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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統安城。
位于癿六嶺之上。
這里是涼州與他州的分界。
此乃應對宋軍之前在蘭州的進筑之策,黨項以城對城的辦法,在此筑城防止宋朝北侵。
此城名為割牛城,這是黨項的命名,而統安城是宋朝的命名。
另一個時空歷史上童貫命劉法攻統安城是在宣和元年,之后宣和二年宋江和方臘起兵,童貫調西軍在宣和三年平叛,到了宣和四年童貫北上與金國一起滅遼。
統安城之戰是宋朝對黨項的最后一戰,也永遠錯過了平定黨項的機會。
后世書家怪罪蔡京,童貫擅兵,開邊生事,空耗國力,將黨項入侵不書‘入寇’,也是自認為曲在中國,不得專罪對方。
成功失敗往往就差這么一步。
歷史上統安城是超過九百步,按宋朝標準超過九百步可以作城。但現在周長不過五百步,只能稱作寨子。
肉眼可見黨項的國力的衰退。
王贍看著統安城略有所思,統安城如此之小,大軍不過數日可下,但他反而并不著急著攻城。
他當然也知道后方熙河路經略使王厚與宰相章越的壓力。
朝廷在熙河路多年的經營,兵馬錢糧都在熙河路。
又用次節進筑之法,兩年之內沿邊筑堡五十余座,雖漸漸蠶食了黨項國土,但財力也是消耗無數。幸得章越會當家,這才沒鬧出如蔡京,童貫主兵時的民間激變。
不過王贍不能勝,王厚和章越的歷史地位不會比童貫和蔡京好多少,
王贍對一旁苗履道:“咱們先不著急打城,先將城圍起來。”
苗履乃西軍名將苗授之子,苗授是唐朝宰相苗晉卿之后。
苗授當年入過國子監,師從于胡瑗,所以與章越,黃履,韓忠彥有同窗之誼。苗授與章越交情一般,當年章越被圍香子城時,苗授遲疑不前差一點被章越給斬了。
不過苗授與黃履極佳,憑此在日后熙河路眾將中也有他一席之地。
現在苗授已官拜觀察使,知會州。雖不如種師道,但比放任軍隊經商而被章越罷去官職最后郁郁而終的王君萬好太多了。
十年前王君萬與苗授二人隨著章越,王韶平熙河,十年后他們的兒子王贍,苗履奉命打涼州,西北將門的第二代算是立起來了。
不過王贍性子似王君萬,驕傲自負不喜與人交往。
苗履與王贍說了幾句話,二人話不投機,并沒有多言語。
苗履心道,我看你如何布置。
王贍沒有急于攻城,而是命軍士早早駐扎下來,造飯安歇。
夜里王贍命探子伏地,多派人手守夜。
到了三更,統安城中派軍摸營,被探子探知后報給王贍。
當黨項兵抵至營寨前時,守營軍卒當即擊鑼預警,營內宋軍當即披甲,手持牛皮所蒙的盾蹲在營壘之后,其余各營宋軍皆如平常一般處置。
歷史上的湘軍每次扎營都選地形,修墻挖壕。墻多厚多高,壕多深多寬,都有具體嚴格的規定。而且挖出的來土還要馬上運走。士兵被搞得苦不堪言。
熙河路的宋軍也是如此。
攻不一定擅攻,守一定擅守。未戰先立于不敗之地。
隨著蒼涼的號角聲響起,黨項兵襲營時,宋軍嚴陣以待。黨項兵射了一輪箭后即是疾沖,還未抵進時便遭到壕溝的阻礙,抵進時又遭到箭矢攢射,當即傷亡了近百人。
黨項軍見宋軍十分有章法,持了一波虧后不敢造次,發了一聲喊后以箭矢襲擊宋軍營盤。
宋軍弓弩手亦見墻外影子晃動,便以箭矢射之。
黨項軍蹲伏出擊失敗后,見宋軍營盤巍然不動只敢虛張聲勢。一夜‘激戰’宋軍只被箭矢傷數人,但黨項留下兩百具尸體,其余各營的宋軍亦得歇息,沒有絲毫慌張。
苗履則擔心了一夜,次日晨起時看到的是宋軍提刀至溝壕邊給黨項兵無論死活都補上一刀的場景。
苗履看黨項軍偷營留下痕跡,其兵馬原來早早繞到宋軍營后想要內外夾擊。
但王贍布置從容得當令對方無功而返,苗履方知對方本事,心底佩服不已,在態度有所謙卑。
王贍不假于人情,淡漠地對苗履道:“派兵馬掃蕩城周部族,劫其牛羊補充軍資。”
此乃取食于敵……苗履抱拳道:“末將遵命!”
