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夜游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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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祁笑開誠布公,直言要讓姜望帶甲三千,同陳治濤、符彥青一起做足攻伐姿態、身赴險境,并且告訴姜望他有真君護道,一定不會死,死的只是他的部下。
那么姜望會不會同意?
答案是肯定的。
姜望不怕犧牲,怕犧牲別人。尤其是犧牲那些信任他、期待他的人。
倘若姜望獨來娑婆龍域,又或率軍佯攻,那他有沒有可能騙到海族?
答案似乎也是肯定的。
別說那些皇主、真王了,便只鰲黃鐘和旗孝謙,哪個兵略不在姜望之上?大軍巡行,所求如何,根本瞞不過他們的眼睛。
換重玄勝來倒還有幾分可能。
只是以重玄勝的智慧,也不可能被蒙在鼓里就是了。
《石門兵略》有云:夫萬乘之國,將百萬之兵,不可視為數字,有時數之。
是說行軍打仗,不能夠把手底下的士卒,當做冷冰冰的數字來看待。但有些時候也只能衡量損益,以數數之。一住
是所謂兵家無情。
象棋之中有兩子,一曰“兵”,一曰“卒”!最常被棄。
祁笑以迷界為棋局,縱橫落子,所圖甚大,并不在意一處一角之失。
她的打仗風格,也常常是將敵我都置于險地,在刀尖之上掠奪勝利。
又豈止于祁笑呢?
姜望尚不知名字的打更人,一直隨身護衛著他,貫徹齊天子的意志,保障他的安全,也只保障他的安全。姜望身邊的護衛,麾下的戰士,一茬一茬地死去,這位打更人不也紋絲不動?
倒不是說他多么不在意齊卒,為齊國守夜這么多年,齊國境內一只螞蟻的生死,都是他分內的事。只是此行以保護姜望為最先,在娑婆龍域里,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皇主一念即殺人,他也不敢有絲毫分心。
可是對于姜望。
對于姜望來說,那是一個個朝夕相處的人,一個個清晰具體的名字。
其中有些親衛,姜望甚至見過他們的家人。其妻其子其母其父,以家中頂梁柱隨軍。
如何能……以數數之?
修士死了可以再培養,旗幟倒了能夠再立,戰士死了可以再招募。
釣龍舟上百名內府,山字旗下旸谷勁卒,武安侯麾下兩百親衛、三千甲士……不算什么。
陳治濤、符彥青、姜望,他們的死寂、心碎、沉默,或許同樣不算。
此刻大齊打更人燭歲提燈對仲熹,相對兩生厭。彼此道則牽制,都未輕動。
那位一見白焰而走的鯛南喬,便于此刻又旋回。雙手張開,大袖飄飄,一掌對符彥青,一掌對姜望。
金色的大孽梵火從天地間游移的火元中殺出來,瞬間點燃二者周身。金焰熊熊,張熾成龍虎。一個張牙舞爪,席卷金霞。一個金剛鐵骨,殺氣畢露。
此火之神通靈相,已至“化法萬形,神性本足”之境地,完全探索到了神通的本質,把握到火的真諦。
但撲近姜望的那條金焰之龍,已是不由自主地倒退,退向那個靜靜站在姜望前方的盲眼老者。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飛向那只白紙燈籠,一如鳥朝鳳。
而撲向符彥青的那條金焰鐵虎,卻被另外一只白紙燈籠當頭罩下,囚入其中!
在符彥青的身前,又出現了一個提燈的盲眼老人!
樣貌與燭歲一般無二,穿戴、燈籠,都相同。唯獨是給人的感覺,遠不如站在姜望前方的燭歲那么深刻。
當然他也非常強大,只是在對比之中,能夠一眼見出差距來。
差距還體現在對大孽梵火的應對。
護住符彥青的燭歲,需要主動出擊,與大孽梵火正面對抗。
姜望前方的燭歲,卻是紋絲不動,專注地與大獄皇主對峙,只等金焰之龍自投白紙燈籠中。
非止如此。
那邊旗孝謙卷土重來,迅速接管了軍隊,很快就殺得重傷在身的陳治濤岌岌可危。
但又有一個雙目皆盲的燭歲,佝僂著走出虛空,手提白紙燈籠,白焰一卷,便把滔天攻勢都抹去!
陳治濤身在大軍之圍。然而燭光所照,已無邪祟,不見其危。
整個戰場何止此變?
