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一千八十六章 鶴嘯(感謝今朝中三元書友成為本書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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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會是明確君臣之儀的地方。
劉邦奪天下做皇帝時,看著。
于是采用儒生叔孫通的建議,采用古禮和秦禮設計成漢朝禮儀,這才有了體統。
叔孫通也是個妙人,他在秦朝以儒為官,陳勝吳廣造反時,秦二世問儒生們怎么辦?
儒生說造反必須嚴懲。
秦二世聽了很生氣,叔孫通站出來道:“陛下是對的,天下已歸于一統,怎么有造反這事,這些人只是盜賊而已。”
秦二世聽了很高興,將儒生里說是造反的通通下獄,將說是盜賊的叔孫通升了官。
叔孫通回去后,儒生們都罵對方不要臉,只知道順著皇帝意思說話。
叔孫通搖頭說,你們不知我,說完后就連夜收拾行李跑了。
后叔孫通跟隨過項梁,楚懷王,項羽,都在對方船要沉之前跳船,最后又毫無氣節地投靠了劉邦。
劉邦看他穿儒生的衣袍很不喜歡,叔孫通立即就換了短衫。
劉邦治天下后,看大臣們出身低沒點禮數實在不像話,覺得前朝禮儀很繁瑣,自己也是個沒文化的人肯定是學不會的。
叔孫通看破了劉邦的心思對他說,儒生,打天下是沒用的,但守天下有用。
劉邦同意了說,你給我設計一套禮儀,不過要簡單的。
叔孫通召集儒生商量,不少人罵他說你都跟過十個主子了,整天靠拍馬屁上位,我看不起你的為人,更看不慣你亂改禮法,壞了先賢的心血,丟了儒生的臉。
叔孫通搖頭說這些人真是不知變通。
叔孫通帶了一百名儒生演練了一個月后給劉邦看,劉邦很滿意,這套禮儀自己能辦到。
最后朝會上用了叔孫通這一套,劉邦很高興說,我今天才知道做皇帝的尊貴。
司馬遷稱贊叔孫通懂得變通,如大義可以變小節,堪為漢家儒宗。
司馬光很看不起叔孫通,說這個人依世、諧俗、取寵而已,遂使先王之禮淪沒而不振。
修史的兩司馬對叔孫通評價截然相反,后世也是見仁見智。
中國一直是中央集權的政治,不明白這一點可以去做學問,但不能做官。
叔孫通還有一點令后世詬病的地方,就是‘天子無過舉’。
也就是皇帝怎么樣都是沒錯的,你絕不能向外人承認自己的錯誤,這就是威權政治的一部分。
劉邦草莽出身,需要一套簡單的禮儀,叔孫通便去掉秦禮中繁瑣的地方,為他和臣下專門設計了簡單的。
禮是意識形態的一部分,皇帝是甲方,他怎么提要求,咱們就怎么改。
非天子不議禮的意思,只有皇帝才能決定意識形態。
而叔孫通這等臣子們根據皇帝的意識形態,再設計出整個國家的制度禮儀刑律。
自叔孫通后,歷朝歷代的大朝會都有所損益,宋的朝會禮也是基于唐修訂的開元禮上,對于臣子們的繁文縟節也比唐朝時更多了。
章越之所以想到這么多,因為知道政治的殘酷。中央集權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權力二元化。
這一點上親父子都不能相容,所以太子一直都是高危職業,尤其皇權強大的明清二朝,廢除了宰相后,矛盾都集中到皇帝和儲君身上了。
自己登高一步,其實也就更危險了。
但又如何?
為何說蘇軾是永遠的神呢?
