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妖師 四十七:觀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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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說完吉祥如意,照例掏出功過格,又記下了贊人的一功。從昨夜開始,一直神思動蕩,這會兒收了那銅鏡,心里卻清凈了許多,看著冊上密密麻麻的篆字,想起在隱樓觀修行時,教他吃豆的那位師長曾告誡他,修行者收了妖魔雖然能當護法,卻要分心管束,不然妖魔惹下因果,反而會阻礙修行,不是正道。但只管著影娘一個,卻費不了太多心思。
李蟬看著道士收起功過格,向店伙計叫了幾樣菜。雖通過神咤司知道這道士異于常人,但說幾句好話,也要一板一眼地計算功德,的確十分怪異,說道:“道兄很喜歡行善積德啊。”
王常月點點頭。
李蟬也道:“我在倉米巷口那食肆里有個熟人,聽說,昨天道兄去打聽了我。”
王常月訝異地看李蟬一眼,這位從黎州遠道而來的書生,在玉京城的耳目竟如此靈通,“我聽說蘭臺有妖蟲蝕書,于是昨日去了趟蘭臺,卻聽說了李郎已先我一步,故以為李郎也喜歡做功德,于是忍不住打聽一二,想交流些降妖的心得。如有冒犯,貧道在這賠個不是。”
“原來是這樣。”李蟬打消了最后一絲疑慮,笑了笑,“說什么冒犯,若要映證修行,我也是求之不得。”
王常月問道:“不知李郎擅長哪一門神通?”
李蟬略一斟酌,他最擅長的,還是丹青之道,卻不便與人交流,然而除此之外,雖會些術法,也都是從基于種道的二十四神摸索出來的,雖然變化極多,卻有些雜而不精,反問道:“你呢?”頓了一下,又明知故問:“我聽道兄的口音,似乎是從北邊來的。”
王常月點頭,“貧道是絳寧人。”
李蟬咦了一聲,“絳寧……道兄莫非出身于絳寧王氏?”
王常月遲疑了一下,“李郎真是見多識廣,看來游歷過不少地方,不錯,貧道生來就是孤兒,幸得了王家收留。”
李蟬露出原來如此的神色,笑道:“絳寧王氏的《虞書九要》大名鼎鼎,不知我今日能否見識一二。”
“這卻要讓李郎失望了。”王常月搖頭,“《虞書九要》是王家不傳之秘,貧道命格有缺,當年也是靠了王家老祖用了《虞書九要》中的秘法相救,才不至于夭折。貧道非王家嫡系,沒能學到這秘傳,擅長的卻是劍。不過,隱樓觀的《開合劍經》,亦是當世罕有,二十年前浮玉山法會,貧道的師叔秦亶甲曾以此劍法力撼青雀宮李少君,那云翼子李少君將青雀宮《藏景錄形劍經》修到了極高深的境界,二人斗法卻不分勝負。如今貧道修此劍法,也略有所成了。”
李蟬曾游歷域外,遍習天下武學,也算是把野路子走通了。后來在青雀宮守門,總算是得傳正統,把一套《青雀劍法》練得爐火純青,卻止于俗世武道,不涉神通,連二十四神種道法都是偷學的,自然沒接觸過《藏景錄形劍經》。如今雖能馭劍,也是得自眉間青妖氣凝聚的身神,自然不如傳承已久的劍道法門千錘百煉。
王常月身前酒盞已空,李蟬又提起酒壺伸過去,王常月連忙端起酒杯,酒液從壺口瀉入杯中。
“我也略懂青雀宮的劍道,聽道兄這么說,真想見識見識隱樓觀的劍法。”
李蟬放下酒壺,王常月把險些溢出的酒啜了淺淺一層,四下看了看,說道:“擇日不如撞日,這酒樓中不便施為……”說著,雙指捏住竹筷一端,剝下薄薄一片,“用這個吧。”
“也好。”李蟬如法炮制,剝下竹片。
王常月屈指一彈,竹片繞指飛旋,發出微不可查卻尖銳的破空聲,他說:“開合劍經只有兩式,卻統攝陰陽,李郎看好了。”
話音一落,竹片戛然而止,懸停在劍指前方三寸。劍指又一動,竹片也動了起來,開合起落,進退浮沉。
腳店里,有食客遠遠投來一望,只看到桌邊的道士比著劍指,壓根看不到那細細的竹片。李蟬則盯著竹片飛動,眼中泛起難以察覺的丹青二色,從那劍勢中,看出了潮水漲落,日月盈昃的韻味。
那竹片飛得越來越快,最終化作一縷青煙。李蟬嗅到燒竹子的味道時,王常月收了劍指,“李郎覺得如何?”
李蟬點頭,斟酌了一會,說道:“陽浮陰沉,陽生陰死,陽實陰虛……”
王常月眼神一亮,“這正是開合劍之意,李郎好眼力!”
