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一千一百九十三章 直追杜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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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半山之下。
王安石雖老,但日子也過得很充實。
每日訪禪問道,著書解經。
王安石于經義上的學問,當世無雙,同時樣樣具是全才,被贊為‘文章追孔孟,事業過伊皋‘。
不過王安石上了年紀,這些年弟弟王安國及諸多老友又紛紛亡故,令他唏噓不已,看透塵世后心境也是變化。
很多強勢領導任上退休后,都是更寬容于事,寬容于人,寬容于物。
元豐三年九月,就在官家問章越,是否要王安石為平章軍國重事之前。王安石從舒國公改封荊國公,加食戶四百戶,食實封一百戶。
但王安石對利祿也沒多余之心,只是與弟弟王安禮,王安上,岳家吳充,女婿蔡卞,兩個女兒有所書信往來。
其實章越也是時常主動給王安石來信,后來王安石得知章越拿他的信斷章取義當堂訓斥章惇后,一氣之下則從此再也不給章越回信了。
王安上卷入蘇軾的烏臺詩案,是蔡卞央章越出手保下。
不過王安石與當初因新政失和的曾鞏和蘇軾都已是投書修好。呂惠卿這一次丁憂期滿起復后,也投書給王安石想要修好。但王安石看了呂惠卿書信后情緒觸動,先是對門客道:“此亦不必還答。”
后又對門客道:“終究還是會給個回復。”
最后王安石給呂惠卿回了封信‘與公同心,以至異意,皆緣國事,豈有它哉?……王安石最后寫道‘趣舍異路,則相呴以濕,不如相忘之愈也’。
省流……過去事大家算了,但還是互相拉黑吧。
這日王安石在家,學生龔原來拜訪王安石。
此龔原在治平時就與蔡卞,陸佃等人受業于王安石門下,之后一路官至太學直講。
一年前因太學生虞蕃弊案時收受賄賂而被逐。此事與章越和蔡確二人有關。
天子和章越都有心驅逐王安石太學中的影響,故操作和默認這一事件。
最后龔原被罷官成了一介草民,現在路過江寧過府拜見王安石。
龔原不免向王安石訴苦,說起來了太學案。
龔原的意思。
章越一直有心在太學的教程之中罷三經新義和字說。最后利用太學虞番案,罷了支持荊公新學的直講,并換上了蘇頌,程頤等人。
如今已是被移出科舉考綱,雖沒有罷三經新義,給王安石留下了些許顏面,但比重大大下降,改之孟子和中庸。
說到孟子中庸,王安石并不意外,自己罷相時,章越曾要以二書為經。
但無論是中庸還是孟子,章越與王安石二人的闡述都是不同。
中庸就是中用,這就是儒家最為推崇‘允執其中’。但王安石曾批評中庸,此乃天下之大謬。不過在‘誠’字闡述上他倒是與章越相同。
在孟子上,王安石將孟子提為‘兼經’,也就是和論語一般地位。章越則直接作為等同于經。
章越著重闡述孟子的‘民本’思想。他寫給各地方郡守的信或公文中,常以‘民為國本,民為邦本’反復提及,甚至還拿柳宗元的‘民傭’二字來告誡天下官員。你們是老百姓所雇傭的傭人,而不是讓你們頤指氣使地在老百姓頭上作威作福的。
王安石認為此法無用,事實上官員該怎么還是怎么地,但對章越此舉還是贊許的。
對龔原提及章越以中庸為經,執政風格偏于溫和時。
王安石已不是當初看法道:“章丞相用法,不可以一時之意,一時之理言之。”
“正如要用中用之道,若你以中用而行,則始終不得中用。恰似一個人的性子,若他偏急莽撞,你要告訴他凡事需三思而行。若一人行事遲緩謀事思之再三,你要告訴他思之而行便可。故思之而行和三思后行,并不是自相矛盾。”
“這就是不可以中用教之的道理。章相治國,治經便是如此。”
龔原道:“學生明白了,這是孔子教冉有和公西華的道理。一人言進之,一人言退之,便是如此。”
王安石道:“治國安邦也是如此,其中并無高深的學問。政嚴則當以寬相濟,政寬則以嚴相除。往中用處去行,卻不能言之中用。”
龔原心悅誠服道:“學生受教了。”
王安石道:“其實三經新義謬誤頗多,我這些年已是細細挑出,上疏天子修之。”
龔原明白王安石已是不愿與章越繼續‘大儒辯經’。身為致仕宰相與在任宰相也沒有什么好爭論的,或許也是年紀老邁的緣故。
龔原說完后,下面話題已是輕松多了,王安石的幾個門客也在。
眾人不免談論如今進行的涼州之役。
這些事在江寧,別說官員士大夫,連庶民們也在議論。
王安石雖與章越有所分歧,但門客們在王安石面前談論此事卻不避諱。
“此去大軍伐涼已是月余,若是有什么消息,不過數日也該送到京師。”
“從涼州到京師,就算金牌疾遞也要九日。”
“章公既談再造中興,若不收涼州,恢復漢唐故土。則無以談中興二字!”