不論是不是對的。
人的一生總有遭遇不公待遇,強權打壓的時候,不少人同流合污了,但仍有人堅持著自己。
到了最最慘的時候,你是否依然可以笑著說‘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呢?當你堅持了一輩子,雖沉冤得雪后,但生命也走到了盡頭,審視自己一生時能不能釋然這一切說出‘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所以蘇軾自己是一定要救的,救他就是救自己。
以往大朝會,身為宰相的王珪都是坐車直入大慶門前下車,再從大慶門押百官入朝,至大慶殿上拜賀天子,不過今日王珪破例提早到來,親自將馬車停在宮門。
從宮門押班入朝,可謂是破例,但遇到今日大除拜這般大場合,卻是又合乎規矩。
所以今日王珪,馮京分列左右。
章越,元絳等宰執在后,后面則是浩浩蕩蕩的百官,皆成隊列。
面過章越后,章越分別是馮京及眾執政們都見了禮,一日不是宰相,大家都是同列。
看著宮門緩緩從眼前開啟,王珪率領百官魚貫入內。
而在百官之后,則是章亙與六百名剛結束期集,新授官的進士們也是一并進入了大慶門。
他們已是操演了三日拜會之儀,準備面辭天子后就至各地任官,可是因為天子這幾日有疾,所以日子一再延后。
今日大除拜,他也正值其中。
在教演官的帶領下,章亙正好看到了從一旁步出的翰林學士章惇。
章惇眉宇仍舊是那般目中無人的姿態,但看見章亙后卻是目光有所停頓,并微微向他點了點頭,旋即離去。
章亙知道是章惇向自己打了招呼。
章亙從不少人口中聽過這位‘二伯’的風評,從親近章越之人口中聽來自是沒什么好話,而且在家中章越更是絕口不提章惇一句話,自己曾嘗試問及,就看到章越沒啥好臉色。
大伯章實提及章惇時都是長吁短嘆。
章亙也對章惇有所怨懟,后來知道章惇雖叛家,但也不是絕情到底,也安排了后手幫一家人渡過難關,只是后面章越自己化解了難處,因而沒有用上。
漸漸長大的章亙對這年少叛家的章惇越來越有自己一番的見解。
章亙天性之中就有一等叛逆。他了解父親章越,以及二叔章惇從寒門脫穎而出的難處。
他對章越發跡之后,始終對親戚、鄉人、同窗提供的幫忙而感到費解。更討厭那些人拿著昔日那點雞毛蒜皮的人情,再配合以各種道義來綁架他人,心底只想著如何從章越身上攀附而起,繼而一朝發達,從此出人頭地。
他厭倦蠢人,更厭倦不勞而獲的人。
于殿內隨著百官前行的章惇看到了章亙后,再看向前頭隨著王珪的章越,不由感慨世事造化弄人。
以往自己最看不上眼的親弟弟。
真是造化弄人。
章惇始終覺得自己的決定沒錯,對于過去自己所作所為,他也沒有解釋過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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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惇對于能讀書,能成才的章家子弟,便是血緣很疏遠的親戚,都是不遺余力地扶植栽培,并不是圖他們回報自己什么,性情相投的朋友也可以兩肋插刀地幫忙。
但對于不成器的,又蠢又懶的,哪怕對方是自己親弟弟親哥哥,他看都不會看一眼。
他從不覺得這樣有什么錯,他辦事從不被道義所綁架,也不在乎別人評價,只是辦自己覺得正確的事。
寒門中有兩條路,一等是章越般,一路有貴人提攜,青云直上。
一等是他章惇這般,從始至終靠自己,六親不認殺出一條血路。
但仔細說來,二者之中又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具體說來是自己能行,提拔你的人能行。
而今章惇看著章越這么一步步這一條路的巔峰之處,而何日輪到自己呢?