李蟬笑了笑,劍道非他所長,眼力卻是天生就好,“道兄劍法精妙,我遠遠不如,我也斗膽演練一式劍術。”一彈指,道聲獻丑了。
竹片躍然而上,又急轉而下,在席上飛動片刻,飄然落下。
王常月看得仔細,凝神半晌,遲疑道:“李郎這劍法……渾然天成,不經雕琢,迅若流星,又似乎,讓貧道有些觸動,只覺光陰流轉,歲月忽晚……”
李蟬挑起眉毛,這道士可沒有一雙丹青眼,卻把這一劍的底細,看得一清二楚。眉間青本是天外神鐵,又融入了軍器署署令一生光陰。他贊道:“道兄在劍道上真是造詣高絕。”
“高絕可稱不上。”王常月搖頭。
李蟬心道,王常月那一句“渾然天成,不經雕琢”,說的就是那一劍有些粗糙,問道:“道兄既然看明白了我這一劍,敢問有何指教?”
王常月沉吟了一下,說道:“不敢說指教,李郎這一劍看起來,像是殘篇,應該不屬于青雀宮的道統……然而意蘊十分自然,這卻很好。種道者能撥動天地氣機,若只是將氣機當作弓弦,彈動飛劍,只是單純的殺人術,并不算劍道,如此,飛劍與飛石也沒差。而劍術若能效法天地間氣機流轉,不光在斗法時能有許多玄妙變化,這么一來,習劍亦是體悟天地,可以助益修行,如此才稱得上劍道。李郎已得其道,只需稍加打磨,自然能更上一層樓。”
李蟬若有所悟,過了片刻,店伙計陸續上了菜,并未發現這桌客人已映證過一番劍法。待店伙計上完菜,李蟬對王常月拱手:“多謝指點。”
“李郎擅長的,應該不是劍法。”王常月拿起筷子,“我聽說李郎極擅丹青,謝凝之在碧水軒中,夸你的畫有仙人造化之功,不知他日有沒有機會見識見識。”
“當然有。”李蟬笑了笑,看著王常月拿筷子挑出盤中野韭、蒜、蔥,十分細致,說道:“我見過的道士里,當屬道兄吃飯最講究。”
“五葷能傷五行,亦有損功德。”王常月認真道,“煉形之人,當然要注意些。”
在清微觀外,李蟬送了面鏡子,促成了一段緣分,又與道士映證了劍道,午時過后,一身輕松,踏著雪,悠悠回到光宅坊。
預料的危機并未到來,生活再度恢復平靜。不過,事情也并不是皆大歡喜。
因那金城坊的鄧夫人,丟失了亡女的遺物后,幾日過后,官衙前、邸抄里的懸賞就多出了“涂照影”的名字。涂山兕的磨鏡生意,眼看著剛有了起勢,就做不成了,不光宅內妖怪嘆息連連,玉京城的閨中少女,挑簾對著白皚皚的街道,望眼欲穿,也再沒見到那位扛著布幌子的俊秀郎君,萬分惆悵。
坊間諸多傳說里,多出了磨鏡大盜的故事,而清微觀的道士在道觀東北處的斗室前來來去去,沒人知道,每日清晨,窗前的銅鏡里會浮現出少女的面容,伴著那沒影子的道士,一粒粒地數著豆子黃黑。
李蟬與無影道士的交集,只是虛驚一場,心中卻有了警醒,此前的辛園、碧水軒中事,皆因求墨而起,如今已為筆君畫出人身,便無需再出風頭。
于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一封封下帖被送到家中,有擇婿的達官貴人,有結社的文人,李蟬都一一婉拒。
他在家中修行,只去枷鬼將軍府里喝過次酒,跟陳仲弓交流武藝,酒勁還沒下去,便騎驢去了清微觀,摘一葉刺柏,與昆陽子再試劍術。
除此之外,便是到蘭臺借書,偶爾跟白微之、李昆西一室共讀,某一日,白微之臨著青燈,突發奇想,要結個書社,叫做一卷社,社中規矩,便是人人都要日攜一卷而讀。
李蟬本來好讀志怪,按他的性子,本來會挑著志怪搜異的書讀,但因筆君的建議,在蘭臺尋書時,也會留意先朝靈書丞陰勝邪的名字,找到了一些文章書籍,有的是先朝策論,有的論道談玄,有的寫水澤山川,有的寫術數,十分駁雜,可見此人涉獵之廣。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過了冬至,過了小寒。
玉京城里,各路人才齊聚,風起云涌,在這浪潮中,若不時刻嶄露頭角,便會被人取代。
李蟬怕惹到希夷山的關注,樂見如此。鹿鳴書院那位崔講書,則急得又登了兩次門,苦口婆心地勸他趕緊找人延譽,也只能看著清陵李澹在碧水軒中曇花一現的名聲,維持了大半個月,也逐漸沉寂了下去。
京中百姓為俊彥們取了各種稱號,列次排名,這些名次直接與賭坊的賠率掛鉤,絕不摻假,隨著開春臨近,變動愈發頻繁。與此同時,早過了龍武關的帝駕,也離玉京越來越近。
“生民食五谷,奉香火。仙人臥云端,俯社稷,食國之氣得長生……”
這一日,李蟬從蘭臺歸來,沿著皇城向南,走上云橋,琢磨著午后在蘭臺讀過的一篇《長生論》。
橋邊賣邸報的,吆喝著帝駕已至會州,從他身邊走過。
隔著一道雄厚城墻,司天監里,幾名屬官正在卜算。
一名司辰官抻開昨夜摹畫的天象圖,篤定道:“按宣夜法測算,紫薇星將在十九日后入帝宮,圣人定當在立春后兩日入京!”