“將黨項直帶上讓他們沾些血。”王贍吩咐道。
黨項直就投降眾,帶路黨。
此乃投名狀……苗履會意道:“末將曉得。
涼州自唐朝失去后,本就是蕃族雜居之所,后黨項與青唐為了爭涼州連番大戰,番部眾多。
對于投靠涼州部族王贍是區別對待。
如今熙河路在不斷編戶齊民,對于素操持農耕人口而言,他們日后都是有用。但對于游牧部族,王贍則是沒有那么好態度了,能搶則搶,能殺則殺。
劫掠來的牛馬民財婦人,他會分給部下。
沒有蔡卞的約束,王贍也是手段粗暴。他治軍極嚴,士卒稍不如意便有重罰,重罰之后再重賞。
所以他縱容兵馬劫掠,再將劫掠之物全部賞賜給部下。如此恩威二柄,不怕士卒不聽命,敢死敢打硬戰。
歷史上左宗棠曾問位列封疆的曾國藩之弟曾國荃,老九,你一生最得力之處是什么?
曾國荃得意洋洋地道,殺人如麻,揮金如土。曾國荃對此絲毫不以為恥,屠南京,屠安慶都是此人手筆,還劫掠了無數錢財,湘軍從上到下都發了橫財。
王贍用兵也頗似如此。
他一面圍著統安城,一面讓苗履率騎兵出擊,不到十日擊破涼州以南番部十余個。苗履甚至一度逼近涼州城下,看到了涼州大云寺的感應塔,但最后被仁多保忠出城擊退。
最后苗履南歸俘了人口數千,牛羊馬匹駱駝數萬,至于殺了多少人則只字不提,守口如瓶。
只知道統安城以北幾十里的番部為之一空。
苗履回營后,王贍對眾將道:“既是攻取涼州,就要立威,似蔡卞這等文官的婦人之仁便不可取之。”
“若當初聽我的話屠了仁多泉城,這小小的統安城也不敢如此放肆了,敢抵抗大軍了。”
帳內自苗履眾將則各個眉開眼笑。
“明日攻統安城!”
王贍突然言道,眾將神情都是一肅,轟然領命。
但宋軍次日還未攻城,統安城守軍便不戰而降。
城中不到千名穿著破舊不堪的皮裘,左衽赤面的黨項兵雙手抱著頭,魚貫從統安城城門而出。
這些黨項兵遠遠地便聞到一股騷氣,令宋軍上下都是鄙夷。
王贍帶兵入城搜檢,看到地窖與武庫中寥寥無幾的存糧和兵械后,自言自語道:“黨項已是人困力竭。”
統安城攻克后,涼州南面已是掃蕩一空,門戶全開。
汴京。
汴河的一艘小船上,章越微服閑適而坐,頗為悠然自得。
章越一面品酒,一面游河。
兩年太平宰相的日子,就如這般吹著夜風,欣然游汴河之景十分愜意。在章越兩年的治理下,近來邊疆無事,汴京可謂百業繁華。
汴京城里一名尋常百姓,也可早起品茗,晚上沽酒,吃得上肉,鍋里有米。
在船上放目望去汴河兩岸從早到晚皆有營生,夜市到三更,五更又有早市了。汴京城里的百姓平日都不做飯,一日三餐都在市井中,哪怕是寒冬臘月,大風大雪也是一日不歇。
因為商人坐市朝廷可以收稅,章越甚至將皇城的四周都拿出來作市,供給商人買賣們。這畢竟是皇家居所,官員上朝停頓之處,盡管百官認為此舉有礙觀瞻,損于皇室威嚴,但官家聽說市易司一年可從中收得三萬貫錢后,于是雙眼一閉放任商人坐市。
有時候商人和百姓的吵鬧聲半夜中都直入宮闕,官家竟也忍了下來還對眾臣道:“朕豈能因一己之欲,而斷百姓生計乎?”
