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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山風過高崖

  越國前相高政,那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

  從各方面來說,都遠非今相龔知良可比。

  南斗殿陸霜河是公認的天下真人殺力第一,卻不能稱為南域第一真人,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高政的存在。

  在南域,人人隱隱稱許其為天下第一真,雖然他很多年不出手,也從不夸耀武力…

  鑒于他曾經所建立的功績,沒人會僅以一尊真人的位格對待他。

  他早已不理世事,但他在越國人心中的地位,卻始終高居不下。越國古往今來功績第一,勝過歷代帝王。

  越國國主文景琇,要來見高政,也得先遞帖!

  所謂“人隱深山之中,肩承天下之望”,說的就是高政這等人。

  隱相峰山門閉鎖,山徑無人。

  姜望拾階而上,靜察山勢,靜受山風。

  發絲偶爾飄起,長劍沉墜腰側。

  他將要面對那位主導了隕仙之盟的天下名相,而他的姿態是如此從容。

  今日,是真人見真人。

  漫長山道靜對時光,沉默見證一段又一段的場景。

  昔日薄幸郎曾飛來,一見革蜚而驚返。

  今日長相思再至矣,安穩不動如此山。

  姜望步履輕緩,在蓄勢,也在撫意。

  來到位于山頂的院落,推開那有著生銹銅環的大門。

  高大的抱節樹不知已經沉默了多久,微風一過,落葉在地上打旋。

  抱節樹上栓著一條碗口粗的鐵鏈,鐵鏈的另一頭,是一個披頭散發、身著儒服的人。此時背靠著樹身,低垂著頭,像是在打盹。

  在黑暗的遠古時代,陣道初祖風后,為了給正面戰場爭取時間,獨自面對百萬妖族大軍,一人立起無邊樹海,身衍森羅世界。

  最后此界被打破,風后也抱樹而死。

  后人就把他死前抱著的那顆樹,命名為“抱節”。

  古往今來,文人最愛此樹。

  當然,已經好幾個大時代過去了。今日之“抱節”,是否還是昔日之“抱節”,已經不得而知。只是一直這么傳,就這樣傳下來了。

  此樹樹干高而直,枝不繁,但葉極茂。足以在八月的尾聲,遮出一片陰涼地。把秋老虎擋在門外,使得那很高但已開始朽壞的孤院門檻,恰似夏日與秋日的分野。

  被鎖在樹上的人,就是革蜚。

  并不是因為他丑得讓人印象深刻,這種角度根本也看不到臉。而是因為他的氣息,姜望在山海境里就已經記住。

  “革蜚?”姜望開口。

  被鐵鏈鎖著的人,如若未聞。

  山頂獨院,老樹新客。黃葉鋪地,秋風蕭蕭。

  那個在山海境里拼命掙扎,想要為革氏帶回一頭蜚的天驕,現在竟淪落成這般樣子。

  “記得山海故人,黃河舊友否?”姜望又問。

  “他聽不到的。他的意識被撕成了兩個部分,一部分陷進蒙昧之霧,一部分沉進了五府海底。”有個聲音在院中響起。

  這聲音給人一種孤峰獨立,奇險而寂寞的感覺。當它響起的時候,整個院子都像在下沉。

  蒙昧之霧是修行者自騰龍而至內府時,所面對的最大關隘。也是修行者一生都要面對的問題。

  它不斷產生,不斷消解,這個過程,亦是修行者不斷前行的過程。

  不斷產生新的困惑,不斷有新的理解。

  一旦神魂陷于蒙昧之霧就幾乎不再有回歸的可能,只能等待神魂力量耗盡而死。

  而五府海底,更是不能觸碰的險地。

  修行者在內府境的時候,道脈騰龍棲息于天地孤島,是因為只有天地孤島是海上唯一的安全地。一旦沉入海底,幾乎等同于迷途在宇宙盡頭。

  一尊清醒強大的神魂,成功歸來的可能性也是億萬中無一二,何況革蜚的意識還被撕開兩個部分,分別迷途呢?

  革蜚和伍陵在隕仙林里遭遇的危險,不是一般的危險。

  “是越國隱相高真人嗎?”姜望就站在那朽壞的門檻前,并未踏進院中。

  而那個孤峭的聲音道:“此地確實也沒有別人了…姜真人有何見教?”