那鰲黃鐘身為名將,哪怕是在衍道對峙之局,也不甘蟄伏。但還沒來得及動作,身前又見一燭歲。佝僂老者明明動作并不快,卻帶來如此濃重的死氣。白紙燈籠輕輕一遞,他就不得不后退,立即調度軍隊,以兵煞護身。
一時之間,戰場上出現了四個燭歲。雖有強弱不同,卻是神息一體,道則渾然。
燭歲之神通,夜游神!
最早只是分出一個神性分身,游于長夜,能夠調動黑夜的力量,用于戰斗、修行。
到了燭歲這樣的境界,早已于神通之中,反握道則。可以確定規則,乃至于改變規則。
他的夜游神,能夠在無盡長夜之中,孕育十六個神性分身。皆是內府毛神起步,皆可修行。
在涉及于此的神話故事里,夜游神本來也只有十六位。
燭歲是確定了極限。
在漫長的歲月里,他的夜游神一共死了十尊,還剩下六尊,其中一個真神,五個神臨毛神。
此刻夜游真神對鯛南喬,夜游假神對旗孝謙、鰲黃鐘,而本軀獨對大獄皇主。
竟是一個人,掌控了整個戰場!
何以能守大齊之長夜?便是如此之真君!
一支燈籠照幽冥,梆聲一響,諸邪退避!
僅憑大獄皇主仲熹,未見得夠瞧!
從燭歲的出手也不難驗證,此次軍事行動,包括利用幾個勢力核心天驕制造全力進攻娑婆龍域的假象,是近海三大勢力共同協商并確認過的。
至少參與黃臺密會的崇光和楊奉都已經同意。
所以燭歲此刻出手救人,便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無論事先知不知,在齊國的大局上,他必須配合祁笑。
三軍可墨,姜望、符彥青、陳治濤死不得。
“吼!”
但聽得怒吼連連,金焰之龍咆哮著、掙扎著,將元力都灼滅,但也只能無可奈何地往白紙燈籠去。
沉默了許久的姜望,忽然探手出來,一把握住了金龍之尾,生生扯下一朵殘焰!
此時他才發現,大孽梵火的外焰為金,內焰卻為黑,兼有佛性和孽性,調和了善與惡、生與死、陰和陽。
幾乎是一瞬間就將他覆在手掌上的焰衣焚毀,也順利灼破了天府之光。
但源源不斷的真火涌出來,掌中生蓮,與之相抵。
大孽梵火燒灼著姜望的手,三昧真火也焚燒著大孽梵火。
方元猷他們死前所感受的,他也來感受。
大孽梵火所焚盡的,他希望他記得。
此等痛苦,如此具體。
個中三昧,誰能盡了?
這時候仲熹看著燭歲,忽地灑然一笑:“剛剛收到一個好消息,分享給你。蜉島已覆,星珠島已沉海。”
險死還生的陳治濤,這一刻猛然驚轉,震怖失聲!
蜉島是虛澤明建設天地大磨盤、研究海主本相的地方,星珠島是近海群島太虛角樓的所在,近年來也繁榮非常。
于前者,虛澤明的研究顯然是失敗的,一直到陳治濤的禁制失效,他都沒有發現什么關鍵性的東西。而蜉島的數萬頭海獸就此失控,陳治濤所設想的最糟糕情況已經發生!
于后者,星珠沉海,十余萬島民必無幸理……懷島也岌岌可危。
迷界風雨數十萬年,人族謀海族,海族亦謀人族,無非相互攻殺,各盡手段。
祁笑密會崇光、楊奉于某處黃臺,鋪開這一場規模巨大的迷界全面戰爭。海族亦有所謀,皋皆三年前通過海主本相替靈鎖來布的那一局,也正在今時收官摘子!
看到燭歲救人,仲熹心中已有所感,知曉娑婆龍域可能并非主要戰場。但他也毫不客氣地向燭歲試壓。
絕巔之爭,分厘不縱,但能讓燭歲吃上一驚,也是“勢”上的極大優勝。
但燭歲仍然慢吞吞,他那不知如何瞎掉的雙眸,本來也不會有情緒表現。
“那你應該也收到了一個壞消息。”他如是低緩地道:“月桂海即將被填。”
他雖是為給姜望護道而來,但戰局推演至此,他作為衍道真君、齊國的守夜人,對戰場形勢已經有所把握,當然能夠看得清楚,祁笑的布局何在。而他只要開始關注這些,相關的情報就不會被他錯過。
理論上以姜望如今的地位,也應該是坐在祁笑旁邊,和祁笑一起下棋才是。但他此來迷界,還有一個身份,是祁笑的學生。
祁笑正在教他知兵!
