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妖師 一:鴛鴦眼
地處大庸西陲的玄都有三大奇觀。
除去浮玉山頂的大青蓮和一過二月就緋如烈火的桃花外,便是經月都不會停歇的春雨了。
一到雨天,玄都的穹窿碧如翡翠,雨絲肉眼難辨,往往叫人濕了春衫才能察覺,也難怪當年的詩仙要獨行雨中,贊一句“杳然如在丹青里,玄都桃花笑殺人。”
堂下的郭洵卻無心賞雨,這位神咤司都尉,低頭看著濕透的斗牛快靴和青虺繡服,又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大堂外的青石階下那頭從玉京遠道而來的青皮走騾,小心翼翼解釋道:“實在是事發倉促啊,孫司丞放心,只要再過幾天,屬下一定把行兇的妖抓出來!”
“三天!”
神咤司司丞就坐在堂上右首的鐵梨木座上,遠遠指都尉三下,“三天過去,沒誅了妖,倒搭進去幾個緝妖吏!圣人當年親設神咤司,親設神咤司!是讓神咤司緝巫蠱,察鬼狐之事!你倒好,捕風捉影的肥差一個不落,真有出了事你……你啊!”
都尉把頭埋得又低了三分,上峰顯然是動了真怒,可這怒氣,又像是演給坐在左首的那位貴人看的。
神咤司司丞和都尉一個管文一個管武,官職雖有上下之分,私底下卻都休戚與共,哪有在外人面前直接苛責的道理?
可今早上,這位貴人騎著一頭青騾溜達進了神咤司以后,司丞的臉就翻書似的變了。
貴人是個老者,鬢染霜色,看起來過了知命之年。他身邊帶個眉清目秀的錦衣少年,大概是身邊常侍的童子。
郭洵還不確定老者的身份。
但只要看見老者頭戴解鹿冠,穿的既不是官服也不是便服,而是一身霜白的鶴氅,便能把這老者的身份猜出了一半。大庸國崇玄奉佛,玄教釋教地位超然,這身鶴氅哪是一般人穿的。
更何況,老者腰帶上還掛了一枚青雀玉符。
玉符旁邊的小葉紫檀令牌上,陽刻了“直指鶴衣使者”六個字。
好家伙。
單憑這塊牌子,莫說老者進的是神咤司,就算他要去大都督府,府里的那位鎮西王,恐怕都要出門親迎。
心領神會地看了司丞一眼,都尉解釋道:“起初是白鹿里的里正把這案子報給了法曹的趙司法,趙司法不知是妖魔作亂,一時疏忽,沒知會神咤司,等咱們接手,那妖又害了四人。孫司丞不是不知道,妖魔害人越多,兇性愈熾……司里的弟兄,當然以民除害為己任,這些年來,孫司丞瞧在眼里,可玄都已二十余年,沒出過妖魔鬼怪,真讓弟兄們對付成了氣候的妖魔,還真是頭一回,應對失當……也是難免的事啊。”
“降妖除魔是神咤司份內之事,何至于等法曹找上門來才知道消息!”司丞拍著桌子呵斥,說完深吸一口氣,對老者拱手,“沈公放心,這件案子,神咤司一定會盡早給出交待。”
那位被稱作沈公的老者仿佛沒有看穿二人的一唱一和,笑道:“聽郭都尉的話,這案子怪不得神咤司嘛,不如這樣,我既然領了‘青雀監’的官職,也有責任維護玄都治安,索性明天,到浮玉山上的青雀宮去走一趟,請高功下山除妖,也好還玄都一個清凈。”
司丞暗罵老奸巨猾,大庸國神佛顯圣,玄釋兩教地位超然,地位隱在人道皇朝之上。想當初,圣人設立神咤司時,祭天發過誓愿,誓要掃除天下妖魔。眼下有妖魔作亂,神咤司卻束手無策,到頭來還得靠著青雀宮的道士出手,圣人臉面又往哪擱?