  姜望腳步輕輕一抬,已經跨越這座院落,出現在后山,在那立于山崖的白石棋枰前。對著那注視棋枰、皺眉沉思的老人,輕輕拱了拱手:“晚輩想一想,還是應該當面跟前輩回話,這樣才算有些禮貌。”

  “說罷。”高政用拇指與食指的指腹,輕輕摩挲棋子:“你的來意。”

  姜望道:“高真人之名,天下知聞。我今游歷天下,一路至越,不可不來此名山…請與高真人論道。”

  “論道?”高政略略抬眼:“不是論劍嗎?”

  “是論道。”姜望面不改色:“姜某生平不喜打打殺殺,愛文斗不愛武斗。”

  “我倒是有些好奇了。”高政緩慢地道:“現世第一天驕,要與我這孤山朽老,論什么道?”

  高政當年去暮鼓書院問道,偌大書院,沒有一個真人能夠擋住他,一直走到院長陳樸面前,方才轉身離開。

  今日這后生,要與他論道,這比尋他論劍更不可思議一些。

  但姜望確實是認真的。

  他橫劍于身前,在眸下一寸。右手拔劍,出鞘三寸三。以劍身的銘文,對著這位越國前相。朗聲道:“便與高真人論這三字。”

  高政看著這柄天下名劍一字一字地念道:“燕,歸,巢。”

  “明白了。”他把棋子往簍里一丟:“拿我表態來了。”

  姜望緩緩往回推,藏鋒于鞘中:“主要是想聽聽前輩的教誨,其次的事情,都是其次。”

  高政道:“古來達者為師。你我年歲相差如此之大,卻同為真人,我哪有臉面用這‘教誨’二字?”

  姜望正要說話,他已豎起手掌:“姜真人的來意我已盡知,論道就不必了。白家這件事情,他們做的確實不對。當初白平甫身死,無人緬懷,白玉瑕遠走,無人挽留。哪有離枝鳥兒羽翼遮天,再強求回來筑巢的道理?我會處理。”

  “那就多謝前輩。”姜望禮道。

  “我處理越國之事,糾正越國人的錯誤,倒也不必姜真人來謝。”高政頗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還有事嗎?”

  姜望想了想,又道:“那革蜚…竟是怎樣一回事?救不回來了么?”

  “徹底瘋了。他的意識已被撕裂,連嬰兒都不如。除非這等孱弱的破碎意識,還能夠從五府海底浮起,能夠從蒙昧之霧中尋回…外力于他是無用的。”高政平靜地道:“畢竟是我的弟子,跟我學了很多年,也不舍得直接殺掉。只好放在身邊,這樣看著他,免他傷人。”

  姜望問道:“竟是什么樣的東西,能把革蜚禍害成這樣?”

  革蜚早已神而明之,且在神臨境中,也是數一數二的實力。蒙昧之霧于他只是塵埃,五府海也早不以神魂停駐。如今卻成這般模樣,簡直是被打回了嬰童時期。

  這等手段,可比殺了他更讓人驚懼。

  高政淡聲道:“隕仙林是圣者命化之地、仙宮破滅之所、鬼物橫行之處,出現什么東西都不奇怪。他們這次探索,具體的情況,我也是不知。革蜚被發現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子。楚國的安國公親自去調查了,想必很快會有一個結果吧。”

  姜望心想,安國公伍照昌,肯定是來過隱相峰的。

  他拱了拱手:“吉人自有天相革蜚既然活著出來了,肯定有恢復的一天。”

  高政又看回他的棋局,隨口道:“但愿如此。”

  “那晚輩就不打擾了。”

  姜望行了道禮,正要離開。

  但高政忽道:“你觀察這局棋觀察了很久,可有什么指教?”

  姜望以見聞稱名,而他的余光,竟也被高政察覺。

  不由得心中暗凜。

  嘴上只道了聲:“看不懂。”

  高政似有意似無意地道:“看不懂,然后呢?”

  “看不懂我就不看了。”姜望道:“人各有志,人各有事。”

  他就這樣這樣走過白石棋枰,也走過高政身前,踏著虛空,走下了懸崖。

  天下一盤棋,各人有各人的下法。

  山風鼓蕩崖間,吹過棋枰。姜望走后沒多久,他的痕跡就散了干凈。

  這隱相峰上,好像本來就是什么都不留存。

  唯有那白石棋枰如故,唯有那獨坐觀棋的人。

  已經太多年了。

  院中的抱節樹下,那低頭瞌睡的革蜚,有一下沒一下地呼吸著。一片葉子飄落下來,落在他的腦門上。

  高政身前的白石棋枰上,一顆白子瞬間被黑色浸染,一霎混沌又分明,半黑半白的在天元位置打轉。

  其間有渾噩的聲音響起來:“老頭子,伱到底把我關在哪里?這里什么都沒有,我快要悶死了!”