邊上一名押宿官卻笑了笑,“算得不對,莫不是星位沒測準?本官用太乙神數,卻算得圣人將在立春前一日入京。”
司辰沉聲道:“若說星位測偏了,不妨拿你測對的來看看,多半是你的太乙神數算錯了。”
押宿嘿嘿一笑:“上回算司天監的銀杏葉落,是誰算對了?本官的太乙金鏡法,雖遠不及袁監正,難道還不如你的半吊子宣夜法。”
司辰一怔,臉漲得通紅,“太乙金鏡?你懂個屁的太乙金鏡!”
兩名屬官面紅耳赤,旁人勸說也無濟于事,從對罵逐漸發展到推算壽數,只差說出對方的死期。
忽然,門外傳來一道喊聲:“觀棋,觀棋出關了!”
緊接著,有人從門外匆匆路過。
本來吵得不可開交的司辰押宿二官,卻不約而同地住了嘴。
“找觀棋算去!”
一眾屬官直奔司天監西邊。
司天監西,觀星閣畔的屋子里,一名啞童坐在黃蒲團上,身材矮小,模樣有些癡呆。面色蒼白,一幅大病初愈的模樣。
他端著一碗藥湯,喝掉后,把碗交給知事,撐起身子,走到窗邊,望著窗外銀裝素裹,神情恍惚,食指卻在指節間掐動。
知事輕聲道:“你大病初愈,不要勞神……”
話沒說完,啞童已提起筆,在紙上寫出“一月一”三個字。就在這時,外邊傳來嘈雜聲。
“這是……圣人回來的日子?”知事問。
啞童點點頭,知事又再三叮囑,好生休息,轉身離開。
剛出屋子,迎面就撞見司辰押宿等人,腳下邁著步子,嘴還不停,一個爭辯著必然是立春前,一個篤定說必然在立春后。
知事咳嗽一聲,二人置若罔聞,終于有些惱怒,低喝道:“吵什么!”
司辰一愣,連忙住了嘴,尷尬道:“劉知事……”
“帝駕就在一月一回京。”知事沉著臉。
“這……”押宿小心翼翼道,“是觀棋算的?”
知事被下屬質疑,不禁面色一黑,卻點了點頭。
“是我勝了!”司辰喜出望外,看了押宿一眼,冷笑道:“我算得近些。”
押宿張了張嘴,卻對那啞童算出的結果篤信無疑,只哼了一聲,移開話題道:“觀棋的傷勢……”
朝身后的屋子看一眼,說道:“日前大衍劍震動,他推算因果,傷了心神,閉關調養到如今,也還沒好完全。”又皺眉,各看了二人一眼,“別去打攪了,讓他清凈些,好生休養。”
眾官壓低聲音,關切地看了那屋子一眼,放輕腳步,紛紛離開。這些司天監的官員,醉心天文、術數,如此態度,不只因為屋中啞童是袁監正的關門弟子,更因為那少年雖然年紀不大,卻已在天文術數之上令人折服。
正臨近乾元學宮春試,少年此回也要入學宮,但雖然離春試已時日無多,外頭各路俊彥攪風攪雨,但沒人覺得有必要擔心乾元學宮祭酒的弟子能否進入學宮。
屋內,李觀棋臨著窗,心情并不似神色那般木然,他望著觀星閣,想到那柄懸在墻上的大衍劍,仍心有余悸。在這屋子里調養許多天,竟不知歲月,仿佛只是一晃神,窗外的春天就成了皚皚白雪。
但時間過得快些,也有好處,也只是一晃神,師父隨駕西行,只剩不到二十天,就要回來了。
他對著雪,深深呼吸,吐出一口濁氣,在這屋里待了許久,無論誰,都會想出去透透風。但這寒風刺骨的天氣,又有什么地方好去?
一線靈機在心中浮起,轉瞬即逝,仿佛水上泡沫,讓人來不及看清那上面的倒影。
李觀棋下意識屈起中指,遲疑了一下,又松開了,師父曾說,很多時候,算得越明白,越不如依著那一線靈機牽引。他于是抓起柜中的風兜,披到肩上,出了門。
大病初愈的少年腳步有些虛浮,抬起腳時,身子忍不住晃了一下,看到附近有人,卻憋住一口勁兒,努力把腳步放平穩了,才邁出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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