官家有時候也微服出行到夜市之中看看物價如何,百姓生活如何,是否有官吏欺壓。遇到童叟無欺的商家,官家還會命人以天子的名義進行賞賜。
甚至有時候官家還會宣索市場上的吃食入宮品嘗。
當然皇帝叫外賣每次都是以重金賞賜。故皇城外的商家都不敢怠慢,無論是器具和食味都精益求精。
經過宣索的商家都在幌子外再掛一塊‘曾經宣索’的招牌,以此招攬食客。
章越喝了一口酒,隨從將舟已是泛至州橋,但見曹家從食店前,百姓們正排著長隊爭買吃食。
此店名聲遠播,連官員也聞風而來。他們買吃食也要排隊,一次一名官員自持身份想要插隊與百姓爭執起來,事后對方遭到御史的彈劾而被貶官。
這等繁華熱鬧,平易親民的汴京,自是章越所喜愛的。
好的風氣的培養不是一日兩日的。
想到后世元金入主中原那等之荒蠻無理,再想想如今大宋的風華,這等惆悵在心底真是久久不化。
難怪大宋是后世小資們喜歡穿越打卡的勝地。
章越到了州橋下船,仿佛從片刻的出世之中又回到了入世之中。
早有黃好義帶著隨從等候在此,幫著章越寬衣備好馬車,同時送上這半日功夫便積壓下的公文供章越批閱。
章越擺了擺手走到一旁的食肆旁,點了一碗羊雜碎。
汴京的百姓格外喜歡下水之物,州橋附近的吃食大多于下水有關。章越也是如此,如果能夠夜行船后再吃一碗羊雜碎,這等日子給個宰相都不換。
又喝了一碗羊湯后,章越方才坐著馬車回府。
府中章越看著王贍寫下攻下統安城的經過不由心底有數,再想到州橋橋頭這片盛景不由心道,這太平日子可否長久呢?
次日上朝。
兩府執政商議攻涼州之事。
馮京道:“陛下,黨項國主李秉常上派使者進貢御馬,奉上誓表附遼國國書請和,言若黨項有人叛入中國,即為漢人絕不追究。其余愿如慶歷五年正月二十二日誓詔而行,并納款謝罪,永不叛宋!”
聽說黨項國主李秉常獻上誓表,官員們都有所意動。
黨項已是很明顯地讓步,之前曹仲壽率歸義軍舊部東歸,內附宋朝之時,黨項一直是要宋朝交還曹仲壽及部眾,并放話要出兵追究。但如今已是松口不僅不追究,此后有黨項國內叛入宋朝的就是你們漢人,我們再也不管了。
這是一個很大的讓步。
薛向道:“陛下,自熙河三年以來,黨項與中國兵興年年,中國尚且不支,何況小邦。彼國主李秉常率五十萬大軍攻鄜延路無功而返,涼州方向被連奪震武軍城,仁多泉城,統安城三城。今懼我再舉涼州,故款附以圖自保爾。”
馮京道:“陛下,還有遼國國主派遣簽署樞密院事蕭德讓入獻玉帶,并持國書一封為中國與黨項解和。”
“念!”官家道了一句。
馮京當即道:“粵維夏臺,實為藩屬。累承尚主,迭受封王。”
“近歲以來,連表馳奏,稱南兵之大舉,入西界以深圖,懇求救援之師,用濟攻伐之難。理當依允,事貴解和。蓋遼之于宋,情如兄弟;夏之于遼,義隆甥舅,必欲兩全于保合,豈知一失于綏誠?”