  “正好靜下來,好好反省一下。”高政淡淡地說道。

  “我要反省什么?”黑白棋子里的聲音道:“給你做徒弟,真是倒了八輩子霉。天天之乎者也,還得練琴練字,半點也不逍遙,還不如在山海境里的時候呢!”

  高政道:“你殺了楚國三千年世家伍氏的嫡脈公子,那是這一代安國公的嫡孫,你惹了這樣大的麻煩,還要老師給你擦屁股,難道不值得反省嗎?”

  “欸?”黑白棋子里的聲音道:“隕仙林的一切,不都是你教我的嗎?”

  高政面無表情:“我只教了你隕仙林的知識,沒教你怎么殺伍陵。”

  黑白棋子里的聲音道:“人類真是太虛偽了。老師,我只不過做了你想讓我做,但又不方便說出來的事情。你不夸我也就罷了,還反反復復地教訓我!”

  “若不是你自己露餡,至于走到現在這一步嗎?”高政問。

  黑白棋子里的聲音有些懊惱:“我也不知他是怎么發現的,明明我各方面都學得一樣了,那大小眼——”

  這聲音陡然憤怒起來:“非要來看我!”

  黑白兩色的棋子猛地跳起來,但被一根食指定在空中。

  高政慢慢地將這顆棋子壓下去,也慢慢地說道:“革蜚其實沒有你聰慧,不及你天資,但他比你讀書多,比你更了解這個世界。你的腦子還沒有開化,還很野蠻,跟不上伍陵的思想。被他發現破綻,再正常不過。”

  棋子里的聲音不服氣:“明明我就表現得很好。就連革蜚的父母家人,也全都沒有發現什么不對。”

  “那是因為他們不敢懷疑,他們需要你。”高政淡聲道:“世上最高明的謊言,是人類對自己的欺騙。”

  這是很值得思考的一句話,但黑白棋子里的聲音只說:“我想洞真了…”

  這個聲音瘋了一般開始叫囂:“我要馬上洞真,我忍不了。山海境里我可以輕松捏死的小子,現在竟然稱作真人!我明明已經可以洞真你卻一再壓制。你要我跟你學,只學怎么忍耐,怎么虛度時光,我受夠了!”

  現在占據革蜚身軀的這個山海怪物,的確不是一個好學生。并非他不聰明,而是很多時候,他不愿意把自己套進人類的殼里。

  但高政表現出十足的耐心:“忍耐是最重要的一課。”

  棋子里的聲音叫喊道:“忍耐沒有屁用,你實力不夠,你就會被殺死。到哪里都是如此!”

  “妖族之所以能夠建立遠古天庭,人族之所以可以掀起現世洪流,是因為建立了弱肉強食、物競天擇之外的生存規則。你要記住,我不需要你忘掉你作為山海異獸所學到的一切,那是你的底色,也可以成為你的天賦,但你要學會如何規束它們。現在你要成為人,成為諸天萬界,現世之中,最為尊貴的…人。”

  高政慢條斯理地說到這里,聲音卻更輕緩了:“如果你想放棄,那也簡單。”

  黑白棋子里的聲音立即不憤怒了:“我還是很愿意跟您學習的,老師。我只是…我太想進步了。”

  “山太高了,也太險。”高政輕聲說:“你要慢慢往前走。”

  黑白棋子里的聲音道:“您說我還不夠成為一個人,不讓我洞真。但您明明可以衍道,山巔就在眼前,您為什么也不走上去呢?”

  高政用食指指腹輕輕在這枚棋子上抹過,語氣平靜:“你對這個世界太不了解了。不是你想,你就能。不是你能,你就可以。我一直跟你說,多讀書。”

  當他的食指完全抹過這枚棋子,棋子已經恢復成全白,棋子里的聲音也不再響起。

  一時只有山風。

  感謝書友“無味男爵”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619盟!

  感謝書友“煩惱落盡紅塵遠離”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620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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