司丞正猶疑中,老者身邊的童子卻哼了一聲,司丞一皺眉,只見童子雙手攏袖,垂著眼簾,一幅事不關己的倨傲模樣。
老者仿佛沒注意到童子的失禮之舉,移目看向院子里含苞待放的一株桃花,說道:“算來,離桃止節還剩下一月,聽說,圣人今歲要去國西行,大祭桃都山。這節骨眼上,恐怕出不得亂子。”
東風從窗間穿堂而過,堂側的一溜黑旗輕輕搖晃,司丞一下冷汗涔涔。這位沈公離京前是北門待詔,官位不高,但是天子近臣。事關圣人行蹤,他當然不會妄言。司丞神色驟然冷峻,穩穩按住虎頭扶手,問道:“郭都尉,緝妖吏是你管著,有多大把握破了這案子?”
都尉深知不是大包大攬的時候,答道:“兩成。”
“嗯?”
都尉連忙解釋:“那些妖魔成了氣候,心智不下于人,又身具妖術。司里的弟兄,畢竟沒修行真法,要命的是經驗不足……”沒等司丞發作,他又說:“不過屬下想起一個人,這人說不定能幫上忙,只是他……”他看了一眼老者,“他尚在獄中。”
司丞一愣,臉色沉下來:“左道妖人?”
都尉低頭不語。
老者身邊的那個少年一下睜開眼睛,冷冷看著郭洵。
默然少頃,司丞搖頭道:“若用了左道妖人,不論結果,都有失威嚴。”
老者卻頗有興味:“這人有什么奇特之處?”
“此人精通志怪之學。”
“只是如此?”
郭洵遲疑不言,老者頓了一下,也不追問,側頭道:“孫司丞的意思?”
司丞道:“事關重大,還請沈公定奪。”
老者見司丞油滑,也只是笑笑,說道:“調用左道妖人,于情于理都不妥。但事已至此,試試又如何。我不便干涉神咤司的事務,卻有監察之責,貍兒。”
少年把身子側向老者,“沈公。”
老者取下腰牌,少年雙手接住。
“代我監察此案。”
……
陰雨連綿不絕,把圜土的瓦洗得黑亮森然。
神咤司西側,號稱地上森羅的監牢外,郭洵給那個不過十多歲的少年打著傘,不禁心頭有些憋屈。但貴人近侍最是難纏,何況,這少年還備受寵愛。以至于沈公竟然放心地把自己那塊正面刻著“劍南道”,反面刻著“直指鶴衣使者”的腰牌交給了少年。
持此腰牌,少年就擁有了直接調查劍南道諸州案件之權,這樣一來,玄都城里和巫蠱鬼狐之事有關的犯人,他都可以隨意處置。
能混到神咤司都尉的位子,郭洵把能屈能伸的功夫練得爐火純青,姑且用尊老愛幼安慰自己,總算無視了少年的睥睨神色,還能不時陪個渾然天成的笑臉,把監獄里那個左道妖人的情況大致說了一遍。
“他叫什么?”
“李蟬,鳴蟬的那個蟬。”
“犯了什么事?”
“這卻說來話長。”
“我倒沒親眼見過左道妖人,只是聽說,這類人頗為惡毒。有人煉青蚨錢擾亂市井,有人采生折割,變人做畜,剝皮換面,養鬼害人,無所不用其極。”
“小郎君聽說的這些,還不算最陰險的,旁門左道之術有千萬種,大庸律就算再增厚十倍,都罰不過來,所以只要是修習旁門左道之術的,都以左道妖人論處,有些人嘛,其實也沒那……”
“沒那么壞?”
郭洵本欲答是,卻見少年眉頭微蹙,便說:“不過修習旁門左道就是存心不良,怎么殺都殺不錯。”
少年對這回答頗為滿意,點了點頭。郭洵又趁機說:“但這李蟬的確有幾分本事,此人尤其精于志怪之學,單說這方面的學問,玄都恐怕沒誰能比得過他。”
少年卻不咸不淡地瞥郭洵一眼,“志怪之學,左道而已,何時也稱得上學問了?”