用一種殘酷的、姜望自己絕不愿接受的方式。
當然,對于祁笑來說,這也只是順便。在這場戰爭里,萬事以她的勝利為第一優先,就像她利用燭歲,也并未經過燭歲的同意,也只是知會齊天子一聲——我知道燭歲出海了。
月桂海被填平的消息從燭歲嘴里說出來,這回輪到鰲黃鐘和旗孝謙駭然失語。
只不過同樣是面如土色,長相老氣的鰲黃鐘,看起來倒是不怎么明顯。
月桂海是海族在迷界的三大根據地之一,是海族的大本營!類比地位,不亞于近海之決明島、懷島、旸谷。
雖然根基最淺,可一旦拔掉,也頃刻叫迷界格局失衡!
類似于此等重地,歷史上哪一次陷落不是死傷慘重,哪一次重建不是傷筋動骨?
仲熹心中已經信了三分,但仍冷笑:“月桂海有嘉裕皇主坐鎮,你們想吞下,也要祁笑有那個牙口才是!”
海族皇主的名字大都去姓,以示至尊,也表示超于血脈之分,對海族諸姓一視同仁。
且皇主的名字大多帶有對族群的美好祝愿,這是皇主的責任,也愈加反映了滄海環境的艱苦。
嘉裕也是老對手了,在滄海的威名,不比仲熹稍遜。有他暗中坐鎮月桂海,理論上應該不存在覆滅的危險。
但燭歲仍是慢吞吞的,不急不緩:“那你應該趕緊去看看,或許來得及給嘉裕收尸。因為篤侯也在。”
仲熹還待再說些什么,忽然臉色一變。因為他已經感受到了波及整個迷界的巨大動蕩,無關于元氣、空間又或規則。那是冥冥中的“勢”的傾斜,且海族墜在低位!
“我應該修正一下說辭了。”燭歲慢慢地道:“不是即將,是已經。”
這時候有一個女聲從天而降:“先讓本座來修正一下你!你且關心關心自己,是否有人能給你收尸!”
滿天的流云一剎那織作長披,系在一個眉眼皆赤的女子身后,她探出一掌往下壓,五指亦是赤色的蔻丹。
天地元氣瞬間凝固如鐵塊,向在場所有的人族壓來!
又一個皇主!
號為“赤眉皇主”的希陽!
海族既然錯以為娑婆龍域是人族主攻的戰場,當然也有最大的戒備。僅僅仲熹一尊皇主,還不足夠體現重視。
仲熹和希陽聯手,才是娑婆龍域從容迎接八方風雨的底氣。
此刻赤眉皇主一出,燭歲的夜游神分身都已是站不穩。
姜望、符彥青、陳治濤,全都感受到巨大的壓力。
戰場上還殘余的那些人族戰士,更是直接一個接一個的爆開,幾如爆竹聲聲,血色可憎!
希陽的手掌在下壓,她的視線偏轉,輕巧地跳過了燭歲,也跳過了白紙燈籠,落向姜望。
那白紙燈籠里,白焰跳動。
仲熹卻于此刻往前一步,悍然出手!
他的道則肆無忌憚鋪開來,形成一座無形卻有質的監牢,風雨雷電皆在外。天地竟囚籠,迷界亦囚籠。他和燭歲,都在囚籠中,做此籠中斗!
燭歲被短暫地囚禁了!
希陽道身法身皆在此,具現巔峰戰力,一眼可看殺。
赤眉之下她的赤眸熠熠生輝,她的目光于是落下來,好似命運如此,不容抗拒。
生死只在一念中!
當于此時,橫來桃花一枝。
比血色更艷,而有春風隨行。
在那吹拂過整個娑婆龍域的春風里,有一些種子,在艱難的縫隙里發芽。在場所有,無論愿與不愿,都看到,都必須看到——
有一個唇紅齒白、神秀天成的美男子,大袖飄飄,從容步來。
與其說他是在奔赴戰場,倒更似踏青郊游。
他天然聚焦了所有的目光,而絕不會辜負所有的注視。
“且將香墨樽前勸,風吹細雨又一年。”
“鳴空山前空有路,人間不見桃花仙!”
人間不見,迷界見。
此時行來,虞上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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