章惇看著這一切,嘴角勾了勾。
近千人的官員隊伍及六百余進士諸科在宮道上迤邐而行,左右金吾六軍陳列宮道兩旁,
百官至大慶門前略一停頓,然后重新整隊從大慶門入殿。
章越跟在王珪身側,步入大慶門,但見大慶殿作為外朝正殿,雄偉大氣佇立庭中。
大慶殿殿九間,挾各九間,東西廊各六十間,殿前之大庭可容數萬人之多,以往只有正旦,冬至等大朝會時方在此舉行。
今日值宰相大除拜之時,亦在此處。
踏入此地,章越忍不住心底如鼓,所有思緒頃刻之間,都為之放空。
昨日大雨恰為今日舉動大儀的殿庭掃清積塵,恢宏之大氣大慶殿上黃瓦生輝,可容數萬人的殿庭上宮衛環繞,各種儀仗陳列。
大庭正中正列著玉輅、金輅、象輅、革輅、木輅,此乃天子五輅。旭日東升之下,寶車上珠寶閃爍,炫彩奪目。
幾十匹雄健的御馬馱著五輅昂首立在殿前赤色的臺面上,左右樹立著傘扇。
今值大除拜,設黃麾大杖。黃麾大仗共計五千零七十五面黃麾,由五千余儀衛手持陳布大慶殿內殿外。
黃乃中央之色,代表土德,從黃帝有熊氏便用此物。
龍頭竿下絳帛為旛,錯彩成篆的黃麾乘風飄動,無數器物在黃麾之下影影綽綽,朱絲麾角隨風掠過眼前,好似亂花迷人眼。
盛大儀衛,彰顯今日除拜之重,自太祖所言宰相當用讀書人后。
宰相之位,即代表一國文治顯要之盛,故當用盛禮。
庭側設十二宮架,上面皆懸掛著鐘磬,協律郎,樂將,樂工手持錘棒垂手侍立鐘下。
這時十數只不知從何而來的仙鶴乘風而來,不住盤旋于宮架之上。
最后仙鶴于宮架和殿宇停駐。
群鶴時而仰頸,時而曲項,時而啄羽,最后發出高亢宏亮的鶴嘯,聲聞九殿九天之上。最后仙鶴齊齊振翅,掠過旌旗宮架,好似一團白色的祥云向東而去。
見到仙鶴現身,百官宮人皆是稱奇,仙鶴乃僅次于鳳凰的吉鳥,又是品性高潔,自古為文人所愛,今日值此大除拜現身此處,真是祥瑞之景,又是應景至極。
看著仙鶴穿過殿宇,仿佛于天邊云彩旭日中飛翔的一幕,眾官皆心道這是指日高升的好彩頭啊。
章越看著鶴舞鶴嘯一幕,笑了笑。
旋即場面肅穆。
千余官員簪冠齊齊搖動,手抱笏板儼然成列。
王珪率領百官至大慶殿前停下,作為押班,他一舉一動都備受矚目。
王珪畢竟上了年紀,在大朝會出現的錯誤不僅出現過一次,而是多次。要知道當年呂夷簡行止都有出處,也就是從來都不出錯的一個人,但一日居然在朝會時‘一拜而起’,而不是三拜。
此舉之后,百官都認為呂夷簡失魂奪魄,在相位呆不久。
而每次王珪在大朝會上出錯,官家便除以罰金。雖罰金不多,但還要去宮門謝罪。
王珪作為宰相自是丟人至極,他當初上位僅是同知平章事,自韓絳病故后,方才授予中書門下平章事,正位為宰相。
而論除拜典禮當然遠遠不如今日。
唯獨如此盛大的典禮,方稱是上是大除拜。
當初漢高祖用韓信為將,漢高祖對人傲慢無禮,蕭何勸劉邦道韓信不同他人,所以韓信拜將擇良日,齋戒,設壇。
登壇拜將成為佳話。
而今日天子以大除拜禮遇新宰相,王珪心底不是滋味,哪怕他為官這么多年,早習慣被人后來居上。
除此之外韓絳也沒有此例。
而新宰相初命就是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至于其余千官也是心有敬畏。
不睹此盛典,不知宰相之尊,不臨大除拜,不知禮遇之誠也。
天子用此禮向千官昭告對宰相器重,此幾乎為師臣也。
是誰能有此遇?
三聲靜鞭之后,玉攆捧出,樂工伸錘敲在五鐘第一鐘黃鐘,所謂黃鐘大呂,右五鐘交相應和。
玉攆捧至殿中安坐,隨即樂工走乾安之樂,殿側左右鼓吹齊奏。
內侍捧排扇合遮在殿前,撤扇之后,官家已是在殿內安坐,內臣們皆侍左右。
殿階前雙鼎升起了爐煙,符寶郎捧著天子御寶放在御座之前。
升殿之后,親王及待制,橫班以上等百十人分左右入殿,鐘樂一變改奏正安之樂。
而身為御史中丞的蔡確,獨坐一側監督著百官班行。
靜鞭一響,滿殿之上,身著朱紫二袍的大臣,在王珪帶領下向天子三拜。
章越從殿中持笏起身,看向御座上的皇帝,但見官家頭戴通天冠,身穿絳紗袍,臉色上微有病容,不過精神還可以。
官家面色肅然道:“有制!”
身為宰相的王珪上前道:“臣取制!”
但見一封白麻紙詔書從石得一手中捧給王珪。王珪伸出雙手顫顫巍巍地接過道:“臣領制!”
這一刻滿殿目光都注視于王珪手中的白麻紙上。
這一封薄薄的詔書,今后可否能托起天下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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