眾臣聽著遼國國書也是神色頗為精彩。
“而況于彼慶歷,元豐初曾有披聞,皆為止退。寧謂輒違先旨,仍事遠征。倘蔽議以無從,慮造端而有自;則于信誓,諒系謀維?與其小不忍而窮兵,民罹困敝,曷若大為防而善計,世享太平。特戒使軺,敢達誠素。”
馮京道:“遼國只字不提耶律乙辛之事,倒是解和,頗為奇怪。”
王安禮再道:“陛下,既是攻取涼州關遼國何事?”
“這涼州本是青唐故地,自李繼遷以后,李德明,李元昊三代國主都曾進攻涼州,最后克而有之。”
“本朝攻涼州,可以說是乃受青唐之托,收復盟友故地。”
官家聽了王安禮之言不由點頭,他心底還是怕極了遼國道:“王卿此言有理。”
薛向聞言道:“涼州本是漢唐故土,幾時成了青唐之地,為何說替青唐收之。此理不合!”
旋即薛向道:“陛下,自古以來絲綢之路有五條,分別夏州道,靈州道,涇原道,熙蘭道,青唐道。而靈州道,涇原路,熙蘭道都要穿過涼州。而另外兩條的夏州道要穿過沙漠,青唐道要穿過祁連雪山,都是艱難難走。
“所以真正的絲綢之路只有靈州道,熙蘭道,涇原道這三條,被黨項攻陷涼州后,只剩下青唐道一條。本朝收復涼州不僅是收復漢唐故土,也是再統西域,此名正言順,何必借青唐之名。”
“豈不聞名不正而言不順。”
所謂一人搭臺,兩人唱戲,如今已是輪不到章越本人親自出面了,都是薛向和王安禮二人在替章越主張。
當然馮京的反對也是必要的。
別看在廟堂上爭得面紅耳赤的,但私下章越與馮京,還是有說有笑的。
這往好了說是,公事不害私誼,乃古之人臣之風,往壞了說,大家都是演戲給官家看的,異論相攪是政治正確,大家公事是公事,生活是生活。
馮京這人是反對歸反對,但不堅決。
之前與章越鬧得僵的時候,馮京打算辭相了之,但官家說要用呂公著上位取代馮京,再召司馬光替補呂公著時。章越又立即上門,放下身段將馮京請了回來。
此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也。
呂公著支持馮京道:“陛下,既是黨項又知罪議和之意,遼國又出面調停,若繼續窮追猛打,于道義則是不合。”
“再說遼國與黨項也非一體,當年遼興宗致書仁祖,曾有對黨項協力蕩平之意,深同謀外御之情。”
“若極力圖謀攻黨項,則同時壞了遼與黨項之情。再說漢唐故土之名,這幽燕也曾是。”
官家想了想看向章越道:“章卿之見呢?”
章越道:“陛下,黨項如今自知困蹙,哀憐求和,故上屢次請和上誓書。”
“難道這么多年了,眾臣們仍是不能察覺其情偽之狀嗎?”
黨項這么多年來都是一面出兵攻宋,一面求和。好像一個人打了你一個耳光,又立即給你賠禮道歉,道歉完又是一個耳光。
你是覺得人家道歉是真誠的,還是耳光是真誠的?
章越道:“若黨項可信,誓書言出至誠,深悔前罪,絕不僅僅說此好話了事。”
“臣以為黨項這么多年來都是詐作空語,徒為虛言,陰蓄奸謀,暫示柔伏之形,終懷窺伺之志。”
“此賊不滅,伏于臥榻之側,則一日都難以安寢!”
章越直接道出了太祖皇帝的名言‘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官家聞言道:“章卿所言極是,朕已決意討伐黨項,出兵涼州!”
“對秦鳳轉運使路,永興軍轉運使路進行大赦,無重罪者皆赦免,對于熙河路經略使路免其稅賦一年!”
眾臣聞言皆道:“陛下圣明!”
元豐四年六月末。
宋軍分兵三路攻涼州。
一路自蘭州出,由王厚領兵十五萬,往西北而行經烏鞘嶺至涼州。
一路自會州出,由苗授領兵五萬,沿古長城西進涼州。
一路自青唐出,由青唐部大將溫溪心和宋將王贍,監軍童貫率七萬青唐與宋聯軍,翻越癿六嶺北攻涼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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