郭洵不動聲色道:“小郎君話說得沒錯,此人鉆研左道,也合該被青雀宮逐下山門。”
少年眉毛一挑,腳步都頓住了,盯著郭洵問道:“他去過青雀宮?”
郭洵也停下來,把傘往后移三寸,答道:“去過,是前些年城隍廟的靈祝舉薦他去的。”
少年笑了笑,搖頭繼續往前走,“城隍廟的靈祝只是協助青雀宮外事院,打理世間俗務。出世間的法門,卻不是區區靈祝能插手的。”
郭洵暗嘆,跟上少年的步伐,“小郎君說的不錯,那李蟬上去青雀宮,就只是看了兩年山門。過了兩年,許是在犯了什么禁忌,就被驅逐下來,就里如何,山上仙師沒說,誰都不好問,只是把李蟬押在牢里,押了半年了。”
少年眼皮一垂,“能上青雀宮打掃山門也算是機緣,此人卻沒抓住,原來是急于求成,入了……左道。”
吐出“左道”二字,少年仿佛吐了一股霜氣。
……
極西之地,一片荒蕪,灰藍色戈壁間溝壑縱橫,如刀劈斧鑿。一道辟地般的裂隙中,有龐大的根系虬龍般盤踞了三千里。一株大桃木通天徹地,表皮粗礪如巖石,枝干上的桃花卻赤如烈火。
桃木之下,妖魔環伺,李蟬拼命搏殺,無聲嘶吼。忽然,遮天蔽日的桃花燃燒起來,眾妖魔燭蠟似的迅速融化。化掉的燭蠟瀉成滿地流沙。狂風呼嘯而來,沙丘若龍象奔馳。飛沙里,李蟬視野愈發模糊。只見烈日綻出白光,白光下,飛沙變得瑩白如雪,又讓他感到冰寒刺骨。他奮力從冰雪中爬起來,漫天風雪里,鐵般巍峨的城池遙遙在望。他低下頭,松開死攥著的右手,一支光禿禿的筆桿頭上,粘著不知什么獸類的雜毛,綴滿黑里透紅的濕跡。
梆梆!
牢門被敲響的聲音,把李蟬從夢境中喚醒。
他還沒回過神來,過去的經歷,回想起來已恍然如夢。
牢里一片漆黑,他眨了眨眼,環伺的妖魔,飛沙和風雪猶有殘像。
再回到桃都山,還能再走出來嗎,李蟬心中喃喃,牢里發霉的稻桿和尿桶味兒釀成的臭氣鉆進鼻子,讓他松了口氣。
典獄的呼喝聲透過鐵門,甕聲甕氣。
“里邊那個!貴人找你問話!”
李蟬拂去袖上的稻桿,應道:“什么事?”
“聽說,你通曉志怪之學?”門外傳來一道清朗卻有些稚嫩的聲音,顯然說話的人年紀不大。
“志怪……”李蟬嘀咕著瞥向墻壁,“問這個干什么?”
門外的聲音說:“我問什么,你說什么。”
李蟬抬頭瞄了一眼監窗,回答道:“天下妖魔自古以來精氣為物、游魂為變者凡萬一千五百二十種,沒有我不知道的。”
門外人冷笑:“口氣倒挺大,聽說你還上過青雀宮,這些東西,是從青雀宮學來的?”
李蟬沉默一會,笑道:“青雀宮里的神仙忙著調和龍虎,修長生大道。妖魔鬼怪的齷齪事,入不得仙師法眼吶。”
“你倒有自知之明。”
門外,少年側頭問道:“郭都尉想好了,真要用他?”