龔原談論了幾句向王安石問道:“敢問荊國公何以看涼州之役?”
眾人都是看向王安石。
王安石道:“老夫外尸榮祿,今已是投老殘年,不好再議論國事。”
龔原道:“我等都跟隨國公多年,這些話必不外傳。”
王安石道:“那我說幾句關起門來的話,若是攻下涼州,章公雖斷黨項右臂,但徒留瓜沙甘肅伊數州,豈非拱手送給阿里骨乎?”
王安石如是感嘆道,雖說章越若能夠攻下涼州,自是成就大功。但他王安石眼光見識絕高,認為章越所辦之事總有不美之處,令他覺得稍顯幾分遺憾。
眾門客們聽到王安石之言也是陸續建言道。
“是啊,我聽說阿里骨雖在汴京尚有妻妾子女數十人,但他在甘州時所納的妃妾又給他誕下兩個兒子。”
“有了繼承人,那么部下也有了效忠之人,如此說來就算平了涼州,但阿里骨此后豈非成為心腹之患。”
“但朝廷能削之黨項六州,也為喜事,滅其國之事也在眼前了。”
眾人議論了一陣,有人說好,也有在其中挑毛病的。
忽有一名門客問王安石道:“若章相公收復涼州之功業,敢問古人之中誰人可比擬?”
一名門客脫口而出道:“比之馬援馬伏波如何?”
眾人看向王安石,王安石微微搖頭道:“不可如此草草。”
一名門客道:“馬援之比不恰當。但比之衛霍又更不恰當。”
這時候一名門客笑道:“我有一人,只是非出自漢朝,但比之西晉之杜預如何?”
聽到此言,龔原和眾門客們都是滿臉欣然,看來大家都覺得這個答案好。
王安石也感嘆道:“杜預是同時列入文廟,武廟之人啊。”
王安石心道,別人稱贊自己‘文章追孔孟,事業過伊皋‘不過虛言,唯獨章越今日功業,直追杜預才是真的。
想到這里,王安石有些悶悶不樂。
龔原眾門客們都是不說話了,看向王安石。
王安石察覺眾人之意,看向眾人笑道:“老夫突然想到一首去歲所作的詩。”
“青青石上歲寒枝,一寸嚴前手自移。聞道近來高數尺,此身蒲柳故應衰。”
眾人聞言這才恍然。
沒錯,當看到別人建功立業之時,方知道自己是真正的老了。
一輛馬車行駛入汴京城。
馬車里坐著的正是丁憂了兩年多的呂惠卿。
丁憂令呂惠卿遠離中樞,此番再度入京,他已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了。
上了年紀的人,總是愛反思。
呂惠卿也是這般,這些年他不斷反問自己的功業在哪里?
章越已是調集了幾十萬重兵將涼州團團包圍。
若是此番攻陷涼州,再順勢一舉滅夏,他呂惠卿真擔心自己將毫無作為。從此以后不僅沒有重獲圣眷之日,也沒有他呂惠卿立足之地了。
所以思前想后,呂惠卿這一次回京路過江寧時,他本是要上門拜見王安石的。
不過他也是自尊心很強的人,當年與王安石鬧得扯破臉了,如今自己再上門去?
所以呂惠卿思來想去還是給王安石去了一封信。信寫得還是相當懇切的。
最后呂惠卿收到王安石的回信,看著那句‘趣舍異路,則相呴以濕,不如相忘之愈也’不由心底涼涼。
趣舍異路,出自報任安書。
說你我的志向和道路各不相同,也就是說,你我已經分道揚鑣了。與其大家在那邊哭,不如彼此遠離,用歲月來讓自己慢慢消化這一切吧。
這算什么?顏回被孔子開除出門墻嗎?
呂惠卿氣歸氣,但他明白動不動就絕交,那是小朋友的行徑,身在官場哪有互相拉黑這么簡單的事。
如今他的弟弟王安禮官至樞密副使,女婿蔡卞作為監軍主持攻涼州之事,一旦成功回朝后,必是出為將入為相。
王安石本人對天子還有莫大的影響力,王安石避居山林可以一走了之,但他呂惠卿還要繼續在這濁世為官。
呂惠卿雖自尊心強,但還是知道其中利害的。
你王安石不是說,大家互相拉黑嗎?那我就再給你去信。
呂惠卿知道王安石是君子,這一套對他有用。
君子就是吃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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