。”
“永淪天人時,我什么都不會管,什么都不會再顧忌,只會記得我自己給自己的最后的命令。”
“所以——”
他看向曹皆,也看向宋淮,也看向葉恨水、祁問,乃至于秦貞,看向現場的所有人:“你們現在可以告訴我,李龍川是怎么死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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