郭洵點頭。
少年道:“那好!我只是代沈公監察此案,當然無權干涉都尉的決定。”說著轉向牢門,“里邊那個,眼下神咤司有差事交給你,此案干系不小,若辦成了,沈鶴衣或許能網開一面,讓你脫罪赦出。若辦不成,卻有貽誤要事之過,自掌耳光十下,以后不許胡言亂語,污了青雀宮的聲名!”
說完對典獄一揚下巴:“開門吧。”
典獄上前把鑰匙插進鎖孔一扭,吱嘎一下推開鐵門。
松油火把的黃光鋪進牢房,黑魆魆的暗影中間,青年身穿赭衣,披頭散發,臉上滿是烏痕,幾乎看不清長相。那雙映著火光的眸子卻及其清澈有神,讓人一見就移不開目光。
那左瞳赤如黑丹,右瞳碧如青雘——
竟是雙鴛鴦眼!
沒來由的,少年一陣心悸,退后半步,牢里漚得嗆鼻的尿盆味兒在這時猛一下竄出來,他措不及防,掩鼻悶哼一聲,才緩過氣來。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冷淡地瞥了牢里的李蟬一眼。
“帶他出去,好好洗洗。”
甩下一句話,少年便拂袖而去。李蟬看著錦衣少年匆匆離開的背影,目光一直凝聚在少年腰間的令牌上。等提牢給他解開鐐銬時,童子的身影也在獄卒護送下消失在拐角處,他爬將起來,喃喃道,“竟然有這般年紀的鶴衣御史?”
“是鶴衣直指大人身邊的親隨。”郭洵朝少年消失的地方覷了一眼,見少年走遠,才低聲說:“這位對你不大待見,當心著點兒。”
只是親隨?李蟬回想童子的語氣神態,但也沒有多問,拍去屁股上沾著的稻稈和泥土,笑道:“看來這次麻煩不小,竟把鶴衣御史都驚動了。”
“先出去。”郭洵看典獄一眼,典獄知趣道:“且隨我來。”便先行在前。等典獄走開幾步,郭洵才動身,一邊對李蟬說:“玄都出了妖魔。”
“司里的緝妖吏呢?”
“死了七個!”郭洵語氣低沉。
李蟬眉毛一挑,沒再細問。隨著這位神咤司都尉,跟在典獄后邊。出了地牢,便是去地面的甬道,空氣漸由潮悶變得清爽。甬道外邊,是地上的外監,里邊關著一些騙子神棍之流。過了外監的十二間牢房,出三道門,便終于得見天光。雨季天色柔和,李蟬卻被久違的天光刺得瞇起眼睛。
他恍如隔世地愣了一會兒,才邁出門檻,走出屋檐。郭洵走在前邊回頭,正想催促,只見這個一身骯臟赭衣的青年在階下仰起頭,黑瓦間,細雨匯聚成珠,落在滿是污痕的臉上,被他用力擦去,露出一張蒼白的臉,蒼白卻異常干凈。在暗無天日的牢房里關了半年,那雙眸子映著湛青天光,沒沾上一絲陰晦之氣。
郭洵愣了一下。
從李蟬被收押以來,他就覺得這家伙不屬于那個陰暗腐臭的方寸之地。
天色青如翡翠,玄都城東方的天幕下,浮玉山碧影朦朧,直入云霄。
……
地牢里,獄卒清理完牢房,剛要出去,卻趔趄一下,被什么東西硌到,低頭一看,是塊磨平的炭頭。舉起火把湊近一看,又被墻根處的些許黑色痕跡吸引了目光,定睛細瞧,竟是只筋肉虬結的鬼爪!
他驚叫一聲,連退三步,把上頭的黑痕也看全了,原來墻上畫著一只青面獠牙的猙獰惡鬼!
原來是畫!
獄卒罵著娘緩了口氣,目光瞥到旁邊,一下呆若木雞。
墻上哪止一只惡鬼,密密麻麻的,還有狐鬼、山鬼、水鬼、小鬼、獸鬼、器鬼……
魑魅魍魎,難計其數!
火光幽幽,地牢方圓七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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